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三胜站立不住,他后退了两三步,顺势伸手扶一下单腿蹦过来的吉旺。吉旺立即站在,他不但没有让张三胜扶一下自已,反而朝张三胜的胸上打了一拳。打得他一愣,不满地说:“你……”
吉旺更不满地回嘴:“你!”
两人马上抓在一起,一块儿疾走。
宋阳春看见他俩前面电梯间门口旁边的楼板上,一些横七竖八摆放的大小方子木和几块木板上都露出钉子,急忙喊:“钉子!”
吉旺和张三胜以为宋工是喊他俩站住,两人就地停下脚步,都松开对方,同时低下头,等着挨训。周围分散走开的七八个民工也在原地站住,他们都惊讶地看着突然打起来的吉旺、张三胜。两人由于是并肩站在一起,对方喘气、出汗的气味还一个劲儿地往鼻孔里钻,都感觉别扭。
“你挨着我干啥?”吉旺问。
“你挨着我干啥?”张三胜回嘴。
“我烦你,别挨着我站!”
“我还烦你,别挨着我站!”
“你挨着我站!”
“你挨着我站!”
“妈,我说什么,你说什么?”
“你不说什么,我说吗?”
“你……”
“你……”
两人同时扭脸看对方,眼里都露出仇视的目光,先开口的一个说:“你那熊脸!”
后开口的一个说:“你那狗脸!”
宋阳春走过来,他朝两人中间伸手左右一摆,两人便顺从地分开约一米远。宋阳春轻轻踢一下露出钉子的小木头,他对站在周围的七八个民工说:“我喊钉子,你们怎么都站住了?”
这要看不出来分散在周围的这些民工是因为偷懒被他看见,他们全感到害怕,也没有一个民工能听懂他责问的意思,都低头不动。宋阳春看见吉旺、张三胜都从眼角偷看别的民工,他伸手指一下说:“你俩过去,和他们站一块儿吧。”刚才在楼东头的一群民工,来不及逃走的,全站在一起了。
宋阳春上来楼,从周围一片鳞次栉比的四五层楼高的居民楼和平房到楼下车辆、行人川流不息的一条宽阔的马路——辽阔的城市天空下猛一看施工的楼上,发现这些戴着安全帽的全是张庄、赵庄来的人,他对这些农村小伙子好奇地愿意看城市姑娘穿的短裙子,毫不足怪了。
他打趣吉旺:“我上楼第一个看见你,你第一个看见穿短裙子的,我们俩都是第一,你这个第一跑什么?”
吉旺不跑,腿也不会撞上小车的铁车把。他右腿膝盖碰疼,腿一软,歪着半边身子站在宋阳春面前。也许他想起自已是因为刚才愿意看那个城市大闺女穿的短裙子,乐极生悲,才成了这样一副倒霉的样子。一群民工都看着他低下头,像个驼背,直不起腰来了。
“别吓人了。”宋阳春轻轻拍一下吉旺的肩膀,“请你抬起沉重的脑袋。”
一群民工看见吉旺慢慢地抬起头来,他脸上露出感到难堪的表情,咧着嘴要哭了。当时在场的没有一个民工笑,
过后,他们见了吉旺,爱闹着玩的人有时拿宋工的话来笑话他:“请你抬起沉重的脑袋。”说完,脸上装出要哭的难堪表情,给他看。
这一来,吉旺在同伴们面前只要想起宋工说他的这句话,是容易泄气地耷拉下脑袋,可他一抬起头来呢,又容易想起自已这是抬起沉重的脑袋,所以宋工打趣他的这一句话,使他在同伴们面前不像以前那样常逞能了。后来,有的民工在楼上看见吉旺,他站在远处大声喊:“请你抬起沉重的脑袋!”
在场的民工们都笑,吉旺疾走过去,抡拳威胁说:“你再喊?”
“喊你了吗?俺这几个人说话,是让他,抬起沉重的脑袋。”别人在一群人里指别人,引起这一群人笑。
吉旺制止不住别人笑话他的这句话每每给当时在场的那一群民工带来一阵欢笑,使他们回想起,宋工叫吉旺抬起头来,接着说:“看见我了。刚才呢?”他走开了几步,伸手指着他们,“一个个挺高兴,问你们呢。”
要说偷懒,这些民工都能认错,问起高兴,他们刚才是因为都愿意看城市大闺女穿的短裙子,觉得难为情,全蔫了。工地大门紧挨着楼东山墙,就在眼皮底下,宋工回来走进大门,他们有这么多双眼睛往楼下看,没有一个人看见他,他们你看我,我望你,都感到这挺奇怪。
“你们在楼边上往下看,是愿意看见穿裙子的,我不是穿裙子的,在楼下边走进大门,你们看不见我了。”
宋阳春说完,看见这些民工全不好意思地笑了,他笑着说:“看见我也不用害怕,我和你们一样,在马路上,我也愿意看见穿裙子的。”他向楼西走了几步,转身一看听愣了的一群民工,又打趣一句:“我们这些男的,要是不愿意看见穿裙子的,那可坏了,我们还像男的吗?”他说完扑哧一笑,转身走了。
这一群民工仿佛不信似的,他们脸上都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全呆立在原地,目送着宋工走到楼西,他从西楼梯下去。他不再回来了。他们都为没有一个民工挨训而感到庆幸,正要分头去干活,这时候钟有礼气喘吁吁地从东楼梯上来,他急匆匆地走近这一群民工说:“你们,是谁先领头不干的?我今天不给他记工!”
这一群民工正在兴头儿上,个个喜形于色,他们转身或回头看一眼钟有礼,都像是没听见他说的话,其中当木工组长的一个民工振臂高呼:“干活去喽!”他带头跑,一群民工跟在后面。
69書吧
钟有礼一边小跑着追他们,一边不停地喊:“站住!你们都给我站住,一个不能走!”他追到楼中间,好歹截住这一群民工,斥责说,“你们看见我上来楼,腿都勤快了,去干活儿。刚才在楼上,你们都干啥来?”
带头跑的民工分辩说:“不是,你听俺们说!”
“我不听!”钟有礼气得挥手打断他,“你们在楼上都不干活,看市里的大闺女穿什么样的裙子,这是不是你们?要说不是,你们走;要说是,一个不能走。这是我当场逮住你们这一帮偷懒的,我问问你们,现在是看裙子的时候吗?那是晚上吃饱了饭,都闲着没事干,你们坐在马路边上,随便看去。现在看,我问你们,能看出钱来,能看出饭来?”
挨近钟有礼的几个民工都耷拉着脑袋,其中一个委屈地说:“唉,俺们想干活儿,也不行。”
“看见我了,”钟有礼说,“想干活儿,我不能天天守着你们,我还得干点别的去吧?”
早晨在伙房里,伙夫不接钟有礼手里捏皱的一张大团结,他一边在自行车后架上绑大筐,一边嘟哝着发牢骚:“给这么点钱,去市场上能买着什么菜了,还带这么大的筐。”
钟有礼听了,他捏着钱的手指一下筐说:“你嫌买菜的筐大,这还用得着我说吗?咱带着大筐,到了市场上,是看什么菜便宜,往咱筐里装。”
穆有仁蹲在旁边修理几把铁锨,他和站在套间门口的会计听了都笑起来。
钟有礼扭脸看了他俩一眼,强调说:“咱是农村来的民工,咱大筐里还能装啥?你嫌我给你买菜的钱少,”他朝伙夫晃了晃手里的钱,“就用它,我说能买回来一筐菜,你说不能,咱俩也别吵,走,我和你一块儿去买。”
“你捡烂菜叶子,不花钱,也能装一大筐回来。”伙夫说气话。钟有礼没理会,他去套间里屋推自行车。
一个多小时后,钟有礼和伙夫各推着自行车走进伙房里。钟有礼停放下自行车,他用衬衣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伸手指着伙夫的自行车上装满了长杆菠菜的大筐说:“是一筐菜吧?”
伙夫低头解开绑筐的绳子,服气地说:“二哥,你行!”
在楼上干活的一个民工跑来给钟有礼送信,他说宋工刚从外地回来,就在楼上逮住偷懒的一群民工。钟有礼赶快上来楼,他和那一群民工在楼上吵起来了。等宋阳春闻声赶来,楼中间已经围了几十个民工看热闹,他当机立断,召集起来在楼上干活的所有民工,全下楼去楼板遮阴的三楼,并派民工把在地面上干活的少数民工也叫来。
三楼上大部分房间没有砌起来砖墙,只有框架结构的四排混凝土柱子,看上去这一层楼空荡荡的。钟有礼的队因为挣不到钱,陆续走了不少民工,现在队上只剩下六十多个民工,他们找砖、找模板坐在一起,等着站在前面的宋工给他们开会。有一个勤快的民工走到宋阳春、钟有礼身后,他把一块干净的钢模板搁在两摞红砖上,给两人摆好座位。
“宋工你看,”钟有礼把抓菜沾上了泥巴的脏手伸给宋阳春看,“我这是刚从市场上买菜回来,别说歇,手还没洗,先惹一肚子气生。”
“你又不是伙夫,你买什么菜?”
“这不就说嘛,他们样样都让我操心,我顾了市场那头买便宜菜,没上楼来看看,他们这么多人,都不干活儿了。”
“你别生气,我给他们开个会,都愿意干了。”刚才,给两人摆好座位的那个民工告诉宋阳春,韩伯庭前两天造谣说,宋工调走了,以后还是他在工地当大拿,说了算,这才使一些民工偷懒,他们不愿干活了。
宋阳春拉着钟有礼坐下,他开始给民工们开会。可是钟有礼一看面前的这些民工,记得他们从来没有这么好生坐着听过,他恨不得把自已四个多月以来为他们操碎了心的怨言一下子倾吐出来,所以接过话来说:
“这么多人不干活儿,我能不生气?”他用手比划一下,没等微一怔的宋阳春反应过来制止他,抓菜沾上了泥巴的这只脏手转变方向指着民工们继续说,“我知道你们都嫌我没本事,领着你们不如别的队挣钱,我承认,是我不行。你们干也行啊,都干了吗?全怪我,说我这不行,那不行,在你们这些人眼里,我就没有行的?知道是你们下力,挣钱不易,咱队上穷,我和人家那队长一样多拿钱,一样大吃大喝了吗?
凭良心说,我没有吧?我这个人,平时也没啥嗜好,烟酒茶,三样全不沾。这样说也不全对,我有时候嘴馋了,心里烦了,喝点儿酒,不能说滴酒不沾。可我,一次顶多喝二三两白酒,这算会喝酒吗?不能算,我才说,烟酒茶,算三样全不沾。你们都能看见,这不是我光凭嘴说,夸我自已吧?”
坐在前面几排的一二十个民工低下头或扭脸不看王婆卖瓜的钟有礼,坐在中间的一些民工有交头接耳的,有拿眼瞪着钟有礼的,还有几个性子急的民工在后面站起来,他们不满地快伸手指一下钟有礼,又快坐下。
“你们几个指画我,干啥?这是不想让我说你们了?”钟有礼伸手指着人群后面低下头或把脸藏在别人身后的那几个民工,“你们偷懒不干活儿,我还不能说说了?”
宋阳春虽然没有着急,但他不愿听钟有礼啰嗦,便想捉弄他一下。他装着不满地一瞥钟有礼,然后把双手放在膝盖上,慢慢地摇了摇头,表示是无可奈何地听他啰嗦。
民工们看见宋工这个样子,都恨不得一句也不听钟有礼说,他却越说越来劲,接着说:“这不是我说你们,现在都坐这里干啥来?是等着挨熊!听我熊你们,都用这里——”他说话爱比划的手揪了揪右耳,“好好儿听!别把我说的,当耳旁风,你们都听见了吗?”
话音刚落,坐在人群最前面的张三胜忍无可忍,他猛地站起来说:“宋工给俺们开会,你说什么啊?求求你,别说了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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