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村口,路两边坐落着几间房子,一间与一间之间有些距离,成了区分一户与一户的标志。之所以不能称之为院子,实在是都不够规格,情况好一些的有一间主房连带一间厨房,零零星星的冒着烟气与水雾。情况差的一看就是一家人挤在一间房子里,烟火气争着从纸糊的窗格里冒出来,向路过的两个人打着招呼,诉说着这个村子的实实在在地贫穷,以及对生活确确实实地无奈。
村子不大,走了不到5分钟的平路,又接着下了一个缓坡,姐夫转过头来说了句 “到了”,径直往里面走。黄土高原的路就是这样,经过风婆婆与水姑娘的爱抚,眼看着平缓的路走到了头,说不定又是一个沟蜿蜒曲折,亦或是缓坡直上望不到头,但沉下心走总能宽阔无比。
“总算到了”,秋月跟在姐夫身后嘀咕。伍家和村里其他人不一样:有个四合院院子,大门上两个檐子被门脊划开分列东西,脊上有对小狮子(秋月没见过,更不知此物叫做“跑兽”,只能自已称作“狮子”)朝着门外。门前是入户台阶,虽是土坯,却也做够了不高、不宽正合适的三台子。高大的木门敞开着,经过一个长长的过道,里面堆着犁、铁锹、背篼、扫帚和杂物,都贴墙放着,倒也不显杂乱。
“伍老汉,伍老汉,在家哩么?”张福娃用他那犁地时呼喝牲口的嗓门,边喊边进,一点不显拘谨。
“天神爷哟,张老汉,你咋今儿个就来哩,我还想着明天才来哩,赶紧来,赶紧来!”伍树清正盘着腿在炕上熬罐罐呢,这是他每天劳作完必行的仪式。刚喝完第一杯,正准备再架点柴火呢,就听见张老汉的喊声,他从被烟熏得黑乎乎的窗户往外一望是张福娃,他一边下炕一边热情地招呼,布鞋的后跟都没穿就奔出了房门,一手握着福娃的手,一手接过包袱放到地上,招呼着他们往房子里走。
招呼福娃进门时,伍树清转身看着秋月说了句“小心门槛,高着呢,你扶着点门框子”,没等秋月回话,又招呼福娃和秋月抓紧上炕。“赶紧上炕,虽然还不太冷,婆娘已经把炕烧上哩,赶紧上去暖和下,我给咱们熬罐罐”。
福娃一点不显客气,嘴里开着玩笑就上了炕,坐在火炉子旁自已架起了火,一时间弄得屋子里烟、屑乱飞。秋月到底是个女人,拘谨得不知如何是好,上炕也不是,站着也不是,一时间没了主意。
伍树清嘴里招呼着,站在门槛上,使劲把自已刚喝了一泡的茶叶抛在下院里,回身拿了水壶,倒在茶壶里涮着残余的茶叶沫子。看到秋月还站在地上,为了缓解尴尬,他眼睛盯着茶杯,手里不停地涮杯,不经意地用胳膊肘扶了扶秋月的背,说道:“上去么,穿得那么单,又走那么远的路,肯定又冷又乏,炕上暖着缓缓乏么”。
秋月不好意思再扭捏了,她的脚早就疼了,身体也早想安定下来了,她“嗯”了一声,顺着姐夫的背过去坐在了窗户跟前。柴火完全烧起来了,烟和木屑少了。茶壶里很小声地“滋滋”叫着,树清和福娃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尽是些土地、骡子、粮食与收成类庄稼汉都会聊的闲话,秋月也进一耳朵出一耳朵地听着,只是没有开口说话,四处打量着这个是否能收留自已的城堡。
他们待着的是北房,也是四合院的正房。他提醒她小心跨过的门槛儿,高过地面一尺,上面凿凹着的卯榫,正好能贴住两扇木门。房子正中,一张红又亮的四方桌,两边各放一个红亮的木椅,上挂一幅中堂,用苍劲有力的毛笔书写(秋月不识字,看不懂上面的文字)。炕对面是一幅四张画组成的屏风,秋月看不懂字,但认识上面的花:“梅竹兰菊”,屏风背后是什么不得而知。
连着北房,左右分别为西房、东房,两间房高度相当,都是一眼到底的青瓦屋顶,屋前的墙用土泥抹匀,都是单开的一扇门,窗花上糊着红色的窗花,菊花、牡丹朵朵鲜艳。东房上却比西房上多挂着一个绣着花的门帘,“这应该是那个女人的房子”秋月寻思道。西房边连着一间厨房,烟囱上冒着缕缕青烟,应该是有人在收拾晚饭。
北房正对的下院,有个小花园儿。两棵梨树上结满软儿梨,看起来一个个甘甜水嫩。梨树周围是干枯了的花草,两攒牡丹的枝干傲然挺立,菊花、月季细小的花杆儿站立的、折断的、斜着的交错丛生。“夏天一到,牡丹盛开,百花争艳,那得多好看啊!”秋月已经开始畅想,仿佛自已就站在夏天的某个午后,在院子里悠哉悠哉的赏花,让花的清香和阳光的暖意填满整个身体。
花园旁边,连着进门的过道,还有一间较矮的平顶房,上面架着“高房”,时不时传出马和牛的叫声,似乎也在期盼着晚饭。牲口房上架一个“高房”,是富人盖房的习惯,为了防止土匪和强人抢劫,“高房”的窗户一般开四个,朝外看得清院子周围,朝内能看全四合院所有的动静。
望着被近三米高的土墙围起来的院子,秋月心里泛起了苦,她想起了自已和丈夫二虎生活的那个用木头围起来的院子,似乎又看见了曾经在仅有的两间房里的一切。她看见公婆从逼仄的厨房炕上起来后匆忙下地的背影,她看见二虎扛着新磨的糜面笑着:“月儿,有了这袋子粮食,我们饿不死了哩”……
“淑合,饭好了没?没好的话,就先弄点馍馍么,不然新茶苦的很哩”。树清向着院里吆喝了一声,厨房里应了一句“快好哩,我给拿点馍馍来,稍微等一下”。茶罐里咕嘟咕嘟冒着泡儿,树清把茶罐端起来,分别在福娃和自已的口杯里倒了点儿涮了一下倒掉了,然后又将茶罐端起来连着三次倒在地上,新添了水将茶罐儿放回了火炉上,茶罐里又响起了“滋滋滋”的声音。
“喝茶么,第一杯总是得土地爷先喝。庄稼人都靠着土地爷活着哩,土地爷不高兴了以后就别想着喝茶啦,哈哈”,树清在倒掉第一罐茶后自顾自的说着。福娃顺着话头,自然地接话道:“是啊,这世间,能活下去全指着土地爷和天爷呢。”福娃怕错过话头,不等树清接话,又紧着张嘴:“树清啊,咱们打开窗户说亮话哩,你也看来了,我这个小姨子以后就靠你吃饭了。这个事,是你们上庄那同宗伙子里‘四老汉’介绍的,按道理说应该也是经过你同意了,所以我们也没找‘四老汉’直接就来了,你看这事应该没麻达吧?”
福娃手里攥着树清涮过得茶杯子,在手里不经意地转着,但眼睛始终不离得盯着树清,等待着他的应答。秋月本来瞅着外面,但听到姐夫提到了自已,关系到自已将后的日子,也眼神殷切地盯着树清,等待着这个男人给予她命运的答案。
树清怕他们胡思乱想,没有一点迟疑的接了话。毕竟人走到这一步心气本身就薄,要不是鼓起十万分的勇气,谁又能轻易走进我的门,说出指着我吃饭的话呢。“张老汉,我是个直杠子人,有话我就直说了,秋月我要哩,一进门我就看上着哩。‘四老汉’给我说完秋月的事,我全家人都高兴地很哩。我本来寻思明天去接秋月哩,免得秋月多想,没想到你们今天就来了,哈哈”。树清一口气说完,觉得自已说得太直白,尴尬的笑了两声。
秋月看着树清真诚的、直接的表达,心终于从嗓子眼沉到了肚子里,但还是因为树清的直白和女人本有的害羞低下了头,没能给他一个正面的回应。
福娃的心也不再悬着了,笑着接口道:“啊呀,这个事没麻达,你这个人更是没麻达,既然这么痛快,我们今天结了这个亲戚”。福娃畅快地聊着,见秋月一直没表态,转身对秋月打趣:“妹子呀,今天先不喝你的喜酒,喝了喜茶也一样,姐夫喝啥都香的美呀,你还不给姐夫端个喜茶呀,哈哈哈”。
秋月被姐夫打趣地更不好意思了。树清见秋月脸红红的低着头,适时地出来打围:“张老汉,本来我应该叫你一声‘姐夫’,但这不是时间赶没来得及办个过场,正式见见宗族伙子里,认认庄里人,那才能成事哩,也显得对秋月的重视,往后的日子里庄里人也能把秋月看得重一些哩,你觉得呢?”
没等福娃回应,秋月着急了:“姐夫,掌柜的”,秋月见树清话说的敞亮,给自已和肚子里的娃一个活命的机会,更要给自已一个让人看重的名份,打心底里认可了树清,“掌柜的”这个对自已丈夫的专称便能随口而出了。“这时间,办个多小的过场,不得花费面、油、肉啊,我是过惯了苦日子的人,为了个虚虚的名份做啥哩,不能吃不能穿的。我还不信,没有过场,好好过日子,还能过不出个好名份来?这一刻起,我就是伍家的人哩”。
“话对着哩。一看就是个挖家的人么”。淑合左手端着一盘子“乱打架”,右手提着炕桌儿和筷子放到炕上,听到秋月的话她忍不住地附和着。后面一个老太太一手拄着拐棍,一手端着一碟子刚烙的油饼子,上面还冒着刚出锅的热气儿。跨门槛儿的时候,淑合嘀咕着转过去扶着老太太:“娘,来抬脚,这槛儿可高,得小心着点儿”。
福娃、秋月见老太太进来,都赶着下炕,要让老太太上来。这是庄稼人恪守的本分,更是起码的礼貌。老太太见众人都赶着下炕,以尊者的口吻说道:“都坐着坐着,一家人客气啥嘞”。福娃见老人和蔼地劝着,便也没执意下去,在原位上坐定,等老人上炕。秋月没管老人说的,执意下去,叫了淑合一声“姐姐”,而后一起把老人搀着上了炕,也围着炕桌儿坐定了。
“淑合好,秋月也好。”老人坐定后靠着墙,招呼福娃吃菜,然后自顾自地说道。“多一个女人,多一分光阴哩,这是我老婆子的福气,更是树清的福气嘞,一下子有了两个知冷知热、善解人意的女人哩。”树清听着老人的话语,看看淑合,看看秋月,嘴角掩饰不住的笑着。
“秋月,掌柜的叫了,改叫娘了吧?哈哈”,老人笑着盯住秋月,喜悦地期待着。
“叫嘞,现在叫正是时候哩”。福娃看老人也应承了,也催促着秋月。
“娘,秋月叫娘嘞,秋月以后孝顺娘嘞”。秋月叫得干脆,叫得实心实意。老人开心的答应,一个劲儿地说着:“好,好,好啊,好啊好……”
“姐姐,以后你多教我,我帮着你缝补,我们好好过日子”。秋月叫了一声淑合,和淑合拥抱。淑合答应地畅快,而后往秋月碗里夹了几筷子热菜。
69書吧
“掌柜的,五男二女我给你生够,伺候你冷暖,让你做个有牵有挂的福人”。树清放下手里的筷子,点了头,高兴地应承。在母亲、婆娘和亲戚面前,他不能表示再多。
“姐夫,亲的说不远,你和姐姐的恩情我一辈子不敢忘哩,我在我报恩,娃娃在娃娃报你的情哩”。秋月讲情真意切,张福娃眼角湿了,但听到“娃娃”两个字,他怕秋月再说,紧着说道:“一家人,说什么感谢嘞,我和你姐都为你高兴呢”。
对每个人的话说完,秋月哭了。喜悦、激动、感恩各种情绪交杂着,眼泪忍不住地流着。此刻,她又是一个有“家”的人了。
哭,笑,轻松,愉悦,欢笑,绕着炕桌,绕着四合院,传出去。传给山,传给水,传给树,传给前慢坡里每个人。
饭罢,老人明确表示仪式还得办。“小办也是办,秋月来了,树清娶二房,在前慢坡那是六月里响惊雷,是我们伍家的气场哩”。老人说得斩钉截铁,让大家觉得不必再讨论。
“添个人那是添光阴哩,光阴就要大大方方的挖哩,要正大光明地挖给前慢坡人看哩”。
“办”。树清、淑合、秋月回答得异口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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