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深深系客舟,千门杨柳绿参差。”有人说夏天的柳赶不上春天的柳,因为春天的柳树清新柔韧。实际不是,这是因为到了夏天,柳树回归了厚重和普通,那些形容柳色清新的诗句,就显得苍白无力了。这正像主人公柳柳儿,她不但认真工作,还挂牵着她认识的和不认识的每一个人,就像夏季的柳那样朴实。
自从虎子出事后,柳儿曾无数次的托人打听,但一直没有虎子的音讯。后来她又想着去问肖依然,但到他们家后,发现房门紧闭,肖依然早已没了踪影。听她的一位邻居说,肖依然已经和虎子离婚了,已经屁颠屁颠的找她的首长老爸去了。那邻居末了还感慨地说:“唉!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这就是人心啊!”前几天,柳儿终于从一位法院的同志那里打听到有关虎子的消息:潘虎子受贿的金额不是太多,况且都是他的爱人经手的,潘虎子并不知情,后来她爱人也退回了所有的赃款,所以虎子被减刑,只判了三年,就在济县的一个监狱里服刑。柳儿算算虎子的刑期,好像再有半年就出狱了。柳儿不仅有些内疚,小时候那么要好的伙伴,拖了这么长时间去看他,虎子不会生气吧?于是那天吃晚饭时,她对赵守业说:“明天是星期天,还得麻烦你照看孩子,我想去济县看看虎子。”赵守业委屈的说:“反正在你眼里,工作上和别人家的事都是事,咱家的事就不叫个事,你想去就去吧,我想拦也拦不住呀。”柳儿亲昵的趴在赵守业脸上亲了一口,那赵守业就乐呵呵地刷锅洗碗去了。
第二天,柳儿早早起床,去火车站买了票,一路颠簸,来到济县的时候,已接近晌午。她顾不上吃饭,去供销社给虎子买了一些生活用品,便向监狱的方向走去。七月火热的太阳,炙烤着大地,各种树木花草都低下了头,变得无精打采。几只蝉儿在树上拼命的叫着:“知了!知了……”那声音让人生出无端的烦恼。偶尔看到有几只大黄狗,懒懒的躲在大树底下,张着嘴,不停的吐着红舌头,它们看到吃着东西的行人走过,嘴里便流出口水,却也懒得去追去叫。柳儿走得一身是汗,才远远的看到了监狱的轮廓。用蓝砖砌成的高墙早已破烂不堪,墙顶上拉着密密的铁丝网,墙半腰上的墙皮大部分已经脱落,有些地方竟长出了茅草,墙角下布满青苔,阳光一照,发出刺眼的光芒。一对黑乎乎的生锈的大铁门,像两个死囚铁青的脸,毫无表情的紧紧关闭着。整座监狱,就像一个将死的庞然大物,在烈日的烘烤下沉沉的睡着,给人一种压抑恐怖的感觉。柳儿走近那门,使劲的拍打,好大一会儿,门才吱吱呀呀开了一条缝,从里面伸出一个脑袋:“你找谁?”柳儿说:“来探监。”门缝稍微大了点,柳儿侧着身子挤进去,随那人往里走。又经过了一段冒着热气光秃秃的沙石路,便进入牢房了。牢房里黑暗而潮湿,灰尘遍地,墙角屋顶上的蜘蛛网像一具具僵尸,横七竖八的垂着,空气里裹挟着又腥又臭的气味,每一个牢房里摆着几张床铺,脏兮兮乱糟糟的。柳儿被安排在一间狭小的探视室里,在一个小板凳上坐了一会儿,便看见虎子被两个人带着走了进来。
现在的虎子再也不是当初的那个潘局长了,他穿着一身破旧的囚服,弓腰曲背,被剃了一个光头,脸色苍白,眼神黯淡。柳儿看见虎子,眼睛不由自主的湿润了,喊了一声:“虎子。”便不知道说些什么了。虎子的表情先是惊愕,然后就变成了痛苦,嘴里喃喃的说:“柳儿姐,你怎么来了。”“姐来看看你。”柳儿缓过了神。“都是那个女人,她把我坑苦了!”虎子看着柳儿忽然想起肖依然,变得暴怒起来。“这事能怪肖依然吗?还不是让你惯的,你得从自已身上找原因,胡吃海喝,接受别人的宴请,肖依然跟着,能学好吗?不犯罪才怪呢!”柳儿见虎子到现在还没认识到自身的错误,感到很生气,大声说。虎子低下头,不再说话了。“虎子,你要好好改造,出来后重新做人。”柳儿放缓了语气。“重新做人,工作丢了,媳妇跑了,还怎么做人?”虎子绝望的说。“你才三十多岁,怎么能说出这样没志气的话,出去后,姐帮你,咱做个堂堂正正的人了。”柳儿鼓励虎子。正说着,探视的时间到了,那两个带虎子来的人示意柳儿出去。柳儿把给虎子买的东西交给他们,一边走一边对虎子说:“好好表现,姐还会再来看你的。”然后就走出了监狱的大门。
柳儿在济县火车站附近稍微吃了点饭,便搭上了回乡的列车。那火车像来时一样,咣咣当当的,发出的声音不小,慢得却像老牛,等到了家乡小县城的火车站,已经是傍晚时分了。柳儿下了火车,匆匆往家赶,没想到刚走出火车站,却突然被一个人撞在身上。那人跑得满脸通红,衣服都贴到了身上,眼角还挂着眼泪。柳儿仔细一看,一下子愣在那儿了,这个人竟是杨环环,虽然隔了那么多年不曾见面,但对于童年的好伙伴,柳儿还是能够认出来的。瓜子脸、大眼睛、浅酒窝、嘟嘟嘴,妥妥漂亮的杨环环,柳儿怎么能忘了呢!杨环环也惊住了,这个年轻的女干部怎么看着那么眼熟呢?等到柳儿喊出杨环环名字的时候,环环也想起了这个人就是柳柳儿了,两个人激动的抱在一起。这时候,柳儿看到环环身后有一个正朝这儿追着的贼眉鼠眼的高个子男人,好像看到环环遇着了熟人,吓得一溜烟似的跑了。
柳儿指着那个人的背影,问杨环环是谁。环环气愤的告诉柳儿,跑的那个人叫卢小龙,以前是这一带有名的混混,整天和一帮狐朋狗友吃喝嫖赌、寻衅滋事,现在摇身一变,成了柳编厂的副厂长。因为这个厂子本来是卢小龙的二叔办起来的,但老爷子年纪大了,又无儿无女,卢小龙又是老爷子唯一的侄子,所以只能交给卢小龙打理。卢小龙是个特别好色的人,像环环这样的大美女来来回回在他面前晃悠,他心里憋得实在难受,但有龚国庆这个护花使者整日跟着,卢小龙也不敢明着来。于是卢小龙想了一个办法。借口去南方考察,故意支走了龚国庆。龚国庆还以为是卢厂长信任他,心里特高兴,没想到人家已经惦记上自已媳妇了。龚国庆走后,卢小龙心中窃喜:“小子,等你回来,绿帽子就早给你扣上了。”于是在今天下午,卢小龙把杨环环叫到办公室,说了一番先柔情蜜意后软硬兼施的话,见环环不为所动,便对环环动手动脚,准备霸王硬上弓。杨环环夺路而逃,卢小龙就在后面像公狗似的追。一直追到火车站,就恰好遇到柳儿了,可能卢小龙看着柳儿是个干部,怕好事办不成再惹一身骚,便像老鼠见了猫,灰溜溜的走了。
听了杨环环的叙述,柳儿的心里已经有底了,所以她不慌不忙要了两份凉皮,两个人一边吃一边继续聊。柳儿听说环环现在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丈夫非常疼她,还有一个可爱的女儿,很为环环高兴。两人吃过饭,走出饭馆,柳儿提出要去环环所在的柳编厂去看看。杨环环说:“已经下班了,黑灯瞎火的,明天再看吧!”柳儿说:“没关系,就是咱俩多年未见,再走走,说说话。”环环没办法,只好带着柳儿来到柳编厂。没想到一进厂区的门,柳儿就向副厂长办公室走去。卢小龙屋里的灯还亮着,这家伙还没睡。柳儿走上去,啪啪地拍门。卢小龙气愤的打开门,正想开口骂,看见是刚才那个干部,又把难听的话憋了回去。柳儿拿出了自已的工作证说:“我是市委宣传部的科长,姓柳,晚上来拜访,不会打扰到你吧?”卢小龙瞄了一眼那证,忙恭敬地说:“柳科长,你好,不打扰,不打扰……。”柳儿大踏步走进那办公室,坐在卢小龙的座位上,指着杨环环说:“这是我的妹妹,我们是一个村子的,从小一块长大的,目前在你的厂子里上班,你可要多关照啊!”“那当然,那当然……”卢小龙点头哈腰的讨好柳儿。杨环环这才明白,柳儿今晚执意要来柳编厂散步,合着是给自已撑腰来了。“到底是领导干部,处理起问题来一套一套的。”环环在心里不禁对柳柳儿刮目相看了。
你还别说,换个人就不行,柳儿的娘高桂芹也想替别人撑腰,不但没有撑起来,她自已却还遇到了大麻烦,她家的院子此时已经被潘家的人围起来了。有人喊:“高桂芹,快让那婆娘滚出梨花村,我们不待见她。”有人骂:“高桂芹,你真是吃辣萝卜闲操心,潘家的事啥时候轮到你操心了!”小诸葛闹的最欢,他插着腰,站在高桂芹家大门口,一蹦三尺高:“高桂芹,不要以为你们家女儿在市里做官,你就成了活菩萨了,要不是给柳儿面子,我们早把你的房子点了……”潘有粮也被人们请了过来,他呵斥住狂叫的人们,对着院子里喊:“弟妹,这是我们潘家人的事,快让那婆娘出来……”那么,什么事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呢?
这事还得从昨天傍黑说起,高桂芹下地干活忙了一下午,走到家准备洗手做饭,忽然看见一个人从角落处走出来,小声说:“嫂子,你回来啦。”把高桂芹吓了一跳,急忙抬头看,只见一位五十六七岁、中等身材、双眼皮、大眼睛的女人正站在自家的院子里,高桂芹竟一时想不起这女人是谁了。高桂芹惊慌的问:“你是谁呀?”“我是刘美花呀,嫂子,你不认识我了!”那女人有些着急的回答。高桂芹这才想起来,这女人正是潘小美的娘,于是又吃惊的问:“你不是,你不是……怎么又回来啦?”高桂芹的意思是:你既然跟着那个磨剪子的人跑了,怎么还有脸回来?但是她没好意思说出口。“那人死了,我现在一个人过,想小美了,想回来看她一眼,嫂子,你能帮帮我吗?”刘美花带着哭腔问。她见高桂芹没有反应,接着又说:“嫂子,咱们村这些婆娘,我觉得你最明事理了,只有你能帮我,小美现在怎么样了?”“早嫁出去了,嫁到了刘口村,良子也早就死了,家没了……”高桂芹说到这儿,不禁在心里骂:“都是你这个不安分的婆娘作贱的。”但她看着刘美花那可怜兮兮的样子,又不好意思马上撵她走,只好不太情愿的说:“走了那么远的路,你先歇歇吧,吃完饭好好睡一觉,这事明天再说吧。”
吃过晚饭,两个女人躺在床上,说起以前的事,刘美花又哭了。她说:“嫂子,你知道吗?潘良子在办那事时就是个魔鬼,我实在受不了,才跟别人跑的。”听了刘美花的一段描述,一幅幅残酷的画面清晰的刻在了高桂芹的脑海:新婚之夜,潘良子把刘美花褪了个净光,把她的两只脚和两只手分别捆在床撑上,然后开始甩开巴掌,啪啪的掴刘美花的耳光,接着就打身上,从肩膀打到脚,打得刘美花浑身火辣辣的疼,这时候良子才心满意足地爬到刘美花身上;刘美花来事的时候,潘良子变得更加疯狂,把那血涂在自已的脸上,嘴里嘟囔着说自已就是一个鬼,是来找刘美花寻仇的,在她身上又啃又咬,然后在刘美花身后没命似的拍打着她的屁股,再然后……时不时的,良子使劲拧刘美花的大腿;生了小美之后,潘良子可能怕孩子听见,变得有些温柔,把刘美花搂在怀里,一番温存以后,便哄着刘美花撅起屁股在地上爬,他骑在她的身上,默默的看着特享受。刘美花最后咬牙切齿地说:“嫂子,像这样一个疯子,你说哪个女人能受得了?”说实话,高桂芹以前对刘美花跟一个野男人跑这件事看不惯,今天听了刘美花的一番话,不仅对这个女人同情起来了,她决定尽自已所能去帮刘美花。高桂芹说:“放心吧,美花,明天我就找人给小美捎信,让你们娘俩见一面。”
高桂芹心里清楚,这事一定要瞒着潘家的人,所以天一亮,她就去找柳金宝的婆娘,让她去刘口村给小美送信。高桂芹一再强调这事千万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柳金宝的婆娘把头点得跟鸡叨食似的。但没想到这婆娘一出门,就遇到了李大妮,李大妮问:“穿这么板正,你这是干啥去呀?”这婆娘想起高桂芹的叮嘱,便咬住牙不说,只提了一句:“去办一件大事。”李大妮鼻子嗤了一下:“唉,你能办什么大事!”柳金宝的婆娘觉得李大妮太瞧不起人,于是很生气,她瞅瞅附近没有人,便小声对李大妮说:“你知道吗?刘美花那女人回来了,现在就住在桂芹家里,桂芹让我去给小美送口信,娘俩想见一面。”末了又叮嘱李大妮:“这事千万别跟别人说啊!”李大妮很仗义地说:“这事我怎么会瞎传呢,让潘家的那帮男人们知道了可是不得了的,你放心吧!”说完,李大妮转身就走了。没想到这边柳金宝的婆娘刚走到半路,那边就被几个姓潘的人截了回来,于是所有的潘家人便围住了高桂芹的家。
眼看潘家的人围着高桂芹家的院子闹得越来越凶,如果刘美花再不出去,看样子,他们就会冲进来。刘美花一咬牙,对高桂芹说:“嫂子,事情到了这一步,我得出去了,看他们能把我打死还是怎么着。”说完,她就走了出去。潘家的几个男人早已气红了眼睛,围上来想动手,被潘有粮再一次喝住:“我看谁敢动粗,现在是文明社会,有事说事。”然后他盯着刘美花严厉的说:“你也看到了,现在梨花村已经容不下你了,你最好从哪儿来,滚到哪儿去,我们是不会让小美这孩子见你的,别丢孩子的人了,走吧!”于是,刘美花满脸是泪,在众人的狂叫谩骂声中,一步步离开了梨花村。有好几次,高桂芹在心里想,刘美花这次来,至少知道小美嫁到刘口村了。至于母女俩是否偷偷的见了面,就不得而知了,反正从那以后,高桂芹就再也没有见过刘美花。
转眼间,1989的冬天就到了,凛冽的寒风刮起来了,鹅毛般的大雪飘起来了,梨花村就像一只冬眠的青蛙,深深的埋藏在厚厚的积雪之中。只有那柳树坚强的矗立着,在寒风中摇摆着,抖落一身的雪片和冰凌,发出呜呜的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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