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有人带头,人群里转眼间又站起来五六个民工,有的伸手指着钟有礼,他们七嘴八舌地说他。钟有礼也站起来,他一人对付这一帮,一点不憷,马上和他们来了一场打嘴仗的混战,乱哄哄地嚷成一片。
宋阳春始料不及,他赶快站起来制止说:“你们别吵了!”
他竭力抑制住笑,双手往下按了按,示意站起来的几个民工坐下。等他们全坐下,一片嘈杂的嚷嚷声低落下去,站着比他们高出一截的钟有礼,他气得手指着自已嘴唇沾上了吐沫的嘴说:“看见了吗?我的嘴,在我这里,我愿意说,你们管着了吗?谁也管不着!看你们一个个厉害的,还要吃了我吗?你们都不愿听我的,不行,咱队上散伙,我不领着你们干了!这行了吧?你们满意了吧?”
“老钟,你是队长,怎么带头散伙了?”宋阳春说完,他扑哧一笑,扭脸不看这个好笑的队长。
“我还队长?”钟有礼扭脸看一眼提醒他的宋工,他感到委屈,朝全默不作声的民工们说,“领着你们,我图个啥?我大儿在滕州煤矿,是正式工;二儿当兵回来,他在部队上学会开车,现在自已买了汽车,跑运输;他们都不少挣钱,什么也想着家里,我家里的日子过得挺好,啥也不缺。我回去,比在这里享福。
我领着你们,是瞎操心!你们不愿听我说,宋工没说不让我说,你们想堵我的嘴,我说给你们——”他猛伸出右手的食指,用力一指身子右侧一米远的楼板上,断然地给民工们下结论:“谁也别想!”
宋阳春赶快拉着钟有礼回到两人的座位跟前,他只好先让这位队长说:“老钟,你要是还有话对他们说,坐下继续说。”
两人坐下后,钟有礼气得朝民工们一挥手:“我不稀理他们!”他说完闹别扭地扭脸,谁也不看。
“我替你理他们。”宋阳春拍一下钟有礼的胳膊,他赶紧接过话来说,“民工兄弟们,我经常看见你们吃了晚饭,闲着没事坐在大门外面的马路沿上看马路,知道你们想看电视,需要电视机;你们劳累一天,晚饭是馒头就咸菜,知道你们的伙食缺油水,需要吃肉、吃菜;我还知道你们农村种地需要买种子、买化肥,每家每户还需要养猪、养羊、养鸡,这每一样需要都离不开一个字:钱。
你们从农村出来打工,大多数人还没有成家,下面,我要说你们最重要的一个需要,先听我背一首诗,这是以前,在你们鲁西南农村广泛流传的一首五言诗:姑娘有块田,荒了十八年,小伙想承包,不知啥价钱。”
69書吧
在八十年代后期,农村和城市风行一时的承包责任制,被写这首诗的人用来承包个人的终身大事,是有鲜明的时代特色。也只有农村小伙子才能想出来顺口溜一样的这首五言诗,是用粉笔写在二楼电梯间的水泥墙上,宋阳春看一遍就记住了。他看见爱涂写的民工还在水泥墙画上不堪入目的淫秽画,配上下流文字,让民工全擦掉了。也就是说,民工也是良莠不齐。
现在,宋阳春给他们开会,他估计有初中以上文化的年轻民工才会对这首诗感兴趣,他们笑嘻嘻的,也有交头接耳的,大概是在谈论农村流传下来的这首诗的来历。宋阳春打趣他们说:“这首诗和你们愿意在马路上看见穿裙子的,是有密切联系吧?”
被宋阳春上来楼看见,刚才站在楼东头上的十几个民工互相看了看,他们全高兴地笑起来了。宋阳春接着说:“你们光愿意看见穿裙子的还不行,还得多干活多挣钱,在家里盖上房子,把穿裙子的哪个姑娘娶回家当新娘,好好过日子,对吧?”
民工们七嘴八舌地说:
“对对对!”
“干活挣钱,才能养家。”
“不耕地,不下种子,地里还怎么长出庄稼来啊?”
宋阳春看着面前这一大群生龙活虎的农村小伙子,他们已经群情激奋,接着说:“我们人类社会,不管是在哪个国家,哪个民族,什么年代,对于人来说,包括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人都是要靠勤劳致富,才能过上自已想过的好日子。”他腾地站起来问:“我问大家,你们都愿意在工地多干活儿,多挣钱?”
多数民工精神振奋地睁大一双双眼睛,坐在后面的少数民工,有的半蹲着往前看,有的干脆站起来,他们异口同声地大声喊:“愿意!”“都愿意!”“俺们出来干活儿,就是为了挣钱!”
民工们的喊声此起彼落,宋阳春朝东楼梯一挥手说:“现在干去吧!”多数民工立刻欢腾起来,他们摩拳擦掌,有人快走,有人小跑,一起涌向东楼梯。
六年前,宋阳春从省建筑工程学院工民建专业本科毕业后,分配到省城这家国有建筑公司,先当了一年实习工长,后来当了四年正式工长,去年被调到分公司生产计划科当副科长,可他不大愿意整天在机关上的办公室里上班,愿意下基层,找领导要求说,自已愿意当带兵打仗的连长,适合在工地指挥施工队伍搞施工。
现在,他调到电信大楼工地再当工长,这让小伙子遂了愿。分公司去年在青岛西海岸的黄岛开发区承建了一座仓库工程,宋阳春当副科长时和两个预算员搞出仓库工程的施工预算,今年五月底仓库完工,领导安排宋阳春在六月上旬去青岛看一看仓库工程完工后的决算与施工预算对比情况,出入大不大。
工地干坏了两棵混凝土柱子的第二天,宋阳春坐火车去了青岛,第三天夜里坐火车返回省城,上午九点多钟,他坐公共汽车回到工地。这是上午十点多钟,韩伯庭和老冒在院里听见民工们在楼上吵起来,两人像赛跑一样,腿比别人都快,赶快上来楼看热闹。两人站在楼梯口看,高兴没一会儿,那一大群民工散会,他们争先恐后地奔向楼梯,上楼去干活。
宋阳春临走安排韩伯庭把欠钟有礼队上的工全结出来,回来问钟有礼得知,韩伯庭还在拖延,他便趁热打铁,在工地办公室里,当着韩伯庭的面对钟有礼说:“老钟,今天上午,我让韩工长把工地欠你们队上所有的工全结出来,他不结,我给你们结工。下午一上班,你去劳资科交上施工任务书,开出来分包工程结算单,你要了几个月的工,就全给你了。”
下午不到三点钟,钟有礼骑着自行车赶回工地,他满头大汗地去工地办公室里告诉宋阳春,劳资科管给民工结算的人说,每月二十五号到月底才是给民工结算的日子,现在不给他结算,他回来还要等上半个月。宋阳春立即骑上自行车去分公司劳资科,要求当天下午就给钟有礼队上结算出来,是工地以前欠建筑队一部分工的分包工程结算单。
下午五点多钟,宋阳春骑着自行车回来,离着一条马路远,他看见四楼东头的楼边上站满了戴着安全帽的民工。这些民工看着他们信赖的宋工骑着自行车在南北向的马路上越来越近,不少民工朝他挥手示意,或是挥动手里的安全帽,还有个别民工大声喊宋工。宋阳春骑进大门下来自行车,他锁上车子,赶快走进楼底层大厅里上楼。
四楼东头上已有四五十个民工团团围住楼梯口,他们都俯看着楼梯下面,刚一看见宋工是一步两级台阶上来楼,这些民工就欢腾起来,不断有人喊“宋工”。
在楼梯最上面的台阶上,钟有礼被一群嘁嘁喳喳的民工簇拥着,他急忙左顾右盼地看着他们大声说:“看你们乱嚷嚷的,和我到了市场上买菜一样!好了好了,你们卖萝卜的吆喝萝卜,卖葱的说葱,在楼上该干啥,都干啥去!见了宋工,我还不知道我是干啥的?”
宋阳春边上来楼边伸手指一下钟有礼,开玩笑地说:“我不管你是干啥的,”他停在钟有礼面前,伸手指了指簇拥着他的一群民工,“我问他们,你们谁是卖萝卜的?我称两个,生吃脆萝卜。”说着从衬衣胸兜里掏出来薄薄一张纸折叠起来的分包工程结算单,边递给钟有礼边说,“好吃,我给个好价钱。”
钟有礼赶紧低下头仔细看了一眼上面有劳资员签名和盖上公章的分包工程结算单,他颤抖的双手立即将证明要回工来的上面有将近五万块钱的分包工程结算单紧紧贴在胸上,心情激动地朝周围的民工们喊:“公司给咱了!”
楼梯口分散开的几十个民工一阵欢呼声湮没了钟有礼的声音,他们团团围住他。他费劲地从一群民工里面挤出来,边走边朝又挤到跟前来看的另一群民工伸出紧紧捏在手里的单子,害怕被谁抢去似的,只让他们看了一眼,便又把单子贴在心潮澎湃的胸上喊:“公司给咱了!”
他接着快走,边走边朝又挤到他跟前来看的一群群民工快伸一下手,让他们谁也没看清单子,却被他以为,他手里拿着证明要回工来的单子的快乐已经分给在场的每一个民工一点,剩下的自个儿尽情享受,享受不了,用握过几十年锄头的有厚茧的手掌擦了擦眼角的泪,哽咽着说:“公司给咱了……”
宋阳春知道,老钟当队长的建筑队是村委会成立的,属于村办的乡镇企业,也是村委会拿出来一万多块钱在省城建设银行给老钟队上开了户头。老钟明天把分包工程结算单交到分公司财务科,再由财务科把单子上的将近五万块钱通过建行转账,转到老钟队上在建行的账号上,老钟队上的会计随时能去建行取钱了。
马广驹、余生厚、崔明义、老冒、电工和新怿等正式工上来楼看,宋阳春正和他们在一起说笑,钟有礼走过来问:“宋工,我咋谢你?”
马广驹笑眯眯的,他拍着钟有礼的肩膀说:“老钟,咱请一顿吧。”
钟有礼脸上的表情在周围几张笑嘻嘻的面孔里面显得过于态度庄重,他右手一把抓住宋阳春左胳膊的前臂,稍微用力晃了晃,一本正经地说:“宋工,我知道你为人,对你不说不中听的,你听我说,等到了回家过秋的时候,我回去给你带绿豆来,你有空,熬绿豆稀饭喝。是咱自个儿家地里种的,不花钱买。”
钟有礼出人意料地要送给宋阳春绿豆,大家对农民的这种很土气的酬谢方式,如果不是因为看见钟有礼郑重其事,当下就有人被他逗笑了。被他要酬谢的那个人,看出了大家的意思,他喜欢开玩笑,就拿钟有礼以后要送给他的绿豆打趣说:“老钟,现在刚到夏天,离你们回家过秋还早,我说,你的绿豆,还在地里长苗吧?”
大家笑起来了。这当儿,张翠花气喘吁吁地上来楼,她着急地说:“小宋,你可回来了!这几天,我在工地上一趟趟的,就是找不着你。你锁着门,办公室里也见不着人,都快把我急死了。我听说,你上青岛了,你上那里干什么去?”她见周围人多,上前轻轻拽一下宋阳春的胳膊,“你快跟我走,我有好消息告诉你。”
张翠花和宋阳春从楼底层大厅里出来,她在院里边走边说:“小宋,我告诉你,你俩出去约会,第二天下午,金玉荣下了班,她去家里找我了。我当时看她那个高兴劲儿,就知道你俩第一次约会,在外边谈得挺好,是吧?”
新怿对张翠花要告诉宋阳春的好消息感兴趣,她跟在两人后面,看见宋阳春点头,一边快走了几步,一边听张翠花说:“俺俩坐在屋门口,她帮我择芸豆,一个劲儿说,谢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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