当晚,老太太北房的炕上睡了,福娃被安排在高房上。淑合和秋月在西房炕上铺上了崭新的褥子,用的是秋月没见过的料子,挂上了和东房一样的门帘,门帘上绣着同样的花,娇艳欲滴。铺就完成,两个人搭着屁股坐在炕沿边拉起家常:“秋月妹子,我可不是个小气的女人,你来了给掌柜的生个娃,那我也开心哩,绝不吃你的瞎醋。往后我们要当比亲姐妹还亲的姐妹哩”。
淑合的大方,炕上崭新的褥子、门上的新帘,提前准备好的一切,以及从未见过更没享受过的物件,让秋月感动,亲切,释然。但听到“娃娃”两个字,秋月又感到惶惑和手足无措。她的手心开始出汗,左手和右手相互揉搓着,口里嘟嘟囔囔:“姐姐,谢谢你,你们都是好人哩。以后我辅助你好好挖光阴,把日子继续往前里过。好好伺候掌柜的和娘,生娃、做饭、吃好穿暖定没问题,你放心哩”。
“哈哈,那是肯定的么。咱掌柜的那可真的是个好人哩,也是这方圆的能人哩”淑合当着秋月的面毫不掩饰地夸奖着自已的男人。
“哪里好?怎么能哩?”秋月充满好奇,又满是调皮地问道。
“不瞒你说,之前我也是人家的婆娘哩。我是邻庄樊家岘的,当家的连病带饿死了,举目无亲无依无靠,娘家没人、宗族不管,还带着个三岁的娃哩。树清去庙上烧香,知道后主动来找当家的宗亲谈,说想娶我哩。”
秋月见淑合说得动情,不忍打断,用自已的手握了握淑合的手,表示安慰。
“这吃人的岁间,光是个‘娶’字,我就感激他一辈子哩。你说他一个没结过婚的人,要我个结过婚的女人,还带着个娃,仅别人说闲话的口水都能淹死他哩,他硬是迎了我进门哩。”不知是伤心还是感动,淑合开始流泪及啜泣。
秋月掏出自已的手绢儿,轻轻擦拭着淑合脸上的泪,用手轻轻抚着背,不住地安慰:“不说了,不说了,都过去了”。
淑合的情绪似乎决堤啦,要将自已心中的苦水全部倒给眼前这个和自已命运相似的女人。“妹子哟,这岁间真的吃人哩,真的吃人哩。别看咱宗亲不管,但要真正出门,那些人可不能让你轻易就出的。娃娃不让带,还要两口袋粮哩。你想啊,娃是我的命根子,粮是这年间的命根子,舍了哪个不叫人剜心地疼啊。”
“姐姐,咱娃哩?”话赶话至此,秋月关心淑合的娃,就像关心肚子里的娃一样。
“哎呀,作孽呀,不得好死的杨家人哟。”淑合嘴里咒骂着,咬牙切齿地咒骂着。“短寿的杨家人不仅收了粮,还把我的娃换成了粮。短寿的杨家人哟,三口袋粮就把我的娃卖了,至今没一点音讯哟……”淑合哭出声地咒骂着,秋月也感同身受地啜泣着。
过往,让两个女人的心贴得紧密;哭泣,让两个女人彼此释放,让淑合心里的苦得到释放,让秋月的紧张与无所适从得到消解。
“失了我的娃,也断了杨家的根。可来伍家三年多,也没给树清再生个一男半女的,虽然咱娘和树清从没说过啥,但是咱自个儿心虚呀……现在你来了,尽快和树清生个娃,咱掌柜的也就不在人前那么显怵了”。淑合情绪平静了些,倒给秋月的情绪又一次掀了起来。
秋月知道,淑合平声静气的嘱托,也是老太太和树清的期望。她开始担心,肚里的遗腹子是否会成为在伍家待下去的变数,但她内心很坚定,娃娃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动力,要是伍家容不下这个娃娃,她自已绝不会多待。同时,又在心里责怪 姐夫,就应该在大家面前把这个话说开,不至于现在这样让大家尴尬。但她转念一想,树清能容下淑合,愿意用粮食换她们母子,愿意背着闲言碎语,应该也会容得下她和她的孩子。
秋月心里一直打鼓,突然有种冲动,她要先对淑合出口,看淑合什么态度。最不济,淑合应该会看在她们同是天涯沦落人的面子上,能给她一点建议或者支持。冲动战胜了犹豫,秋月支支吾吾地回复:“姐姐,我愿意生,生几个我都愿意。但是……”
“姐两个聊啥呢?”树清掀开门帘儿进来了,手里拿着脸盆儿和水壶,壶嘴儿冒着热气。
淑合接过脸盆儿和水壶,一边往脸盆里倒着热水,一边用左手食指在盆儿里划拉试着水温,嘴上也没闲着:“以往都是我先给娘洗完脚,再给你洗脚。往后这日子,就让秋月伺候你了。我们姐俩儿的家常,以后再拉,日常长着哩。我先伺候娘去哩。秋月,掌柜的交给你了哈”。淑合看水温合适,看看树清,用身子挤了挤秋雨,笑着走出去,顺带拉上了房门。
“淑合这个人就这样,大大咧咧,喜欢开开玩笑,但心眼儿却好。”树清怕秋月尴尬,率先开了口。
秋月看树清坐在炕沿上,轻声地让他坐正,端来淑合调好水温的盆儿,褪下树清脚上的袜子,轻轻地把脚按进水里,让水没过脚背,用手掌揉搓着树清的脚背,用指甲轻轻抠着脚底。“是呀,大姐是个很好的人,我相信我们以后相处的光景也会很好哩”。
秋月喜欢这样给自已的男人洗脚,以前每天晚上她就这样给自已的男人洗脚,而今握着树清的脚,也倾注着同样的情感。树清享受这样的时刻,从娶回淑合后,他几乎每天都拥有这样的待遇,只不过淑合性格更大咧些,时常在洗脚时抠抠他的脚心,让他在劳作一天后开启男女的游戏。秋月的性格细腻,洗得仔细却稍显拘束,他把这归结于秋月的初来乍到。他改坐为躺了,屁股搭在炕沿儿边,头枕着双手,眼睛闭着,享受秋月的爱抚,畅想等秋月熟络后他们游戏的场面。
当一个男人面对全新的女性,他的冲动被理智暂时地压抑着。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树清的思绪飞出九天,秋月的萦怀烟消云散。
秋月往树清洗完脚的水盆里添了热水,把自已的裹脚布除下来,放进盆里享受着。树清已经躺上去了,他和着衣服,躺在被窝里,还是闭着眼睛,等着秋月洗完。
秋月吹灭了煤油灯,揭开被子躺进去,和着衣也能感受到被窝里的温暖。她脸朝着房顶,她紧张、局促、兴奋、不安,她等待着游戏的开始,她等待着他有所动作,她要将自已全部献给身边这个男人。但她理智、善良、坚强,她必须在成为伍家人之前,主动地、坚决地、诚实地将一切和盘托出,要么让肚里的孩子被接受,要么让她和孩子无助但合理地在人世上飘摇。
“树清”,她刚开口,就被另一只嘴堵上了。
“树清,我愿意给你,我愿意全部都给你。但是,在这之前,我有几句话要说给你听,这很重要,好不好?”
树清像个雄狮,正在尽情地进攻,但见秋月说得认真,叹了口气后还是停了下来,含情脉脉地等待着秋月说完,想要再一次和她看见宇宙。
“掌柜的,我有娃哩”秋月掀开底牌,却也充满试探。
“结了婚的女人,肯定有娃娃哩。我又不在意”。树清表现得毫不在乎。
“我是说,我现在正怀着娃哩,已经三个多月啦”。秋月更加直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树清,等待他的反应。
树清翻身坐了起来,掖了掖秋月的被子,盘腿靠着窗台,拿起水烟壶咕噜噜地吸了起来,点完水烟还没燃尽的洋火,火焰从大到小,从热烈到熄灭,映照着树清地脸,教秋月能看清他此刻所有的表情。
树清半天无话,秋月耐心地等着。房间里异常地静,静得秋月能听见树清地心跳,静得树清能听见秋月抠指甲的声音。
树清不停地嘬着水烟,“咕噜噜,咕噜噜”,房间里一会儿便充满了水烟味儿,秋月习惯这种味道,这是家气儿,是一个男人才能带来的安全感。
树清开口了:“好着哩,好着哩”。
秋月不敢接话,不知道水清的“好着哩”是啥好着哩,抑或是他正愤怒地说着反话。
树清放下水烟,拉着秋月坐了起来,用被子包住她整个身子,只露出头和眼睛。而后,他点亮了煤油灯,显得郑重其事:“秋月,好着哩,你一来就给伍家带来了幸福嘞。娃,是无辜的嘞,这年景我们还是得紧着点人哩。往后,这娃就是我的娃,是咱娘的孙子,是伍家的命根子,心疙瘩。当然,也要把淑合当成亲娘一样哩”。
秋月热泪盈眶,扑簌簌地泪珠浸湿了身前的被褥。她满口答应,满心欢喜。“掌柜的,我还要给你生哩,光这个娃怎么够,我要给你生一群娃,一个给你点烟,一个给你擦火,一个给你笼火,一个给你倒水,一个给你拾柴,一个倒茶……当然,我和淑合姐姐伺候你吃喝冷暖,让你做全天下最幸福的男人哩”。
69書吧
树清感动于秋月的真诚和单纯。他故意犯难地说:“那还不得把我累死呀,白天下地干活,回家了娃娃们吵天喊地,晚上了还得耕你和淑合两块肥土,那我哪能吃得消哩。咱圈里的那匹公马,还有个下午晌的歇槽哩……哈哈哈”。秋月被他说得害羞,嗔怪着打了下树清的胳膊,嘟囔了一句:“呸,不正经”。这让他们显得更加亲近。
树清吹灭了煤油灯,重新把她搂在怀里,秋月贴着他的胸膛,听着他雄壮而有力得心跳。他们毫无睡意。
秋月的主动让他享受,毕竟淑合只会温柔地顺从。但片刻间,又让他神伤:“有了这个娃,那才是真的有了命根子,咱伍家也在前慢坡能抬起头哩。以前,我是个光棍儿,不想男女的事儿,更没有传宗接代的包袱。有了淑合后,她让我真正做了男人,我喜欢她在我身下的呻吟。但地没少耕,一直没收成。庄里人当着我的面不说,但背后里总说我‘有毬没怂的骡子’哩。我时常也在想,淑合在杨家能生,来这间儿颗粒不见。同样的地,一处有籽一处荒收,那是种地的人有问题哩”。
秋月为树清难过。既然姐夫都那么叫他,那么像姐夫一样叫他的人必定很多。她宽慰着:“兴许,淑合姐之前生娃伤着身子啦,又或者是你们时间不对哩,这事儿和种地一样,得讲究个时令哩”。
树清没理会她的宽慰,自顾自地继续:“咱爹生前就盼着抱孙子哩,咱妈屋里的那副中堂,就是在说我,也是在说娃哩”。秋月想起那幅中堂,究竟写得啥,能这么早就说她肚子里的娃。“‘欲高门第须为善,要好儿孙在读书’,就是说‘为善’是我们持家的信条,‘读书’是娃替我们活下去的手段哩。等咱娃生下来,我先教他识字,让他替我们走出前慢坡,到县城去,别再和咱一样过这要命的年景”。
秋月体会不到树清胸中的波涛,但她听懂了“读书”便能到县城去,她已经心满意足。县城,已经是她能想到的天边了。
“咱家虽然有粮,有房,但这年景谁知道能续多久。咱娘时常拉着我想起从前:他们拉着架子车,从通渭逃荒到前慢坡,一路上,人世间该受的苦他们受了个遍。娘时常感叹,不那样活不下去呀。从搭草盆儿到四合院,从做长工到撅荒山撅出五十亩地,力气使了个遍,人也累断了命,终于在这儿立了根,成了‘毛家’这个本地户之外能吃饱的‘富’人。现在好了,你来了,娃也来了。他们有婆娘有娃,我不仅有娃,还有两个婆娘。这可是十里方圆头一回呢,不知道要遭多少人的妒呢。”
树清说得起劲儿,秋月睡着了。她太累了,当心中的包袱卸尽,惶惑被一一甩掉,她便能安然得睡着,去补足过去长久欠缺着的安稳。
“睡吧,睡吧。睡足了,才能显力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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