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坑坑洼洼的小道上,一个小脚女人走得颤颤巍巍,让跨越千年,四季轮替,无不萧瑟、空旷的黄土高原,更添了一些寂寥。
女人走得慢,走得不稳,走得艰难,一来小脚本身不易步行;二来怀胎四月身子重;三来确实体内无食,身上又背着些过冬的衣服与家里仅剩的家什。更难的是她不知道,这一去不知能否安定下来,给自已也给肚里这个孩子,一个安身、保命的机会……
黄土高原上的地名,正如黄土高原般朴实,像被雨水和山洪走过的沟渠一样随意。女人要去的地方是同属高楞乡的牛蹄湾,整体地形像一个巨大的牛蹄子的地方。从裴家湾再往前走,经过望儿台回望,那个曾经生活与挣扎的地方,似乎正在消失,像家人一个个离开一样。
盘山而下,一路走一路打听,那个有田有地却无儿无女的伍家就在眼前,女人又退缩了。先到窑儿湾去找了姐姐,这样至少能有个盘旋,哪怕被拒也有个去处。
两个窝头一碗稀粥,填了女人的肚子。饥荒年月,人情貌似也变得淡了。没有多少寒暄,也没有多少至诚地留宿,姐妹间互相抱着哭诉了命运的不公以及对未来生活的彷徨与恐慌后,匆匆便被打发和姐夫张福娃上了路。
姐夫张福娃,名叫福娃却实实在在的没享过一天福,不免让人怀疑中国人对于美好的期盼是一场自欺欺人的骗局。张福娃的祖祖辈辈,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却一辈一辈的借着“温良恭俭,仁义礼孝”的班辈,说不定到哪辈上出个人才,翻过身摆脱这穷到脚后跟上的日子。
到了张福娃这一辈,本该占个“孝”字。父亲张礼轩本想花2块钱(可以换20个白面馍),找先生取个好名,却在出门前被祖父张义儒拦住:“亏先人去哩,从你爷手上,就花钱取名字,没见一个翻过身嘞!有那钱还不如先填肚子,那才是正儿八经的享福哩!我看就随便叫个——福娃比啥都强,至于孝不孝的先吃饱穿暖了再说”。
由此,“张孝X”成了“张福娃”。“福娃”也没给他带来多少福或禄,照旧吃的是糜面、包谷面,穿的是最粗料子的衣服,甚至于不管春夏或者秋冬,都没穿过一双袜子,永远光着脚面。到年岁后,以一口袋当季土豆娶了婆娘春花,生了两个儿子,老大“继祖”,老二“继宗”。
张福娃有时候难与苦得后心胀哩,总在想是不是自已的名字取得不好,取成个“富娃”会不会好一些。“福”字太广泛了容易骗人,吃饱是福,娶个老婆是福,生个儿子是福,有个遮风避雨的窑洞也是福,吃亏还是福哩,老天爷让你占了一样就不能占了别的。自已糜面能吃饱,有两个儿子,老天爷就认为是老大的福了。“富”就会好多,人只要一富,白面馍馍吃到涨肚子,靠着被子躺好咂一口兰州水烟,烟壶里水声咕噜噜,烟气顺着嘴和鼻子出来,然后长长地舒上一口气,那才叫生活哩。
张福娃日子虽然过得不好,但看着眼前这个婆娘颇有些居高临下的同情心。倒不是因为是自已婆娘的妹妹,而是她比自已更惨,有什么比家破人亡更让人无助和不想活呢。俗话说,人比人得死,他这么一比对,便有了自已的信条:人比人才能活,我还真是个福娃哩。
从家里出来,有段陡坡要爬。福娃背着行李走在前面,嘴里抽着一卷旱烟,劣质烟叶呛得他不断喘着粗气,时不时咳嗽几声。趁着咳嗽的劲儿,他站定身子,看着走得颤颤巍巍的小姨子,想搀她一把,却又想人言可畏,姐夫搀小姨子全身有嘴那也说不清。只能将关心变为拘谨的白话,“秋月,你脚不能走太多路,又怀着身子不方便,不着急咱慢慢走,就算边走边缓,太阳不落也能到了哈”。
秋月慢吞吞地走着,远远地听到姐夫的关心,她心底一热,犯了一声嘀咕,“到底是亲人哩,打断骨头连着筋哩”。她不好将感激表达出来,只能缓缓地回应几句,“姐夫,我还能行,比起最近的变故这又能算个啥哩,我一个家破人亡的女的,还怀着个娃娃,只要去了伍家人家二话不说要了我,我啥苦都能吃下。”
福娃听出秋月的担心,也为这个苦命的女人和未出世的孩子感到难过。他猛嘬了几口,然后将烟把儿扔在地上,用脚尖用力地踩了几圈,以免不小心点着路边的枯草,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他望着前路,放大声音给秋月壮胆和宽慰,“秋月,人一辈子要走的路还长着哩,这才哪到哪儿呀”。
他看着秋月皱着眉头没有言语,继续说道“你不要觉得家破了,家里人都绝了,还怀着个孩子就是绝境了。你要去的伍家,那才是‘绝’哩。他伍树清也死了老爸,家里一个病团子老妈,捡了个离婚的女人,在别人家生儿育女,到他伍家连声恶心都没犯,更别提下崽儿了嘞,这方圆的人儿都背地里叫他‘骡子’哩”。
从姐夫的咕噜话里,秋月第一次知道她要去的家主叫伍树清,原来家里还有一个婆娘。她不想姐夫在背后说人,急着说了几句把福娃噎了回去,以免说出更难听的话来,“姐夫,你怎么能这么说人哩!要是这一去他要了我,他就是我男人嘞,你这么说他可不行!再说了,说不定是那个女人不再生养了哩?”
张福娃看着秋月据理力争和带有怒意的样子,忍住笑打趣道:“哟,秋月,这还没到人家家呢,就开始护着了,姐夫倒成了外人了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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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月被姐夫这么一说,害羞得低着头,缓缓得说了句:“姐夫,你就别笑话我了么,人家要不要我还不一定哩!哎,人家不要的话我又能去哪里呢?”秋月说着,不由得又难心了起来。
福娃见秋月的心情又低沉了下来,又赶紧附和了几句:“你看你说的啥话,你人长得好看,缝补浆洗也勤,做得一手好饭,我到现在还馋你过年做的那一盘子“乱打架”哩,粉条子、白菜叶、洋芋条儿和一块儿一炒,能把人的嗓子眼儿都香掉嘞!这么好的婆娘娶回家,给他伍老汉暖被和、生娃娃,那是他祖坟上冒青烟哩,做梦都梦不到的事情”。
秋月听着姐夫像说相声一样,换着花样夸自已,心里面也宽慰了不少。但一想到肚子里的孩子却始终是个隐患,所以只能问问姐夫出个主意:“姐夫,我感觉你说的是天上的仙女儿么,哪能是我哩!”不等福娃说话,秋月又自顾自地说开了:“不过话说回来,我肚子里的娃娃怎么办呢,怎么说我怀的都是张家的娃哩。这年月,自家的娃都养不活,谁会愿意养个别人的遗腹子呢?”
秋月几句话,让福娃犯了难,说了句“这个确实比较难,我得想想”后一路无话。两人就那么怀着一件心事,悄无声息地朝前走着,独剩路两旁的树互相沙沙地语着,风肆无忌惮地号着……
爬上窑儿湾的山,下了牛蹄湾的梁,过了油坊沟,就到了前慢坡。真如姐夫说的,太阳还没落下,仅仅被远处的红山头遮住了一半儿。快进村口的时候,福娃转身说了句“怀娃的事咱们绝口不提,反正距离显怀还有个把月,等生米做成了熟饭,馍馍八成熟的时候再说,到时候吃夹生饭难受的是他们”。福娃没等回应,径直就进了村子。秋月在后面忐忑着、彷徨着、可怜着也跟进了村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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