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连连打了三个喷嚏,睁眼便看到傅南妨拿着一截草正准备往我鼻孔里插,忙不迭地爬起来往宋涟楹那边挪了挪。
宋涟楹安安静静地看着,眼睛弯成了两个月牙,我便知道,这捉弄我的游戏,他怕不是也参与并乐在其中。
“梦回,叫你出来可不是让你来睡大觉的,咱们是有正事的!”傅南妨拍拍胸脯。
正事?我扫了宋涟楹一眼,他摇摇头,没人跟我说过有什么正事啊?
“正事就是——践行!”说着,几个人全都乐得在松毛上打了好几个滚。
“我们给你践行,虽然说我们几个马上就要出发去蒙自了,但你自己留在这儿,与其说给我们,不如说是给你。”宋涟楹的话在我头顶响起,看着那几个人已经开始摆弄酒菜,他又小声说道,“我真不知道这是他说的正事,你一个人我有点担心。”
我听出了他语气里对傅南妨这个活宝的无奈,也听出来了沉重的担忧,这怕是他今天一直默不作声闷闷不乐的真实原因,他担心我远比我想象的要多。
我顺势又躺回到地面上,虚眯着眼看着眉头紧皱的宋涟楹,一时间似乎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带着亲情的人间烟火气,一时间水汽氲了眼,赶紧别过头去。
“怎么了?”
我闷声说道:“我想我妈了,也不知道他们在家过的好不好。”
他拍拍我的背,轻声说:“很好的,会很好的,京津一带……”他顿了许久,“会好的。”
一时间我竟有些没来由的委屈,男子汉大丈夫在战火纷飞的年代不能哭,战士是不能有怯弱的选择的,死亡不行,哭泣更不行,可我离家数月,好友也即将远行,我的理智和感情在狠狠地对撞,我既想多看他们一眼,又不想再看他们一眼。
“梦回,我们还没走呢,怎么就伤感上了?”齐康岚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过来吃饭!”
我嘴硬地说了一句被草扎了一下,这才狠狠搓了把脸跑了过去。
傅南妨不知道买的什么酒,入口辣的很,但即使再辣也抵不过我现在的心情复杂,我喝的便急了快了些。但鉴于在旅行团的前科,我刚喝了两口,便被他们把酒杯夺了过去,把我心心念念的茶水摆在了我面前。
真是瞧不起人!
不过说起来以后的规划,倒也觉得眼前这点离别也算不得什么,更觉得自己小家子气。
“咱们一定要在各自的领域发光发热,为战后的中国贡献最大力量,我们以此约定,怎么样?”刘永年说道,“我要从历史里寻求救国的真方法!”
我们共道一声好,共举杯,祝明天!
我从来不知道在这广阔天地中大快朵颐是这么幸福的事,就算是看着听着朋友们一起侃大山也不觉得是虚度光阴,我眯缝着眼,看着他们几个大口喝酒,岁月缱绻,葳蕤生香。
“对了,今天下午有招待会,吃完饭咱去呗?”齐康岚一拍大腿。
云南清华校友在云南大学举办了招待会,暨清华大学建校二十七周年纪念大会。到会的起码得有五六百人,一眼望去密密麻麻,梅校长在会上作了讲话,说现在的清华园已被日军占领,迁至长沙亦遭轰炸,所幸没有人员伤亡;谈将来的西南联合大学,要开展农业、社会等各方面研究,因地制宜,因时制宜,因事制宜;谈设备与经费,梅校长说三校合并,便不分你我,书籍和设备一到昆明便投入教学当中,经费方面则由清华拿出十万作为建筑经费并专款支持研究……总而言之,联大的路既阻且长,但定会从荆棘中开出花来。
既是纪念大会,便免不了要唱校歌,先是台上在合唱,逐渐地,变成了所有观众大合唱。
西山苍苍,东海茫茫,吾校庄严,岿然中央。
东西文化,荟萃一堂,大同爰跻,祖国以光。
莘莘学子来远方,莘莘学子来远方。
春风化雨乐未央,行健不息须自强。
自强,自强,行健不息须自强!
自强,自强,行健不息须自强!
左图右史,邺架巍巍,致知穷理,学古探微。
新旧合冶,殊途同归,肴核仁义,闻道日肥。
服膺守善心无违,服膺守善心无违。
海能卑下众水归,学问笃实生光辉。
光辉,光辉,学问笃实生光辉!
光辉,光辉,学问笃实生光辉!
器识为先,文艺其从,立德立言,无问西东。
孰绍介是,吾校之功,同仁一视,泱泱大风。
水木清华众秀钟,水木清华众秀钟。
万悃如一矢以忠,赫赫吾校名无穷。
无穷,无穷,赫赫吾校名无穷!
无穷,无穷,赫赫吾校名无穷!
我不知道是不是起了风,我仿佛听见了风在飞速运转时发出的怒吼声,又似乎听到了雨打地面的噼啪声,我的视线早已经模糊,我的眼眶在发热,而我在抑制着不让自己再出任何声音。
傅南妨三人早已单独行动,现在不知道钻到了哪个人堆里,只有宋涟楹在身边陪着我。
我是个不爱热闹的,更蹙于在不同人之间游走交际,即使那只是师哥师姐们。宋涟楹更不必说,他一南开的来这里纯属是陪我们几个。这会儿趁着空挡,我赶紧拉着他跑了出来,出了礼堂才长舒一口气。
他倒也不说话,就跟我一直溜达着,今天的宋涟楹过于压抑,我什么也不敢多说。不过天是晴的,我抬头看看天,突然想起来一句话‘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
“我们不会走太久的。”他说道。
我抬头看他:“什么意思?”
“等新校舍建成,文法学院就能搬回昆明了。”
联大已经租了大西门外昆华农业学校、拓东路迤西会馆、江西会馆、盐行仓库等处为校舍,但仍然不敷应用,云南这里又很难找到合适的校舍,用来建房子的竹子和木材也很少,只能把文法两学院迁到蒙自去。
可是新校舍什么时候才能建成呢?
我俩默默地走在路上,顺着夕阳余晖,看地面的影子越拉越长。
管它什么时候建成呢!我们的友谊又不会随着距离的拉开而变得稀薄。
我抬起头:“我很高兴。”
他也笑:“我也高兴。”
年轻人的忧愁和快乐说简单也很简单。
回去的路上又开始下起了雨。昆明的雨是舒朗的,并不会让人觉得闷,气压也不低,很是让人舒服。今天的雨是细细密密的,打在脸上像是自然的抚摸,丝毫不会让人平白生出气来,反而更愿意在雨里走一走,撑油纸伞也好,不撑油纸伞也罢,但悠长又寂寥的雨巷仿佛就这么凭空出现了。
我跟宋涟楹不定方向地走着,看着道边的草木树叶吸饱水分,显示出过分的、近于夸张的绿,街边人家门头倒挂着一片仙人掌,仙人掌又在倒挂中开出花来。
“仙人掌的生命力真是顽强。”我感慨着。
“仙人掌把叶子化成了坚硬的细刺,就像我们把彷徨、茫然化成一往无前的决心;它之生存于各种环境,好比之我们毅然决然奔赴昆明。”宋涟楹说着便笑了,“这样说来,是我局限了,走在雨里,我反而没有那么担心你了。”
我哂笑一声,抬头便撞进宋涟楹黑曜石般的眸子里,他的眼睛清亮、干净,不用多说,便能读懂那流淌出来的意味分明。
“是的,生于这样的年代,我们什么不能克服?宋涟楹同学,共同加油!”我拍打着他的胸脯,看着他好看的睫毛微颤,凝聚成滴的雨水垂直坠落。
我豁然明白,我们年轻有年轻的稚嫩与不成熟,但动荡的局势和鲜活的生命都在催促着我们成长,离别苦是人之常情,但我不后悔一路上交了朋友,这与我“为了避免结束,便拒绝一切开始”的奇怪心理相悖,我是时候做出改变了。
雨,有时也会引起人一点淡淡的乡愁的。把家国放在心里的我们也偶尔在自然的催化下任由这种情绪发疯滋长。我俩就这样漫无目的继续走着,想就在这无忧的岁月里,把整个中国都走过去。
“Good rain knows its time right;
It will fall when comes spring.
With wind it steals in night;
Mute,it moistenseach thing.
O'er wild lanes dark cloud spreads;
In boat a lantern looms……”
宋涟楹在低吟,浅浅的声音伴着沙沙的雨声,一下子跨越了大西洋,我仿佛看到了英国人、美国人看到我国诗歌时的惊喜表情。
“好诗!”我惊喜地握住他的手,却发现不知何时,他已经拿了一把伞撑到了我头上。
他示意我拿过去,“雨有点大,你还是少淋雨的好。”
我接过伞,正经踱了几步,回头朝他一打响指,“有了!天河街上少行人,老店苔痕半寸深。浊酒一杯天过午,木花香湿雨沉沉。”
“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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