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我来给你们念一段《云南日报》!”齐康岚不知道啥时候已经跑了进来,手里拿着报纸抖了一抖,清了清嗓子就开始念道,“三千里的奔波,阳光和风尘使每一个尊严的教授和高贵的学生都化了装,他们脸孔是一样的焦黑,服装是一样的颜色,头发和胡髭都长长了,而且还黏附着一些尘芥。每个学生的身上都斜挂着一柄油纸伞及水壶、干粮袋之类的家伙,粗布袜的外面套着草鞋,有些甚至是赤足套上草鞋的。他们四个一列地前进着 ...... 态度是从容的,步伐是整齐的,充满在他们行伍之间的是战士的情调,是征人的作风!在陌生人的心目中,很会怀疑他们是远道从戎的兵士,或者新由台儿庄战胜归来的弟兄。”
念罢,齐康岚弹了下报纸,兴奋地站到桌子上,“听听,这说的就是我们,我们就是战士!”
傅南妨以其前所未有的矫捷身段从齐康岚手里拿过来报纸,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心情似乎有点沉重。
我忙问他怎么了。
他说道:“我决定以后戒牌,再也不打牌了。”
“我们怎么还是这副尊容,咱们进城前不是都清理过了吗?”宋涟楹不明白,“我觉得我没写的这么‘饱经风霜’吧?”
是了,我们特地去理了发,特地换上了干净衣服,特地把随身物品都按照步行团开拔时候教的手法再次仔细归置……
“不过人家也夸了嘛,态度是从容的,步伐是整齐的,说明我们的精气神是饱满的,不要在意那些细节。”我笑着说道,转身又开始打趣傅南妨,“你还能找到女朋友吗?”
“我不找了,国家不胜利,我就一日不找女朋友!”傅南妨很严肃地说道。
看出来傅南妨认真的,我们几个都不闹了,一股淡淡的忧愁又爬上了心头。
“胜利很快就会到来,到时候就是我们大展拳脚的时候!”宋涟楹伸出拳头举向天空,“中国必胜!”
他的唇抿着,他的眼神执着而坚定,他的手臂向上而有力,我的脑海里正蹦出来我才知道的西南联合大学的校训——刚卓坚毅。
“还有一段,今天的报纸还有一段,我再念给你们听听。”刘永年不知道从哪里也掏出一张报纸,“他们不是洋场才子,不是乡学究,而是 ...... 脚踏实地的走了几千里路的真真实实的大学生!”
读着读着他就笑了,这一笑可把下面听着的人弄急了:“大头,你别光顾自己笑啊,赶紧念啊!”
刘永年连连哦了几声,又开始念道:“这群徒步者中有一位留着一口美髯,“沿腮青葱可爱,上须短胡”,恰是鲁迅先生所说的 :‘神似一个隶书的一字’。”
“这就是闻先生嘛!”
我们一听立马就听了出来,不过想想当时写这篇文章的记者惊呆的表情,我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闻先生现在很是得意他那极漂亮的胡须。还说大家都觉得只他与冯先生的最美呢!”齐康岚补充道。
“闻先生的胡须着实好看,只不过……”我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随即就发现宋涟楹的手搭在了我的肩上。
“我们都不希望。”
我抬头看到宋涟楹坚毅的眼神,我知道他读懂了我,也晓得我没说出来的后半句话,不知怎地,我又想起来他曾给我形容过的白馒头,一时间竟红了眼眶。
其他人看我脸色不对,刘永年也不念了,从桌子上跳下来,其他几个人也都围过来,一个摸额头,一个摸手臂,甚至于傅南妨拉着我直直往外走,以至于被宋涟楹狠狠拍了一下。
“你打我!”傅南妨俨然化身为一个受了情伤的哀怨妇人,手指颤抖,“你竟然为了梦回打我!”
宋涟楹嗤了一声,眼睛一眯:“我不是经常为了梦回打你,哀怨个什么劲!”
傅南妨假装嚎叫的声音一下子卡在了嗓子眼,其余几个人全都开始捧腹乐起来。
乐够了,宋涟楹才又伸手摸摸我的头,低声问我是不是发烧了。我摇了摇头,这才想起来问他们仨拉我是要去干什么。
刘永年一拍大腿,“马上就要出发了,刚看你脸色不好,我们担心啊,早就说好要带你出去买点药备着,只不过被刚才百事通的报纸挤忘了。”说着他挠了挠头,耳朵根有点红。
说起这儿来,大家心情又沉重了。宋涟楹是外文系,刘永年是历史系,齐康岚是中文系,傅南妨是哲学系,只有我是物理系,也就是说只有我一个人要留在这,再过两三天,他们四个全都要离开出发去蒙自了……
哎,蒙自……
翻山越岭才结识了几个好朋友突然一下子全都要离我而去了,说不低落是不可能的,这一路上,他们当我是个瓷器似的保护着,说不担心也是不可能的,我刻意地避免去谈论这个话题,像个乌龟似的缩在壳里假装不知道,以为这样就不会有别离,可现实赤裸裸地摆在眼前了,我才发现,我还能扯出一个笑脸去安慰我的同人们。
“哎呀,我以为有什么热闹想着叫我去瞧一瞧呢,我这身体倍儿棒,你们谁都不用担心,倒是你们几个,去了蒙自,别忘了给我寄信回来,给我描述描述蒙自的风光。”我笑的随意,打碎这离别的萧瑟,“茶吃过了吗?”
昆明有很多茶馆,一类是大茶馆,一类是小茶馆,大茶馆常在热闹地区,坐客常满,楼上楼下有几十张桌子,八仙桌,很鲜亮,这种大茶馆里有时唱围鼓,就算是仔细听几耳朵,那也是绝对听不懂的。小茶馆就随意多了,茶桌数量不等、大小也不等,茶具形状不等、规格自然也不等,说白了就是随意的很。
“吃过了吃过了!”傅南妨摆摆手,朝齐康岚一努嘴,“有咱百事通,样样都精通!”
昨天晚上淋了雨,我喝了点热水就睡下了,他们几个可不消停,凭着齐康岚得到的一手消息早早地出去耍了一回,顺便还跟我说了说看到的稀奇事儿。
那是一家小茶馆,茶具很粗糙,除了卖茶,屋檐下还有着大串大串的草鞋和地瓜也卖,挺稀奇。更稀奇的是张罗茶座的是个女人,面皮白净,身手利索,奶着孩子,那孩子看着应该早该断奶。于是那女人就敞着怀冲茶,旁边的应该是她丈夫,什么都不干。
“中国的妇女真是有一种天授的惊人的耐力。”傅南妨点头说道。
我点点头。虽说现在提倡自由、平等,但思想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打开的,更不是瞬息之间能够改变的,千百年来,中国的妇女早已练就了一副“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的定力,像个陀螺一样,操持着家里的一切。
“不过,我们没去这家,我们去的另外一家。”齐康岚神秘莫测,一把揽过我和宋涟楹,“兄弟,今天咱们再去一次?”
我歪头看了看宋涟楹,今天的他过于安静。
宋涟楹抬眼看了我,道了句“好”。于是我们这一群人把报纸往天上一扔,再跳起来把报纸接回来往裤腰里一塞,一窝蜂地就跑出去了。
路上傅南妨先去小酒馆打了酒,刘永年又去饭馆买了饭菜,齐康岚便拉着我和宋涟楹一直往外走。要不是我认识这三人,不然这架势,怎么看怎么都像是要去买卖人口,我心里若干的疑问,奈何被齐康岚拉的急了一句话也没问出来。
倒是宋涟楹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很是沉得住气,我不断地冲他眨眼,想让他给我透露透露。
“我也不知道。”宋涟楹拉了拉我胳膊,抿嘴也没挡住笑声,“总归也不会害咱俩。”
害总归是谈不上,但看着地上越来越厚的干松毛,怎么都觉得没有馆子会建在这里。不过,脚底厚厚的一层松毛踩上去很软和,像是踩在了云朵上,下一秒就可以飞起来了!空气里都是浓厚的松脂气味,闻着也很舒服。
我们仨跑累了,索性就躺在松树下,晒着从松枝间漏下的阳光,或者看着蓝的要滴下来的天空,又或者伸手摘一朵柔软的云朵棉花糖,我用手挡住强光,这才想起来下馆子吃茶这事儿。
“茶一会儿吃,要先吃饭,这地方不错吧?吃人间美味,赏世间美景,这滋味才快活啊!”齐康岚冲着我俩挤眉弄眼。
我看这一路上的风餐露宿他是还没享受够。
齐康岚却说道这是两种不同的心境,就像王国维先生说的“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这是步行团时的心境,是执着的追求和坚定的信念,但眼下是“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是三五好友、温一壶酒,是一片冰心在玉壶。
我想来也有些道理,只是没想到晒着太阳没一会儿我又睡着了。直到那俩人回来百般捉弄。
如遇章节错误,请点击报错(无需登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