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星球的网格代表竞争异常激烈,参选的人各显神通,孔雀开屏般炫耀比试,不仅花样百出地抬高自己,通过贬低对手提高自己也是惯用的伎俩。L先生作为社区推出的候选人具有强得让人生畏的竞争力,他拥有大量粉丝,在N市有相当高的知名度和影响力。但是,俗话说,树大招风,枪打出头鸟,他如同白纸一般的社会经验让他处于不设防的状态,不仅没有像猛虎一样去攻击他人,反而像一只小鸟成为猎人的目标,可悲的是他还乐观地蒙在鼓里。有几个竞选对手向选举委员会控告,说L先生进入H星球学院是走后门,通过不正当手段才当上老师,本来条件不符合,是学院院长丁伯仲徇私情,强行要求院务会同意聘用L先生。
在选举季,记者们到处挖掘新闻,当然不会放过这个绝好的题材,他们都拥到L先生的住宅楼前,要采访他。看到他点开了虚拟屏,有记者喊道,“L先生,有人说你不符合条件,但丁伯仲院长徇私情,拍板把你招进学院当哲学历史讲师,这是事实吗?”
L先生像受惊的兔子啪一下把屏幕关掉,他走进房间,来到窗户边茫然地望向远方,最远处铺展的Casino招牌刺眼地映入眼帘,他气恼地让窗帘关上。他本能的第一反应是埋怨廖武元的瞎鼓动,让他草率地答应参选。但他理智尚存,转念一想,凡事不能总抱怨别人,那是懦夫愚蠢和怯懦的行径。和自己的事自己负责,要怪只能怪自己头脑简单。他得出一个结论:陷入爱情漩涡的时候,千万不能做任何决定,那是不明智的,必定会导致不好的后果。
几个工作日过去了,他像死去一样不露面,更不出门,不看窗外,不看新闻,也不与任何人连线,他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僵尸一般来回走动,心中比因廖武元和千代子小姐的离去而显空荡的屋子还要空,像飘在空中的一片枯叶,被风吹得飞来飞去,在空中飘摇就是落不下来,茁壮的树木抛弃了它,广袤的大地又不接受它,命运的缰绳被毫无主张随意变换方向的风攫住,如断线的风筝失神地随风飘逝。智能的背景灯光被他难以捉摸的情绪搞得发疯,像末日世界地堡里的、在无与伦比的核能爆炸声中震颤和闪烁,他的脸忽而惨白,忽而阴沉,忽而狰狞。
他用躺平的方式熬走了难缠的记者。流媒体各个栏目围绕着L先生进入学院当老师的事,做了很多访谈和采访,很是热闹了一阵子。派出去的记者在他的住宅前安营扎寨了几个工作日,见他毫无反应,知道他是一个没有缝隙的鸡蛋,终于无趣地慢慢散去。Mary、乔安娜和社区群主任泰勒尝试着连线他,也都联系不上。
这一天,蛰伏多日的L先生有所行动,他主动与人联系,首先连线学院院长丁伯仲。
“院长,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L先生满心愧疚地说。
“这件事不是你的错,千万不要放在心上。”丁伯仲院长很平和,脸上看不出受到事件影响的痕迹,谦和依旧。
“我准备去向媒体解释,你没有徇任何私情,我进入星球学院是按照程序申请,经过院务会讨论通过的。”
“有些事情,大家其实都知道,真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有事情可以关心,有事情可以炒作,你不能去解释,你越解释,他们就越高兴,可以不断纠缠,事情反而会被抹得更黑。到时,真的会有口莫辩。”丁伯仲院长看L先生一脸的愁容,知道他有心理负担,他不像自己经历丰富,这样的事情经历得多,已然百毒不侵。院长露出轻松的表情,笑着安慰他,“我年龄大了,趁着这个机会提出退休,平时学院行政事务缠身,研究工作做得少,现在可以专心做学问。”
“啊!”L先生看着院长一脸的笑容,他却笑不出来,脸上愁云密布,悔恨的暴雨在心中倾盆而下。
院长慈祥地对他说,“你也不要忧伤,生活本来就充满着纷繁复杂的竞争,你参加竞选等于站在风口浪尖,经受到攻击、打击是理所应当。世事纷纷绕绕无人能置身事外,他们会掘地三尺找话题,刨根问底寻“证据”。在这张罗网里,你不是遇上学院的事,也会碰上其他事,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渡过这一关,你也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他诚恳地反思,院务会成员严格按照程序讨论决定L先生入职事宜。但对于L先生他是否有所偏颇?他得出结论:对L先生他有所偏爱,爱的是他的才华、品格和一片赤子之心。但正如他对L先生所言,在谣言面前,这些无足轻重,不堪一击。
H星球学院院务会按照程序讨论哲学历史讲师职位申请事宜,其实,就是讨论接不接受L先生的申请,因为只有他一个人申请,也许在H星球学习和研究哲学历史的人太少了。虽然只有一个人申请,但讨论依然激烈。
“L先生毫无学术背景,没有学位,没有教学经验。”
“虽然L先生被确认为人,但接受一个机器人作为老师,是没有先例。”
“现在他是人。”
“但他刚刚从机器人被确认为人,他跟你我一样吗?”
“虽然我对L先生答辩时的表现很赞赏,也认同他关于君子和圣贤的说法,但接受他做一个老师,又是另外一回事。”
“虽然招聘讲师是我们学院的事,但也要考虑对星球的影响,毕竟是史无前例的事情。”
……
听着院务会成员们的讨论,丁伯仲院长紧皱眉头,虽然他早就想过招聘L先生会有争议,但本以为星球学院作为星球的知识、思想集大成的最高学府,应该会有比较高的包容度,比其他居民更容易接受新兴事物,现在看来过度乐观了。
“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最后,丁伯仲院长发言,“H星球学院在星球邦联的各个学院中首屈一指,靠的不是我们的大楼、硬件设施,靠的是我们一代代老师的辛勤耕耘,对于师资,学院自成立以来就兼收并蓄,广纳众流,不拘一格地吸收人才。”
69書吧
院务会每个成员都凝神聚气地听,丁伯仲院长在学术方面是泰斗,在品行方面是楷模,是大家公认的“大师”,在学院具有很高的威望。
“古老星球的早期人类有个高等学府叫做阿卡德米,在学园的拱形大门上刻着一句话‘不知几何者请勿入内’,这是他们对进入学园人的标准,那么我们对于进入学院教学授课的老师有什么标准呢?”
丁伯仲院长与各位院务会成员一一对视,他们没有人回答,都静静地等待着院长继续讲。“我知道,诸位肯定要讲学位、学术背景,对!这是我们的标准之一,但是,制定这些标准是为了衡量申请者的知识和学术水平”,他耐心地分析,努力说服大家,“现在的情况,L先生拥有这些知识和学识,通过他参加的三次答辩会已经充分证明,我们还需要再反过来问他有没有学位和学术背景吗?”
有几位院务会成员摇头,表示认同丁伯仲院长的话,认为L先生不需要再用学位和学术背景来衡量。但是,有一位成员坚持自己的观点,“考虑到学院千百个周期的传统,虽然破格录用没有学位的老师有先例,但录用一个机器人——现在是人做老师,心理上可能一下子难以接受。”
丁伯仲院长说:“L先生有真才实学,对于这个教职很热心,他对于研究哲学、历史和神话、诗歌等学问有兴趣,并且有能力去认识和传授,就是机器人,我觉得都可以接受,何况现在他已经被确认为人。”他又对仍有顾虑的院务会成员说,“接受一个新事物总是需要一个过程,诸位都有自己的认知和考量,我尊重你们的意见,我提议对于L先生的申请按照规程进行投票表决。”
于是,大家点开虚拟屏投票,结果很快显示出来,4:3,星球学院院务会表决通过同意接受L先生申请,聘请他担任哲学系哲学历史讲师。
“生活真的是这样吗?”L先生如堕入深渊,在混浊的水中迷茫着,不敢大口呼吸,否则,混浊的泥沙会毫不留情地呛死他。他从机器人被确认为人,一头扎进生活的汪洋大海中。他以为自己有思想、爱学习,也有亲密的家人和朋友,对于H星球上和人类的种种问题对答如流。起初他认为自己游泳水平极佳,可以在大海中畅游,现在看来他是游泳池训练出的游泳“高手”,经不起大风大浪的考验,被海浪打翻呛了咸苦的海水。他吃点苦头没有关系,无辜牵连院长,他于心不忍,他哀叹睿智和谦和终究敌不过狗血的生活哲学。
“人的一生都在追逐着财富、名誉和爱情,所以无法逃脱这张纠缠的网,生活喧嚣热闹,子虚乌有涂抹胭脂会登上大雅之堂成为言之凿凿的真理,而且这些嘈杂声无法躲避、无法抗拒。人们乐此不疲又不时要逃脱,人们在簇拥中沾沾自喜又不断说要寻求内心的安宁,人们深谙生活哲学却始终无法找到生活的本质。”
“古老星球呢?我想去古老星球看看,那里是人类走出走的源头,应该有着人最本质、最质朴的思想、情感,也许那里不一样。”L先生想到了古老星球上的Paul,认真地对院长说。
“你试试吧!我没去过古老星球,我太老了,更可能在H星球我有太多的牵挂。那里太遥远了,不过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我没有信心,你可以去看看,毕竟我们离开那里太久了,需要有人去找回我们失落的世界。”
L先生缺乏与谎言作战的经验,他缺少敷衍应付、虚情假意的世故哲学知识。他是温室里培养出的鲜花,没有经历风雨的捶打,从防护罩裂缝里射进一丝强烈的阳光,他娇嫩的肌肤被烧得灼疼。他幼稚地以为理解了人类的情感,自以为用君子之礼待人,也会对等收获友好和回报。他错了,他失败得一塌糊涂,高大光鲜的雕塑其实是虚弱的不堪一击的薄薄的一层外壳,一碰就碎。他如决堤的大坝崩溃了,他只有逃跑。
L先生和院长通话结束,第二个连线社区群主任泰勒告知他决意退出竞选,当然先表示感谢,说承蒙他关心之类,他语气冷静而决绝,这是他考虑了几个工作日的慎重决定。席泰勒规劝L先生几句,确认不能改变他的心意,转而表达对他关心慰问,说媒体炒作是无厘头无根据的,竞选过程中互相攻击很正常,不值得为之烦恼忧愁,请他放松心态,调整心情,事情会好起来的,过一段时间就好。
最后,L先生连线Mary——H星球上他唯一的亲人。
“你还好吧?我连线你好几次。”Mary关切地问。
“还好。”一股暖流涌上他心头,他双眸含泪,最困难的时候,家人永远都在。
“你既然参加了竞选,被关注、被炒作是必然的,没什么好烦恼和担忧的。”Mary是律师,见到的人生百态太多太多,她说的话与席泰勒差不多,可能生活就是这样,只是他没有经历过,一下子不能适应罢了。
“我已经退出竞选,丁伯仲院长也退休了。”L先生提到院长,心里又是一阵愧疚,眼圈发红。
“退出竞选也行,你还是适合安安静静地读书,网格代表之类的不适合你,院长他年龄大了,退休也是正常的。”
“我现在有点理解Paul的心境了,我决定去古老星球。”
Mary沉默了好一会儿,心里充满了无法言说的忧伤,自己爱着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去古老星球,像一种自我放逐,一种对H星球的失望和抛弃。她紧握双拳,努力地克制着保持理性,不让奔涌的眼泪流出来,“去古老星球待一段时间也行,千百年来,太少人回去了,不过,希望你能尽早回来。”
“我一定会回来的,祝你们幸福!”L先生说完就关掉屏幕,他已经抑制不住情绪,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而另外一边,在黑着灯的屋里Mary也黯然地痛哭流涕。人总是说不经历挫折、艰难困苦就不能够成熟,这样说好像你经历了挫折,经历了艰难困苦就能成熟一样。而事实上,绝大多数情况下经历了挫折和艰难困苦后绝大多数人直接就挂掉,他们没有机会等到自己的成熟,从这个角度看,他们还不如迁徙的角马。它们悲壮前行,沿路牺牲无数才到达终点,百分之四十的生存率对应的是高达百分之六十的死亡。L先生在这个时候选择了自认为的逃避方式——到古老星球去。其实,他在不经意间选择了一个最好的方式,他是一个实际上无牵无挂的机器人成为的人,这是他的幸运之处,他随时可以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随时可以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后来,他有了牵挂之后才发现真正羁绊人生脚步的不是财产、地位、工作,而是情感的牵挂和思想的缠绵。
H星球去古老星球的飞船两个周期一班,L先生连线运输公司进行登记。“啊!”运输公司登记员第一反应是惊呼,L先生是几百周期来第一个主动去古老星球旅行的人,一般去那里的有两种人:一种是被流放到那里,一种是到古老星球太空中心工作。L先生笑了,那他就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登记员查看电子规程,倒没有什么特殊规定,只有一个提醒事项:要先打疫苗,据说古老星球有病毒,H星球的人特别容易感染。他把《宇宙旅行规程》发给L先生,让他认真阅读,出发时间是下个周期的第二个工作日上午,须在9:00前到达星球太空基地民用出发地。
L先生先接种疫苗,剩下的日子,他在家研究规程,又重新学习天文学、古老星球的历史、诗歌、神话和飞船知识。他到星球学院办理离职手续,在H星球也没有多少要交代的事情,没有更多的人需要告别,他整理简单的行李随时准备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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