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在书房中写《答司马谏议书》时,司马光正在家中留青轩内款待一位远来的朋友,此人姓邵名伯温,字子文,洛阳人,父名邵雍,一生未入仕,却又是远近闻名,与富弼、文彦博均熟识。司马光原本与邵雍交厚,后与邵伯温结交,对邵雍言必称先生,也算是屈名降辈了。邵伯温此来,自然便成了司马光的上宾。范镇也在座,三人杯酒言欢。
今天司马光的兴致很好。有朋自远方来,固是一乐,自韩琦上了言青苗法不便的折子以来,虽只几天,朝中的变化也令他心喜。赵顼要废青苗法,王安石告病求退,而且由他司马光草诏批答。落井下石、火上浇油、伤口撒盐之类事,为君子所不取,司马光草诏,是为皇上立言,他以堂皇之言痛责了王安石,这所下之石、所浇之油、所撒之盐便成了皇家之物。而且自从他三封信劝说王安石,这信又在朝野广为传抄,使他成了反对新法的领军人物,在一部份老臣中交口称赞。接着和李常相继入宫见驾,劝赵顼不要屑屑然于均输、青苗。他所掀起的急浪一波接着一波的向着赵顼和王安石拍击,只要王安石因此而退出中书,便可以尽废新法,重袭祖宗旧法。离这个目标不远了,今早有内侍传来消息,赵顼已决定晋升司马光之职,日内便会下旨。诸事适心,自然要借邵伯温远来之机,小饮几杯,以畅胸怀了。
正值春事方欣,轩内春暖风和,这风吹到身上,只觉得浑身痒酥酥的,催生着一种活力,连思维也变得敏捷起来。园内两株梅树固已青梅如豆,轩东去年新栽的几株杏树,花正开得浓艳,招引得蜂忙蝶乱。有几只蜜蜂飞进了轩内,发出一片嗡嗡声,似在劝诫司马光,莫辜负了春光,又仿佛要参予他们的议论,这嗡嗡声便带了点喜气。
范镇看着来去飞舞的蜜蜂,又瞥了一眼轩外的杏花,不觉有点陶醉。他一口干了杯中酒,笑对司马光说道:“王安石离开中书,皇上便要请君实兄参政了。拨乱救正,就全在君实兄,我等拭目以待吧!”
司马光拈须笑道:“景仁兄说笑了。若论治国,还须请文彦博、韩琦和欧阳修一干老臣,光有何德能,敢当此任?”
邵伯温说道:“景仁兄言之有理,也是天下士子所愿,伯温自洛至汴,一路所闻,皆以君实兄所言为言,绳错纠谬,非君实兄莫属。”
司马光侧过脸来对邵伯温说道:“子文謬赞了,不知令尊对朝政有何高见。”
邵伯温说道:“弟行前曾问家严,说是山野之人何敢妄论朝政,只要君实在朝,何惧天塌?以弟愚见,君实兄当仁不让,何必客气?”
范镇说道:“君实是众望所归,入中书参政,也不过是一纸诏书的事,我估计就在这早晚了。”
一只蜜蜂飞近邵伯温,在他的耳边嗡嗡了一阵,邵伯温用手挥了两挥,蜜蜂飞走了,兜了一圈又飞了回来,邵伯温只得站起来用衣袖连挥几挥,蜜蜂终于飞出轩外去了。他端起酒杯,向司马光和范镇一举,喝了一口酒,先轻叹一声,然后才说道:“熙宁元年冬,我正走在洛阳天津桥上,忽听到杜鹃的啼声,不久得报,说是王安石进中书省了。洛阳本无杜鹃,世道不宁,方出此妖异之事。”
范镇问道:“如何杜鹃叫了便是世道不宁了?”
邵伯温说道:“天下将治,地气自北而南,天下将乱,地气则自南而北,今南方地气至矣,杜鹃所以早鸣。按说,王安石的文学操守,本与君实兄在伯仲间,一忠一奸,两下相差就不可以道里计了。朝庭用安石为相,天下自此多事矣!”说完连连摇头叹息。
邵伯温的不经之言,司马光自然不会相信,不过他不会扫了邵伯温的兴头。他笑问邵伯温:“果如景仁兄所言,子文可愿入仕?”
邵伯温说道:“家严曾戒伯温,务必以君实之言为言,以君实之事为事。君实但有所命,伯温敢不乐从!”
范镇说道:“子文之言有理,我等自以君实兄马首是瞻。有君实兄力荐,子文何愁不得美官?”
邵伯温在座上向司马光和范镇一揖,对范镇说道:“还请景仁兄提携。”
范镇笑道:“这个自然。”
三人举杯喝酒。稍顷,邵伯温忽然“哈”的一笑,问司马光:“君实可知何以称王安石为拗相公?”
司马光边给邵伯温和范镇斟酒边笑道:“你问我算是问对了人,有两件事可说明王安石性子拗得可以。一件是当年在群牧司中事,我与安石同为群牧司判官,包拯为群牧使。包拯为人甚是清严,御下却也甚宽。正当群牧司中牡丹盛开,包拯一时高兴,置酒赏花,也算是风雅之事。长官治宴,属员自然奉命,因此席中甚是欢洽。我素不喜酒,当不得包拯相劝,也勉强喝了几杯。安石固不喜酒,却是终席不饮,别说别人相劝,便是包拯也不能强。第二件是王安石提点在京刑狱时的争刑名不当,仁宗已下诏免于处分,只要他去上閤门谢罪。可他偏就是不去谢罪,当时朋友相劝,不过就是叩一个头,有何关碍?终也没有能劝转他。前些时皇上曾问我安石如何,我说,‘说安石为奸邪,则毁之太过,但执拗而不晓事耳’!”
邵伯温说道:“君实之言,我可有点不懂了。安石固然执拗,但安石文名抪于天下,如何又不晓事?”
司马光说道:“物有大小,器有厚薄,人有穷富,这是一定之理。富民兼併穷民,此乃天理。此亦是民,彼亦是民,何抑之有?逆天理而为,岂非不晓事?”
范镇说道:“君实之言,是为止理,非安石可能比。”
邵伯温端起酒杯,向司马光和范镇一举,说道:“景仁之言甚是,青苗法既罢,君实必进中书,则我等大有可为矣!请干此酒,为君实贺!”
范镇也端起酒杯站了起来,笑对司马光说道:“固当如此,君实兄不必客气,来,干了此酒!“
三人同时干了杯中酒,互相照了照酒杯相视哈哈大笑。恰在这时,司马康走进轩里,递给司马光一封信,说道:“爹,这是王安石差人送来的。”司马光拆开一看,《答司马谏议书》六个字首先进入眼帘。说道:“是王安石的信,他终于答复了!”司马光双手捧着信笺,手指微微发抖。他的心里有点不安,他不知王安石将在信中说出何种言语,何种尖刻的反唇相稽。他原本希望王安石能醒悟,能接受劝告,现在似乎更希望王安石不听劝告,离开中书。他看了范镇和邵伯温一眼,范镇和邵伯温听说是王安石写来的,一齐走了过来,偏着头就在司马光手中看了下去。王安石写的是:
某启:昨日蒙教,窃以为与君实游处相好之日久,而议事每不合,所操之术多异故也。虽欲强聒,终必不蒙见察,故略上报,不复一一自辩。
重念蒙君实视遇厚,于反复不宜卤莽,故今具道所以,冀君实或见恕也。
盖儒者所重,尤在于名实。名实已明,而天下侵官、生事、征利、拒谏以致天下怨谤,皆不足问也。某则以谓受命于人主,议法度而修之于朝庭,以授之于有司,不为侵官。举先王之政,以兴利除弊,不为生事。为天下理财,不为征利。辟邪说,难任人,不为拒谏。至于怨诽之多,则固前知其如此也。
人习于苟且非一日,士大夫多以不恤国事,同俗自媚于众为善。上乃欲变化,而某不量敌之众寡,欲出力助上以抗之,则众何为而不汹汹然?盘庚之迁,胥怨者民也,非特朝廷士大夫而已。盘庚不罪怨者,亦不改其度。盖度义而后动,是以不见可悔故也。
如君实责我以在位久,未能助上大有为,以膏泽斯民,则某知罪矣。曰今有当一切不事,守前所为而已,则非某之所敢知。无由会晤,不任区区向往之至。
王安石的信并不长,司马光三人读完了,互相看了一眼,一时没有作声。他们承认,王安石的信中有一股大气,写得义正理明。王安石没有反驳司马光信中的论难,而是,仿佛是独奏心曲。司马光在给王安石信中写的诸如“忠信之士,于公当路时,虽龃龉可憎,后必徐得其力;谄谀之人,于今诚有顺适之快,一旦失势,必有卖公以自售者”之类言语,适见其小器。而对王安石告病折子的批答之言,更过于烟火气了。
沉默有顷,范镇说道:“此信一出,又要洛阳纸贵了。”
司马光把王安石的信掷于桌上,叹息一声,说道:“王安石回中书视事了。”停了一停,又说,“青苗法不废了。”
邵伯温说道:“未必吧?信末有‘某知罪矣’句,不是承认为政之不足吗?”
范镇说道:“君实之言甚是,信中言‘盘庚不罪怨者,亦不改其度’,是说王安石并不抱怨我等,却也不废青苗法了。”
邵伯温说道:“安石文章器识敢不佩服!只是……何妨君实兄进中书与之抗衡?”
范镇说道:“君实必能擢升之言也非空穴来风,果如子文之言,君实兄得进中书,则事并非不可为。”
此时司马光神态苍凉,意兴阑珊。他摇了摇头说道:“不废新法,光不进中书。”
范镇和邵伯温对看一眼,默然不语。
王安石的这份<答司马谏议书>,却如一盆凉水,向着原本兴高采烈,计算着如何入主朝政的三人兜头浇下,此时三人除了面面相觑,已然毫无酒兴了。
一阵风来,杏花纷纷飘落,有几片花瓣随风飘落轩中。几只蜜蜂追随着飘墜的花瓣飞舞而来,于是轩中又响起了蜜蜂的嗡嗡之声。邵伯温皱了皱眉,正欲挥起衣袖驱赶蜜蜂,司马康撩襟疾步走到正厅后廊,对留青轩里喊道:“爹,中使到了,请你到正厅听旨。”
司马光和范镇、邵伯温对看一眼,一样的心思:莫不是皇上诏书到了?这么说事还可为!司马光说道:“我去接旨,两位随后就来正厅奉茶。”
前来传旨的是张茂则,见司马光进了正厅,遂南面而立,对司马光说道:“司马光听旨。”
司马光忙北面跪下,说道:“臣司马光恭请圣安。”
张茂则念道:
陟降左右,司朕之阙者,至亲笃信之臣也,
有劳可录,朕岂忘哉?右谏议大夫、翰林侍读
学士司马光,政事艺文操行之美,有闻于世,
简在朕心。相时明禋,庀事惟谨。进阶序爵,
其往懋哉!着即任枢密院副使,钦此!司马光现任的翰林侍读学士是正三品,枢密院副使是正二品,司马光升官了。但是,张茂则念完圣旨,司马光既不接旨,也不谢恩,只觉得心底里却有一股酸涩味直往上泛,说不出的难受。原本以为是进中书,不想却是进枢密院!
张茂则宣完旨,走上一步,扶起司马光,笑道:“司马大人,恭喜了!”司马光勉强一笑,说道:“皇上能罢制置条例司,追还各路提举官,不行青苗、助役等法,则虽不用光,光受赐亦多。”
张茂则笑道:“司马大人这话自可对皇上说去,皇上知道你未必肯受,叫我传话给你。皇上说,‘枢密乃兵事,官各有职,不当以它事为辞。’”
司马光说道:“光未受命,则仍是侍从,于事无不可言。”略停一停,见张茂则要走,说道:“张公公请小坐,吃杯茶再走。”
张茂则说道:“不啦,下次再扰吧。”
张茂则一走,范镇和邵伯温走进正厅。他们已知司马光不是进中书,而是进枢密院,心中虽不像司马光那样难受,却也颇感失望,因为这意味着一场以废止青苗法为契机的变法与反变法的较量,王安石得胜了,他司马光失败了。自然,司马光的失败便是范镇和邵伯温的失败。范镇问司马光:“君实兄真不肯受命吗?”问得小心翼翼,生怕拨动那根会引起司马光伤痛的弦。
司马光点头说道:“自当上章力辞。”
范镇说道:“枢密院使是文彦博,你去正有可为,何况枢密院和中书省不相统属,关王安石什么事?”
邵伯温把头点了两点,说道:“君实之意甚善,青苗法不废,王安石不退,君实兄何必居官蒙羞?后世之人又如何看君实?”
司马光没有说话,他的眼睛望着远处,又似乎什么都不看,眼光淡淡的,如在深思,又如在出神。他确实不想说什么。努力化为泡影,期望归于幻灭,还能再说些什么呢?他以不受命作抗争新法的手段,已经是最后之举了。吕公著在御史台读到王安石写的《答司马谏议书》时,也不过比司马光晚一个多时辰。他的第一感觉和司马光一样:王安石要回中书视事了,青苗法不废了。他坐在木靠椅上,双手抱在胸前,头微仰着,出神的看着屋角粉白的墙上的一片水渍。而这片水渍在他的眼中时而幻化成重叠的云山,时而幻化成展翼的小鸟,或者幻化成一个小狗的头。他下意识的摇了摇头,意识清楚了,于是幻象还原为水渍。
此时吕公著的心情极为复杂。他是王安石的好友,他曾为王安石入翰林、进中书而高兴。他也认为应该革除弊政,最初他是支持王安石的,王安石也把他当作重要的臂助。他曾帮助王安石物色了一批年轻才俊之士进条例司,王安石则举荐他当了御史中丞。然而,当王安石相继推出均输法和青苗法后,非议的人多了,他也却步了。他从怀疑进而到反对,譬如行路,王安石绝尘而去,他已看不见王安石的项背,只见身后扬起的一缕烟尘,他便与所处的群体一起指指点点。他是以御史中丞的身份向赵顼进言的,他要求赵顼废止青苗法。在这场变法与反变法的较量中,他成了王安石的对立面。
王安石写<答司马谏议书>宣告了这样一个事实:王安石胜利了。按说,此时再言废青苗法已属多余,但吕公著心里有一件放不下的事。这便是吕惠卿对他说的,条例司要驳斥韩琦,并且要镌板颁行全国。这是本朝从没有过的事,假若韩琦一怒而带甲入京清君侧,国事便不可收拾。
吕公著站了起来。长久的僵坐,使他腰酸背疼,两腿发麻。他捶了两下腰,又揉了揉腿,走到穸前,看了看已经偏西的太阳,估计已是未末申初时分。“进宫去吧!”他对自己说道。“‘一入谏诤司,鸿毛忽其身’。谁说的?好像是范仲淹。有话不说,如骨梗在喉,何如一吐而快?”
赵顼从王安石府上回到宫中,几天的焦思忧虑一扫而光,只觉得浑身轻松。他在宜圣宫和向皇后共用了午膳,稍事休息,——自然少不了与向皇后卿卿我我一番——走到殿前,站在丹墀上顾目四周,望中全是层层叠叠的殿阁宫墙,心里忽然生出了一种困于牢笼的感觉。回想起上午和张若水兰元振去王安石家,在端礼街徒步行走,身体是自由的,心也是自由的,这种感觉真比乘辇要强得多。不过白龙鱼服可一而不可再,被言官知道了还不闹翻了天?他只能在皇帝所允许的范围内活动,于是他想到了金明池,想到了每年三月初一金明池开池的盛况,并且,二十年前仁宗皇帝在金明池习水战的景况也在脑中渐渐浮现出来。那种百舸争逐,飞矢满空,号炮连发,人声鼎沸的场面真叫人热血沸腾。习水战近乎儿戏,但登上龙舟在金明池里游弋,这可比在宫苑里攀花折柳有趣得多。这时向皇后正站在赵顼身侧,她的目光追随着赵顼的目光四处游弋,揣摸着赵顼的思维和所以欢乐与忧虑。赵顼对向皇后说道:“朕有意临幸金明池,皇后意下如何?”向皇后未语先浅浅一笑,然后说道:“太皇太后和太后如在金明池登上龙舟一游,一定乐开了怀。”赵顼握住向皇后的手,又在向皇后手上轻轻拍了两拍,对陪侍的张若水说道:“差人去金明池看看,朕要临幸金明池,登龙舟观竞标。”
张若水说道:“遵旨。”张若水迟疑了一下,说道:“今年金明池开池……”他原本是要说今年金明池开池已过了,觉得不妥,忙改口说道,“据说金明池龙舟自太宗登过,有近百年没用了,船板多有朽腐,修复恐需时日。”
赵顼说道:“那就传旨,着即修复!”完了又补充一句,“越快越好!”
张若水忙躬身说道:“遵旨。”
正在这时,一个小黄门匆匆跑来,跪倒奏道:“御史中丞吕大人入宫见驾,正在西上閤门候旨。”赵顼说道:“传旨,宣吕中丞崇政殿见驾。”说毕,看了向皇后一眼,说道,“不知又有何急事。”遂又吩咐:“侍候更衣。”御史中丞入宫,皇帝是要冠履相见的。
吕公著心情沉重,神色肃然。在向赵顼行过常礼后,没有立刻启奏,仿佛是要使崇政殿里的空气先冷凝起来,以增加他即将吐出的语言的份量。比较起来,赵顼的心情却是轻松愉快,他面带笑容问吕公著:“中丞此时进宫,有何急事?”
吕公著躬身作了个揖,徐徐的一字一顿的说道:“祖宗承五季之乱,法度草创,固亦未尽及古,至于临下以简,御众以宽,好生之德,洽于民心,则汉、唐之盛无以加也。是以有国百年,民心欣戴,虽凶年饥岁,流离至死,而无有背叛之心者,良以仁恩厚泽足以深结之也。惟是日有既久,事或有弊,此陛下所以临朝奋然,思欲惩革。”这是吕公著和司马光不同的地方。司马光要一切遵循祖宗旧制,说是“三代之法可以传至万世”。吕公著则承认“日有既久,事或有弊”。所以,吕公著在最初是支持王安石变法的。吕公著说到这里停了一停,一来是要看看赵顼对他的话是否重视,二来在说到实质性问题前的停顿,可以加重他的说话的份量。吕公著见赵顼正注意的听着,接着说道,“然而设施措置未得其术,是以内外乖离,人人危惧。而今众口谔谔者,青苗法也,臣深为陛下忧。”
赵顼听吕公著这一说,慢慢起身离座,在殿内缓缓踱着。吕公著见赵顼离座,忙躬身肃立。赵顼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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