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高厚重的石门“咿呀”一声徐徐关闭,似一个垂暮老人虚弱而悠长的叹息。
屋顶垂着一层又一层破落的黑蛛网,蛛早已逃离。深处本就光线幽暗,被密不透风的草帘一挡,更是幽深诡异。
阿娘的手很热,也很坚定。她的掌心厚实,且有凛冽深刻的掌纹,给阿尹些许安心。
她微微颔首,深有愧疚之色,默不作声紧紧搂着儿子的肩膀。
阿尹只是半眯着眼,额头有细密的汗珠不断沁出。
女桑心底蓦然一软,几乎不能忍住眼中泫然泪意,只得悄悄用袖子拭了。
“儿子,这是做下奴改命的第一关,你想将来做一个号令天下的男儿,就必须扛过去,圣灵会护佑我们,赐予重生。”
肃杀的风从耳边呼啸而去,干枯发黄的树叶被风卷在尘灰中不由自主地打着卷儿。
囚徒屋前空旷的场地上零星栖息着几只乌鸦,沉默地啄着自己的羽毛,偶尔发出“嘎”一声嘶哑的鸣叫声,当真是无限凄凉。
阿尹强行压制下胃中空洞的感觉,似乎努力从一个噩梦里苏醒过来。
“第一关?阿娘我们一定能撞过去的,我相信也会有好心人给我们送吃的,庖人大叔或者是公子们。”
女桑的眉梢有淡淡的无法掩饰的一抹清愁,微笑道:
“儿子,过关的时候,任何人都不能指望,这是自己的命数,那些看着平日里对你好的,感觉亲近你的,看着慈善的人,不一定关键时候帮助你,主人宣布饿七天的时候其实大多少人已经放弃咱们了,这就是残酷的现实。”
阿尹心下黯然,面色暗沉,露出与年龄不符的成熟目光。,
“可是我感觉那些公子们,还是希望我活下去的,他们一直对我非常友好。”
阿娘凝神瞧着儿子,眼神闪过一色自嘲的意味,她用力攥紧阿尹的手,声音沉沉,似有无限感叹:“
“阿尹,不是你本身值得他们对你友好,是高贵的主人一种居高临下的包容和礼仪。是一种表示自己修养习惯而已。对于他们来说,你并没有什么价值,只是一个可爱的跟小兽一样的物件而已,不会有人真心帮你的。除非有一天你的价值值得他们付出。你要明白,贵人心里,对奴隶只有待价而沽,不会有真情。”
少年的目光疏离空洞,声音落寞道:
“阿娘,阿尹心里很难过,其实我一直对他们非常真心。”
女桑搂过儿子的身体,下颌抵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抚摸着阿尹的后背道:
“阿尹,奴隶的真心真情很廉价,以后不可以那么傻的硬寻找机会去讨好了,你是奴隶的时候,任何主动都是卑微的,小丑的猥琐的,记住不要再去接触主人了。该接触的时候,阿娘一定会提醒你怎么办。”
“阿娘,我明白了,我是奴隶,低贱的人类,自己感觉非常珍贵的,其实那些贵人是不屑一顾的。”
女桑默默半晌,眼中莹然有泪,默默搂着儿子的肩膀,忍住心里的悲意。
阿尹微微垂首,望住墙上灰暗的光线,双手合着期盼着道:
“阿娘,圣灵始祖会给我们送吃的吗?”
阿娘凝神瞧着儿子,眸中流光滑溢,大有鼓励之态,手不自觉的抬起,抚摸上阿尹的鬓发。
“会的,只要你坚强起来,想着开心的事,例如你很快就能当一个人见人爱的少年公子,你有可能成为很多人的老师。”
阿尹的笑极其快活,一笑手中的紧紧握着萝卜干落在了阿娘脚边。他一惊赶紧摸索着拾起来,笑道:
“阿娘,我信,我一定自己过这改命的第一关。”
外面肥遗渐近渐远的骂声屡屡入耳,此时越发刺耳隔得心里涌出一波一波的恨。
有风吹过,树叶哗哗作响,像落着一阵急促的冰冷暴雨。夕阳透过叶子细碎的间隙落下来,仿佛在牢笼之间设下了一道没有温度亦无法攀越的高墙。
那翻卷的厚实的嘴唇气的紫涨,“你们母子厉害的紧,如果度过七天,我都甘拜下风,我肥遗还是第一次开眼遇见这种奴隶,不管你们什么名头,都得给我过这道鬼门关,神仙也得扒层皮。”
傻奴蛋和傻奴旺一对心智不全,半聋口哑的粗奴,平日里抢夺食物如同饿狼,看见肥遗就吓的酥骨。
据说他们不听话的时候,肥遗用火鞭抽打,傻奴却不敢反抗一下。
这是奴隶们恐惧肥遗的主要原因。因此奴隶们巴不得肥遗有一天能够暴病而终。
阿尹暗暗发誓,有朝一日一定狠狠揍肥遗一顿,代替他的位置。
他听见门外肥遗那公鸭嗓在喊叫的时候真希望手里有一把刀,插进他的胸口。
他极力平息着胸中的怒气,克制着喊:“你们放我们出去……你们这些恶人,你们这些野兽。”
阿尹用脚踢着紧紧锁住的门。
女桑面无表情直视着缝隙中流露进来的一丝唯一的光线。
“儿子别喊了,他们就是这样对奴隶,跟对待兽一样。”
阿尹几乎暴怒起來,脸色铁青。
女桑迅速地抬起头,眼底深处闪过一丝雪亮的哀凉之色,仿佛流星划过夜空转瞬不见。
“儿子,节省体力,不要做无谓的行为,也不要期望他能发慈悲。”
阿尹透过去一丝微弱的光看见阿娘那双渴望的眼睛,发出猎猫一样的光芒。
肥遗踢了一脚傻奴蛋的屁股,忙缩回自己的脚。似乎脚上沾染了臭味一样。
“就这个什物,能当人看待吗?他有人的习惯吗?主子心悦宠兽,因为它乖巧讨喜,模样可爱,你这模样比野猪都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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肥遗又去附近转了一圈,吸着鼻子,摇头叹息。
“除了跟填饱肚子有关系的事,你们在乎,我不逼着你们,打骂你们的时候,你们主动做过什么吗?奴性是我给你们养成的吗?天生都是一群贱货。”
一脚踢开一只发霉的饭食桶,掐着腰指着下奴屋旁边那些堆积起来的粪便。
“脏猪们,就是那些狼群,都比你们讲究一些。瞧瞧你们这副伤风败俗,破坏风水的鬼样,如果我是主人,一个都不要,全部扔出去喂狼。真真的气死我了,新人女桑母子是唯一懂得整理屋子的,你们看看去……”
肥遗扯着嗓子喊起来,已然是浑身发抖起来。
奴隶们一直非常惊讶他为什么会发这种火气。这不是没事找事拿奴隶们耍弄解乏的吗?
肥遗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一屁股坐在一块唯一干净石头上面。
那是女桑刚刚刷洗完准备腌渍干菜的石头。
“我几辈子没干好事,摊上你们这些猪。一个个呆滞的眼睛,弱智脑袋,几鞭子抽不出来一个屁的东西。如果都跟女桑母子那样有气节懂做人,我就不会这么操心了。”
看着气急败坏的肥遗发疯的状态,奴隶们呆傻的站着茫然失措。
因为他根本不懂肥遗在气什么,不过是鸡蛋里挑骨头的发泄罢了。
今日的肥遗有一些反常的懊恼眼神里面不仅仅有厌恶还有更多的失望。
阿尹趴在门缝里听着外面的动静,狠狠诅咒着。
“气死你,就不收拾,臭死你,故意气你。你最好永远不来才好那?”
“啪……”
一记耳光带着冷风袭来,阿尹没站稳,被阿娘打的摔了一个跟头。
“阿尹,刚刚阿娘白跟你讲那么多,你已经变成下奴的思想了。你已经成为他们其中一员是吗?你感觉肥遗的谩骂没有耻辱感,而是快感对吗?你太让阿娘失望了。”
女桑蹲下来,捂住头胸口气息激荡,起伏不定,声音夹杂着失望和心痛。
“不管条件多么艰难,阿娘从来没有放弃过培养你,不管吃的什么,住在哪里,除了蒙蔽人的外貌必须脏丑,那是保护自己的障眼法。阿娘是怎么教你的?你说。”
阿尹爬起来,已经不似从前那种玩世不恭的态度,他发现阿娘是真的生气了。
仿佛极难启齿的样子,偷偷觑着阿娘的神色道:
“阿娘教我,不管住哪里,一定收拾的干干净净。与兽区别开,不管吃的什么,要干净的器皿。自己排泄物一定埋好,衣服和脸可以脏,身体不能脏……想改命就需要积累吉灵。”
女桑闻言也颇有些怜惜,缓缓起身,舒出来一口气,眼中的沉痛逐渐减少变成刚毅。
她默默转身隐藏自己的脆弱和后悔,蹲在墙角抱膝,把头靠在墙上目光迷离。
外面的肥遗还在骂人,阿尹这一会感觉出他生气的原因了。细细回忆起来。还真的是那样,并不是冤枉大家的。
故作轻松,又唯恐自己的言行无状让阿娘伤心失望,偷偷瞄了阿娘一眼煞有其事,认真的自说自话。
“阿娘,肥遗说的没错,这些奴隶除了抢吃的打架,被动干活以外都跟脏兽一样,不分男女,不分昼夜,不知廉耻,不懂羞涩,还有不明白礼仪感恩。所以下奴屋里面的人都是被淘汰出来的人,那么咱俩是怎么回事?”
女桑看儿子有一点开窍了,情绪恢复平静,好看的眉头已经舒展开來。
“因为咱俩不是易货回来的,是私下收留的没有奴籍的乞丐,来路不明的人自然要防范,他们做的并没错。”
肥遗扯着公鸭嗓还在鞭打傻奴蛋,“脏猪,又拉裤子里面,你连兽都不如,臭死了你。”
阿尹有一搭无一搭的跟阿娘聊天,希望阿娘开心。
“阿娘,傻奴蛋和傻奴旺这种傻子,是天生的傻吗?”
女桑抚摸着儿子,揉一揉被自己打的发红的脸蛋,心疼的语气带着哽咽。
“哪里那么多天生的傻子,都是自小受到惊吓疯了或者傻的,或者他们曾经也是一国公子的出身。他们现在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一个完全失去心智,忘了过去的人是最幸福的吧。因为他们真正的灵魂早已经不在了。”
这是阿尹最佩服阿娘的地方,她总能比别人看透一个人的实质,总能把普通人憎恶的人看到值得同情理解的地方。
讽刺的笑意慢慢延上女桑的眼角,似细细的一道裂纹,凛冽而锐利:
“阿尹,有些人本来不是奴隶,可是偏偏活成低贱的奴隶模样,那么咱们从下奴开始一点点爬上去,就要脱离这些奴隶的特点,不能自轻自贱,不能破坏自己风水运气。”
其实阿尹是明白的,这是阿娘经常唠叨并十分介意的说辞,偏偏又问了一次。
“什么是风水运气?”
女桑眼睛明亮,带着细腻的微笑和了然的目光。
“霉运风水就是自甘堕落,无法进步,反之就是风水运气,你信吗?肥遗也是下奴出身的奴隶!他是怎么爬出去的?”
阿尹所问非所答嗤之以鼻。
“我一定能够超越他的。”
女桑看见儿子上钩了,进一步引导着,渴望挖掘出来最强大的动力和毅力。她紧紧盯着儿子的眼睛。
“不用轻视他的经历,处于底层的人,第一关才是根本,连下等奴隶堆里都混不明白的人还谈什么远大前程?”
阿尹被阿娘那种眼神鼓励到了,他跪下磕头。
“”阿娘,儿子明白了,不管我有多少才,聪慧机敏的脑子,都要一关一关的过。要磨出血的爬过去。哪怕这是自己噩梦的地方,也要让他开出美丽的花朵。阿娘,我出去第一件事就是清理脏东西,把下奴屋种上花朵蔬菜。还有帮助他们洗干净。阿娘我会照顾好自己和这些不开窍的人的。”
“肥遗这种人其实是非常无奈懊恼的,他骂出来的一定有值得骂的东西,没有人愿意发火玩,怒气这个东西不是空穴来风,无中生有,只是对方愚钝无知罢了。如果我是奴隶头,一定没有肥遗那种耐心,那种骂人的精力,我全直接放弃他们的。”
“啊?阿娘您真狠,如果您做了奴隶头却放弃不了怎么办?无视还是改变?”
“儿子,你问得好,阿娘好好想一想这个问题。等咱们平安出去的时候,阿娘认真回答你这个问题。”
“好的。”
女桑带着泪光的眼睛看着阿尹,嘴巴颤抖着没有回答,一滴泪已经悄悄滑落。
“儿子,这两天只能吃这几颗蔬菜叶子和根茎,你行吗?”
阿尹极力让肚子鼓起来,让阿娘信任自己。
“行,阿娘,我不吃,你吃。因为早餐的时候,庖人大叔已经给我喂吃的了。阿尹肚子已经鼓鼓的了。”
母子俩互相依偎着,用自己的体温去感染对方求生的意志力。
囚徒屋外面出现只是一片水声,落雨潇潇,清新甘甜的水气四散弥漫,只余洁净的天水冲去这世间的污秽,长久来的闷热,渐渐消弭于无形。
这样的突来的雨密风骤,但愿明日醒来就是一个晴好的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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