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完了麦子,转眼间又是一池蛙鸣,十里蝉声,苍苍然在天际间萦绕,不知不觉中,1988年的深夏已经来到。梨花村的秋庄稼愈加茂盛:西地的玉米棒子大;南地的大豆挂角密;东地的红薯都把土拱得裂开了缝;北地的高粱更像喝醉了酒,那脸倍儿红。梨花村的人们都说,这日子是越过越好了。
在梨花村,要说日子过的最好的,当属开豆腐加工厂的柳三辈了。眼见得方圆几个村的人们的日子都日渐红火,豆腐对他们来说已经不是奢侈品了。最重要的是,他们从骨子里都好这口,辣椒炒豆腐、小葱拌豆腐、冬瓜烩豆腐、偶尔还吃猪肉炖豆腐,往往吃得嘴里透着豆香,胃里写满舒服。所以柳三辈的豆腐就有些供不应求了,就连那剩下的豆腐渣,也被鬼难拿一并买了去喂猪。鬼难拿说,自已的猪吃了豆腐渣,活蹦乱跳的,那肉蹭蹭地长。钱是有了,但柳三辈依然有烦恼,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高二枝却始终不见踪影,他的儿子潘军子却始终记恨着他。有好几次,柳三辈去县城柳儿的家,军子要么把自已反锁在屋子里不见他,要么跑的远远的,在后面任三辈喊破嗓子,军子都像木头似的,弄的三辈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汗珠子急头白脸的往下掉。柳儿劝他:“三叔,这事得慢慢来。”“我也知道慢慢来,但这啥时候是个头呀!”三辈对柳儿说。三辈望眼欲穿的盼望高二枝回来,“只要俺二枝回来,军子就认他的爹了,到那时候,一切都变好了!”柳三辈多次在心里美美的想。
这天,柳三辈特别高兴,因为柳儿从城里托人捎来口信,说军子考上了省内的一所本科院校,虽然不是重点大学,但毕业后就可以进体制了。柳三辈激动得很呢,没想到我柳三辈的儿子也端上公家的铁饭碗了,听别人说这碗可是砸都砸不烂的。于是,柳三辈把厂子的事托付给大哥二哥,自已翻出那件一般都舍不得穿的的确良衬衫,拿了两千块钱,一大早就急匆匆的赶到了柳儿家。柳儿一家人正在吃早饭,潘军子看见柳三辈,把碗一推,又想跑出去,被柳儿一把拽住了。柳三辈局促的站在那儿,又要出汗,赵守业急忙拿了一个板凳让柳三辈坐下。“三叔,吃饭了吗?”柳儿一边笑着问,一边示意赵守业去拿一副碗筷。“吃过了……一早就吃过了。”柳三辈实在没有勇气和军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只能说瞎话。他又接着说:“听说军子考上学了,我今天顺道过来,给他送点钱。”三辈顺手把钱放到桌子上。“我不要你的钱,花柳儿姐的钱,我以后也会还给她的。”军子狠狠的大声喊。三辈紧张得汗珠子一下子冒了出来。柳儿装作生气的对军子说:“都是大学生了,还这么不懂事,我们是一家人,花谁的钱,都不用你还”柳儿冲三辈使了使眼色说:“三叔,你把钱拿回去吧,军子上大学的钱我已替他准备好了,什么时候用的着,再向你要。”三辈只好把那钱又拿了回来。赵守业趁机拉着军子走到卧室去了,柳儿这边小声对三辈说:“三叔,你先回去,我和守业再做做军子的工作,估计很快他就会认你的。”“你说的是真的吗?”三辈顿时露出了笑脸。“放心吧,三叔。”柳儿拍了拍三辈的肩。“那这钱……”三辈又想把钱留下来。“暂时不用了,放心,你儿子以后花你钱的时候多着呢,好好给他攒着吧!”柳儿继续安慰着柳三辈。所以虽然没能把钱给军子,柳三辈还是喜滋滋的走了。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军子就开学了。柳儿向单位请了假,把军子送到了那所师范大学,替他办好了入学手续,又给军子留了一些零花钱,然后千叮咛万嘱咐的,便转身要走了。柳儿开步走,军子就在背后喊:“姐!”柳儿回头看,军子已满脸是泪。柳儿强忍住泪说:“弟,回去吧!”“我这辈子是不会忘记你的,姐!”军子大声喊。柳儿的泪终于掉了下来,她怕军子看见,扭过头径直朝校门口走去。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柳儿都没有从这种悲伤的心情中走出来。军子这孩子太苦了,好好的一个家,说没就没了。朵儿,你到底在哪儿?二枝婶,你知道三辈叔还在苦苦等你吗?什么时候你们一家人才能团圆呢?柳儿在冥冥中,盼望着奇迹的出现。这样想着,柳儿忽然又记挂起另一个人来了。
是啊,该找机会去看看陈岩老师了。陈岩老师得了绝症,还硬撑着工作,每次给他打电话,都说:“没事,没事,挺好,挺好……”实际情况到底怎么样,柳儿一直担心着,明天是星期天,先去看望陈岩老师,再回家看娘,柳儿在心里计划着。没想到这时候桌子上的电话突然响了,柳儿拿起听筒,那边传来了师母的哭声:“是柳儿吧,我们在县医院,你老师快不行了,他想见你最后一面!”柳儿的脑子嗡了一下,泪瞬时就流出来了,她慌慌张张的跑到单位大门外,叫了一辆车,急匆匆地向县医院的方向赶去。
等到柳儿赶到陈岩病房的时候,陈岩老师已经又一次昏迷了。师母和她的儿子急得在旁边掉眼泪,几个医生正围着他实施最后的紧急抢救:注射强心针,按压胸部,接通呼吸机……忙了好大一阵子,陈岩才苏醒过来。医生们大汗淋漓的渐渐散去,主治医生在临走的时候,冲柳儿他们眨眨眼,那意思是说,病人的时间不多了,有什么事尽快和他谈。陈岩此时还在眯着眼,大口的喘着气,胸脯在剧烈的起伏着,柳儿他们不忍打扰,默默地站在床边。过了一会儿,陈岩睁开了眼,面部动了动,想努力说出话来。大家急忙把耳朵凑上去,陈岩艰难的说了一些话,柳儿听明白了,大致上有以下三点:一是给老母亲端屎端尿整整两年,老人家走的时候很安详,对于老母亲来说,他算是尽了孝,没有什么遗憾了;二是对于儿子来说,辛辛苦苦培养了这么多年,终于上了大学,成了国家的人才,也没有什么遗憾;三是对于妻子来说,不能陪伴她到老,他觉得愧对于她,这么多年,妻子陪着他风里来雨里去,这情分只能下辈子还了。最后,陈岩老师拼尽全身的力气盯着柳儿一字一顿地说:“我的工作……没做好,乡亲们……还在过苦日子,他们的……思想观念……太落后,老师……求你……一件事,帮我带着……乡亲们……富起来、文明……起来……”陈岩忽然抓住柳儿的手,直到看到柳儿点头答应,他才露出欣慰的笑容,然后安详的永久的闭上了眼睛。
陈岩的追悼会是在第二天上午举行的。在李楼乡的乡政府门前,人们搭了一个半米高五六米见方的极简易的台子,后面悬上一块黑色的大幕,中间挂上陈书记生前的照片。照片上的陈书记面容清瘦,架一副眼镜,显出和蔼儒雅的样子。台子的前面、左面、右面,黑压压的站满了人,有农民、有学生、有老师、有干部,小到几岁的孩子、大到七八十岁的老人,他们都来为陈书记送行。因为他们忘不了陈书记骑着自行车走街串巷做工作的身影;也忘不了陈书记在田间地头面对庄稼时那愉快的笑声;还忘不了陈书记看到孤寡老人生活无依无靠时流下的眼泪;更忘不了陈书记从年轻母亲手里接过孩子抱在怀里时那满脸的笑容……人们都在默默回忆着,整个人群都沉浸在一片悲伤之中。上午九时许,追悼会正式开始,由李楼乡李副书记主持,县委宣传部秦部长致悼词。李副书记声音嘶哑,双手在不停地颤抖。秦部长更是一边流泪一边向人们陈述陈书记普通而又不平凡的一生。最后,秦部长说:“陈岩同志的去世,使我们党内失去了一位好同志,也使李楼乡的父老乡亲失去了一位贴心人!”这时候,人群里传来一阵海啸般的痛哭声,接着,有人喊了一声:“陈书记,你走好!”随后,整个人群都在喊:“陈书记,你走好!”一声响过一声,一阵响过一阵。在柳儿的记忆中,这种悲壮的场面,她见过一次,便是昭爷出殡时的情景:那满满的一大街筒子人,那瞪圆的眼睛,那悲天跄地的吼声……但今天的情形,柳儿觉得远远超出了以前,令柳儿震撼痛苦不已。她从心里感到:只有为老百姓服务、贴近地气的干部,在群众心中的分量才会这样重!
参加完陈老师的追悼会,柳儿感到头重脚轻,浑身乏力,便告别秦部长,回到梨花村,一是看娘,二是想和娘好好商量一下弟弟树儿的事。柳儿一进门,便看见柳树儿正好也回家了,他正躺在床上唉声叹气,柳儿没好气的说:“一个大小伙子,又是个大学生,这点小事都处理不了,姐姐看错你了!”“你说怎么办,我们都这么多年了,我怎么跟梅子说!”树儿还是左右为难。“怎么办,一个大男人,应该拿得起放得下,事情明摆在那儿,既然是堂兄妹,就不能结婚,把梅子约出来,直接和她说清楚好了,免得她误会,以后热热闹闹做一对堂兄妹,不好吗?”听姐姐一说,树儿终于拿定了主意:“是啊,以后我就把梅子看做自已的亲妹妹,看着她结婚、生子、慢慢老去!”说办就办,正好梅子今天也回村了,他决定马上去找杨梅子。
夕阳的余晖笼罩着整个梨花村,阵阵和风裹着柳树和小草的清香扑面而来,柳树儿和杨梅子两个年轻人并肩走在村北的河堤上。柳树儿情绪极其低落,杨梅子却像在柳树间翻飞的小麻雀,欢呼雀跃。走着走着,杨梅子甩了甩乌黑的头发,斜着眼看了看柳树儿,忽然哀怨的说:“树儿哥,这两天你挺忙的,到现在才来找我。”柳树儿伤心的停下脚步,盯着杨梅子幽幽的说:“梅子,对不起,我不是忙,而是我听娘说了一件事,才知道咱俩不能在一起了。”“你说啥?你娘不同意吗?”杨梅子受了惊吓,大声问道。“梅子,你别紧张,不是我娘不同意,这是有原因的,我给你讲一个故事。”于是,柳树儿给杨梅子讲起了温爷和梅子奶奶当年的事。“你说的是真的?”梅子哭出声来。“千真万确,梅子,这两天我都伤心死了,以后我就把你看做妹妹,看做亲妹妹!”柳树儿再次流下了眼泪。“这不可能,是你娘压根看不上我,你是在骗我!”杨梅子几乎要崩溃,转身向村头跑去。“这事千万别跟你爹说,我怕他接受不了。”柳树儿一面冲梅子喊,一面痛苦的双手捂脸,蹲在地上。
三天后,在县民政局的门口,杨梅子向柳树儿告别:“树儿哥,我辞职了,我想换换心情,去南方走走。”柳树儿说:“对不起,梅子。”梅子苦笑着:“这怎么能怨你呢?是老天爷不让我们在一起的。”“我会把你当亲妹妹看的。”柳树儿充满了不舍。“我也是,放心,几年后我会回来的。”说完,杨梅子挥了挥手,故作轻松的走了,那一头乌黑的长发,在柳树儿的眼前飞舞。
69書吧
转眼间,秋天就到了,凛冽的西风刮起来,天空变得明净而高远,柳树的叶子打着滚、旋转着、悠悠然飘落下来,只有那树干还在坚强的矗立着,在西风中岿然不动,酝酿着来年春天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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