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流逝,岁月如风,转眼间,好几个年头就过去了。1992年初夏里的一个星期天,天空阴沉沉的,仿佛能拧出水来。青蛙们爬在河边,伸出长长的舌头,肚皮一起一伏,聒噪的叫着。蚂蚁们成群结队,行色匆匆,紧张的将洞口遮掩起来。环村的柳树静默着,仿佛在想着沉重的心事。忽然,咔嚓一声雷,大雨就下起来了。
对农村人来说,下这么大的雨,会盼来一份难得的清净。男人们一边吸着卷烟,吐出浓浓的烟雾,一边眯缝起眼睛,看房檐那万千条雨柱。女人们猫在屋子里做些鸡毛蒜皮缝缝补补的活计,偶尔婆婆妈妈扯东扯西和男人说些闲话,看男人烦了便吓得沉默不语。但是梨花村的人们今天却很反常,他们纷纷聚集在三麻子的三儿子杨小春的家门口,有的撑着一把破伞,有的披着一个塑料纸,有的干脆什么也不撑也不披,任雨柱浇在自已身上。他们浑身哆嗦着,紧张的喘着气,眼神里透出惊恐,三个人一队五个人一群的小声议论着。
柳儿也夹在人群当中,她现在已经是宣传部的副部长了,工作忙的很,本想利用这难得的星期天帮娘干一些田里的活,没成想刚到家,天就便得阴云密布,接着就下起瓢泼大雨来了。柳儿和娘正在屋子里说话,忽然听见街上胡同里乱了起来,然后又听见警车鸣笛的声音,柳儿预感到村里发生大事了,所以她和娘也走了出来,跟着人群向杨小春家跑,刚到杨小春的家门口,就看见警车呼啸着把杨小春的儿子杨武子拉走了。柳儿一打听,才知道杨武子把他的老婆任景芝杀死了,还听说任景芝的头已被杨武子完全砍掉,骨碌骨碌地滚了很远。人们都唏嘘不已,这可是梨花村自有村子以来所从来没有发生过的惨案,人们都被吓傻了。
69書吧
据知情人透露,前几年,任景芝随父母刚从东北搬回来,家里特别穷,方方面面都需要钱。杨小春勤劳能干,家境很殷实,而杨武子因为腿有点瘸耳朵有点聋,正愁找不到媳妇。于是就有媒人找上门来,把任景芝介绍给杨武子,杨家人当然很高兴,大鱼大肉请了一桌,临走又送了两箱好酒两条好烟,那媒人喜不自胜,回去后把杨武子夸上了天,任景芝的父母便答应了这门亲事。后来在下聘礼的时候,因为杨家人下了血本,所以任景芝父母虽然眼见得杨武子人寒碜又显老,但见钱眼开,还是爽快的收下了。结婚那天,任景芝掀开盖头,看到杨武子一瘸一拐磨磨怔怔的样子,不禁皱起了眉头,但为时已晚,任景芝只能顺从,与武子入了洞房。武子虽然听不见,但床上的情话说起来一套一套的,任景芝情窦初开,初试云雨确实也体会到了其中的甘甜。这样过了两年,任景芝为杨武子生下了一个儿子,倒也其乐融融。但人算不如天算,去年,任景芝姐姐的儿子从东北回来了,那小子与任景芝年龄相当,说起漂亮话来啪啪的响,小姨很快就被他迷惑了。于是,任景芝忘了伦理,竟与亲外甥勾搭成奸了。杨武子腿瘸耳聋,人却不傻,对这事似乎早有察觉,心里早已羞愤不已了,但没拿到把柄,也不好说出什么。这天杨武子下地干活,见大雨即将来临,便匆匆回家,一进屋,便看见任景芝和她的外甥正在床上赤身裸体大汗淋漓,杨武子血涌脑门,跑到厨房抄起菜刀,抡起来便砍,那外甥身手敏捷,爬起来套上裤子,就狼狈逃窜了。杨武子就在后面追,任景芝为了维护真爱,就搂住了杨武子的腿,武子早已气红了眼,手起刀落,便把任景芝的头砍下来了。
雨越下越大,人们走进杨小春的家,那场面惨不忍睹:任景芝的身子在屋当门,那头却滚到了墙角边,血流了一床一地,整个房间都弥漫着一股血腥味。女人们抹着泪忙着安慰杨小春那哭得震天响的婆娘,男人们找了一块破席子,壮着胆把任景芝的头颅和身子放在一起,在北面的河堤上马马虎虎找了一个地方,草草掩埋了事。再看看没有其他的事,十一点的时候,人们便渐渐散去。柳儿亲眼目睹了这场面,心情变得异常沉重,想不到都九十年代了,在家乡的小村子里,还会发生如此荒唐的事。她同娘一起回了家,每人换了一身干衣服,看看已到做上午饭的时间,娘俩却都表示没胃口,所以便坐在堂屋里,不说话,就默默地看外面那大雨。看得久了,高桂芹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柳儿说:“娘,年龄大了,你就别操别人的心了!”高桂芹苦笑了:“柳儿,不是操心,我就是想不明白,老是听你说,外面都如何如何变得好了,我咋瞅咱村还是和以前一个样?”接着,高桂芹便和柳儿说起了这几年村子里发生了一些事……
你清楚早年看西瓜的那个杨瘸子杨大爷是怎么死的吗?对,就是昭老六的大哥,他是大前年的那个冬天被活活冻死的。杨大爷年纪一大,腿又瘸,慢慢就下不来床了,两个儿子没有一个拉他到医院去看病。后来怕邻居笑话,勉强一家一个月轮流的伺候,说是伺候,其实就是让他住在养牲口的棚子里,到吃饭的时候,端给他一碗剩饭剩汤,跟喂牲口差不多。再后来,杨大爷病情加重,尿床上拉床上,弄得床上和牛窝里一个味,臭气熏天的,两个儿子愈加没耐心了,对杨大爷又打又骂。有一次,他们因为大月小月的天数不一样,起了争执,兄弟妯娌大打出手。虽然被赶来的邻居好言相劝拉开了,但到了深夜,老二还是越想越气,就用地板车把老爹拉到大哥家门口,一掀车把,把老爹秃噜到地上,连头也不回就走了。第二天早晨,杨大爷就被冻死了,两兄弟为此又打了一架。出殡的时候,老大霸占住杨大爷的尸首,在家里搭起灵棚,愣是不让老二进自已的家祭奠。老二没办法,只好翻出杨大爷的一张老照片,挂在堂屋里,哇哇地哭。人死了,看着他们都挺孝顺,邻居们心里其实明镜似的,就是装装样子罢了。一直到现在,他们见了面,还互不搭理,看样子,这对亲兄弟是老死不相往来了。
你知道潘顺子吗?就是潘朵儿的二伯。顺子受他老爹的影响,老实肯干,所以日子越过越好,唯一的儿子顺顺当当就娶上了媳妇。喜事刚办完,才过一个月,儿媳妇就怀孕了。潘顺子两口子在心里那个乐啊!干起地里的活来,他们觉得都有使不完的劲。顺子对婆娘说:“你说咱爹怎么给我起了这么好的名字,顺子,顺子,啥事儿都顺!”他婆娘撇撇嘴说:“别嘚瑟了,站在高枝上,小心万一掉下来,砸个稀巴烂”潘顺子急忙打住:“臭婆娘,可不敢瞎说,你那嘴像抹了屎,不要应验了。”这样十个月过去,儿媳妇生了,生了一个又胖又可爱的大孙子,顺子高兴得一蹦三尺高,婆娘更是把孙子看成宝。没想到当初那婆娘的话却真的应验了。前年冬天,天气特别潮,被子褥子里生了许多革蚤,这东西咬起人来,老胳膊老腿尚能撑得住,小孩子细皮嫩肉的,一遭咬便哇哇的哭。顺子的婆娘看着小孙子好可怜,胸口针扎似的疼,她望了望墙角,便看到了夏天没用完的农药,就在心里想:“这药那么厉害,庄稼上那么多害虫,打上一遍就死净,这些小革蚤估计也撑不了。”她就在被褥上抹了许多那农药,晚上把孙子裹在被褥里,她心里还挺高兴,因为孙子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小孙子睡得倒很安稳,不过就是一直没有醒来。等到潘顺子发现的时候,他的小身子已经冰凉了,潘顺子恼啊,他恨不得一铁锨把这婆娘拍死!但最后被儿子拉住了,儿子说:“你拍死她,我儿子也活不过来了,有啥用!”顺子死的心都有了。柳儿,你说在被褥上抹那东西,这憨婆娘是咋想的啊!
前年春节刚过,张王楼村突然来了一帮人,举着铁锨扛着锄头,气冲冲的来到潘等生的家里。李大妮吓得躲进墙角,小诸葛却毫不示弱,抄起家伙准备以一挡十,被等生低吼了一声“好汉不吃眼前亏”,给压了下去。张王楼村的人对潘等生说:“把你爹叫出来,我们就当面问他一句话,看他在你们家里还能不能当家,如果他说不当家,以后他再说话,我们就全当他是在放屁!”潘等生只好把老爹扶起来。那老头看到张王楼村来了那么多人,身体顿时软得像稀泥,哭得鼻子一把泪一把,小诸葛看了都觉得丢人。那老头一下子跪下来说:“张王楼村的老少爷们,对不起了,我做不了他们的主,以后我的话你们就当是放屁,好吧!这次要杀要剐,随你们的便吧!”俗话说: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的怕不要脸的!没想到潘老头来这一套,张王楼村那帮人彻底服了,怎么办?还真能打死他吗?那样非吃官司不可,他们便只好悻悻的走了。这是咋着一回事呢?这事还得倒查到十几年前,那一次这老头在张王楼村喝酒,喝着喝着就喝大了,说起自已的二儿子潘清生,他禁不住夸海口:“我那二小子,厉害得很,开了一个大厂子,钱多着呢!尤其是我那小孙子,叫潘都喜,又聪明又帅气,一看将来就不是一般的人!”一起喝酒的一个人听了就相中了家相中了人,他说:“我的小孙女很漂亮、很乖巧,在村里数第一,要不,我们定娃娃亲吧!”“好啊,在我们那个家里,我说一,没人敢说二,咱就定娃娃亲!”酒壮英雄胆,老头说出了大话。于是在另外两个人的见证下,他俩签了字,按了手印。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两个孩子都已长大,女方这边催婚催得越来越紧,于是去年大年三十,潘清生率领老婆孩子一到家,老爹就把这事跟他们说了,还说:“都喜都快二十了,也该娶媳妇了,这事我就做一次主了。”没想到潘清生他们一听就急眼了,潘清生说:“爹,你真是老糊涂了,办得这叫啥事儿啊!”孙晓燕气得脸通红:“你做主,我问你做的了主吗?娃娃亲,这是哪朝哪代的事呀!”潘都喜惊讶的瞪大了眼睛:“爷爷,你不会是跟我们开玩笑吧?我还在上大学,结得哪门子婚呀!”他们一生气,扭头就走了。老爹没办法,只能托人给张王楼村那边捎信,说那娃娃亲取消了,对不起了。这是大事,一句对不起就算完了!于是张王楼村的人就来闹了,不过老头一下跪,他们就没辙了。但事情传出去,还是够丢人,所以那一年这老头都过得闷闷不乐的。
去年春天,乡派出所的人带着一男一女两个老人来到杨铁锁的家,见到杨铁锁的那个小媳妇,派出所的人问:“大爷,大娘,她是你们的女儿吗?”两位老人擦了擦眼睛,便抱住那小媳妇放声大哭:“女儿,那么多年,我们可找到你了!”原来,这小媳妇是杨铁锁的姑姑杨东阁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她的爹娘苦苦寻找了20年,才在这个偏僻的黄河滩区的小村子里寻到了自已的女儿。派出所的人问小媳妇儿:“你还愿待在这儿,和他过吗?”小媳妇看着杨铁锁那矮墩墩的身材、黑黝黝的脸膛,坚决的摇了摇头。于是,那小媳妇搀扶着自已年迈的父母走了,留在身后的,是脸色变得扭曲、人财两空的杨铁锁,还有他的一高一矮正在呜呜哭着的两个女儿。好在杨铁锁不知情,没被抓走,杨东阁那个婆娘因为参与贩卖人口,可是被公安局查清楚抓走了的,听说杨东阁的那个正式工坚决不等她,很快又娶了一房老婆。高桂芹问柳儿:“你说,多少年之后,杨铁锁的这两个女儿会不会再变成潘小美?杨东阁那婆娘是不是报应?”柳儿都不知道怎么回答娘了。
经历一场大雨之后,梨花村周边的庄稼都绿油油的,像有很多只无形的手在拽着它们长似的。柳树们也变得更加茁壮了,盘旋的树根牢牢的抓住地面,泛着生机的树干竖立于天地间,枝条婆娑成一把把大伞,叶子密得连太阳光都无法穿过。炎热的午后,人们坐在柳树下,一边摇着扇子,一边天南海北的说着闲话,说着说着,又困又乏,便打起瞌睡来了。这时候,有一只布谷鸟从天际飞来,不停的咕咕的冲着人们叫,仿佛在说:“麦子快熟了,你们该醒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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