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长的旅途终有结束的地点，再远的距离终有到达的时刻，对于H星球的人类古老星球是遥远的故乡，是走得再远也割舍不了的根。对于无根无基的L先生，他相当于石头里蹦出来的，古老星球肯定不是故乡，那么H星球呢？勉强算吧。经过火星，经过星球邦联各个殖民星球，若干个周期以后，他回到了H星球。出发时，他不需要人送别，想将H星球的一切忘记，回来时，没有人接，他要重新开始H星球的生活。
L先生坐在无人驾驶飞行汽车里，窗外的世界依然金黄，N市似乎一点都没有变，还是那么熟悉，好像他只是离开了几个工作日而已。他拎着简单的行李走进悬浮电梯，在“L先生，好久不见，欢迎回家”的提示音中，到达1713房屋。空荡荡的房子显得冷清，让他感觉形影相吊，毫无回家的感觉。他将行李放下，走进廖武元以前的房间，里面的陈设依旧，但物是人非。他走进自己的卧室，让窗帘移开，极目远望，Casino的大招牌依旧那样显眼。
休息日，L先生决定去拜访Mary和米路。经过古老星球之旅，他似乎成长了，再见到殖民纪念方尖碑时觉得不如原来那般高大，上面硕大的青铜面具似曾相识——与天子玉奇脸上的黄金面具相仿，他不禁想也许雕刻的本意是黄金面具而不是青铜面具，又或许材质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们都象征人类发展进化和征服自然宇宙的雄心。走进排屋区，他一眼就看到熟悉的Mary家院子里悬浮的蒲公英灯和流星灯。此时，与他离开H星球前最后的盛宴相同，院子中间摆放一张长条桌，几个人围坐着，有一个机器人带一个小女孩在院子里跑着玩。小女孩应该是Mary和米路的女儿，他在视频里见过，不过那是她刚出生时，现在已经长这么大了。
L先生走近门口时停下来平复心情，静静地看他们。Mary和米路转头之间看到他，兴奋地跑过来迎接，后面跟着邻居吴俏俏，大家热情拥抱在一起，互相拍打后背，太久没有相见，发生太多的事情，他们恨不得在这有力的拥抱之间将所有的事情诉说。
小女孩颠颠地跑过来问Mary，“妈妈，他是谁啊？”
“他就是你的亚父，L先生。”
“亚父你好，我叫米玉玲”，小女孩伶俐地摆造型，大大的眼睛快乐地眨动，歪着脑袋双手托着下巴，“妈妈和爸爸经常讲起你的故事。”
L先生抱起玉玲转动两圈，像旋转木马。他拿出一串贝壳——从古老星球带回来唯一的礼物挂到她的脖子上。“好漂亮！”玉玲摸着光滑的贝壳，“是古老星球大海里的吗？我在电子视频里见过，我们的星球只有小海没有大海，而且没有这么漂亮的贝壳。”
米路让机器人带玉玲去玩，请L先生坐下聊，他愕然发现机器人是千代子小姐，高兴地打招呼，“千代子小姐你好！”
千代子小姐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你好！”，非常程序化的语调和表情，她好像不认识他，说完就牵着玉玲的手去玩。
L先生揣度起来，她还在生自己的气？感觉与自己生疏或者有意保持距离。他心事重重地坐下来，向四处张望，廖武元应该也在，他们是形影不离的。
米路和Mary对视一眼不说话，他们和吴俏俏一起盯着L先生看，像看外星来的稀奇生物，上上下下，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扫描，想看看他有没有什么变化。L先生还是原来的L先生，面容和体型依然如故，脸上带着特有的纯真笑容，看不出有多少变化，除了穿一袭松散随意的长袍，不再穿帅气的风衣和帽子。
L先生眼圈湿润，也认认真真瞧他们，在古老星球时，经常想象他们的生活，现在要好好打量确认。他们确实有些变化，岁月在他们脸上留下了一些痕迹，尤其是吴俏俏，厚重的化妆已经遮盖不住脖子上松软褶皱的皮肤，像蛇褪下的皮。
L先生将古老星球上发生的事原原本本、详细地向他们讲述，听到Paul魂归大海，大家都不胜唏嘘，Mary含着泪水紧握住米路的手，努力不让泪水掉下来，米路搂着她轻轻拍肩膀。吴俏俏同情地安慰他不要太伤心，用饱经沧桑的口气说生老病死，生离死别是生活中绕不过的坎儿。
下午茶的时间，桌上有千层饼、羊角包、鲷鱼烧、提拉米苏，还配了奶茶和太空水，虽不及L先生做的美味可口，但相比较古老星球的食物，却特别精致、特别丰富。L先生喝点太空水，吃一个羊角包，细加品尝熟悉的味道。
“廖武元呢？”千代子小姐欢乐地带着玉玲奔跑，发出清脆的笑声，L先生终于忍不住问起廖武元。
Mary、米路拿着海苔饼正往嘴里送，听到他问，默默地把饼放回托盘，吴俏俏正喝着太空水，强忍着不喷出来，往喉咙里咽，憋得咳嗽不停。
69書吧
L先生从他们的动作里读出了不祥之兆。
“他自杀了！”米路痛苦地说。
廖武元和千代子小姐从1713搬出去住。表面上，他们照样快快乐乐过着二人世界，但是，内心深处痛惜与L先生友情破裂，他把它压抑在心里不与人诉说，心痛得发狂。
后来，脆弱的廖武元被压垮了，他苦恼，他忧愁，他觉得千代子小姐始终与他若即若离，不能深入沟通，而他又无人可以倾诉衷肠，就以酒浇愁，用酒精麻醉自己，最后堕落成一个无可救药的酒鬼。
这天，他又喝得酩酊大醉，武俊民过来找他。
“你弟弟殉职了，‘星运2’号飞船在火星附近爆炸，他没有能够逃出来。”武俊民悲痛地说。
“他那么优秀，就不应该让他去开飞船。”廖武元拿着酒瓶，大声嚷着。
武俊民皱着眉头，“你妈妈一个人在家很痛苦、孤单，想让你回去住，多陪伴她。”
“不回去，那么多年不要我，现在弟弟死了就让我回去，凭什么？我不回去。”廖武元把酒瓶重重地摔到桌上。
武俊民强忍火气不发怒，“以前我们做得不对，我深刻检讨忏悔。现在妈妈年纪大了，需要人安慰，你要理解同情她。”
“你们过你们的日子，我只要和千代子小姐过。”廖武元嘴里喷着浓烈的酒气，一把搂过千代子小姐，吓得她娇嗔惊叫。
武俊民怀着无比的愤懑和憎恨离开，廖远没有注意到他如同切肤之痛愤恨的眼神，当然即使看到，他也不会在意，他不能理解恨的力量有多么强大，多么有摧毁力，这种力量虽然没有刀剑的锋芒，没有枪炮爆炸的威力，却会杀人于无形，取人首级于千里之外。
不久，恒天公司搞促销活动，宣布只要客户申请，他们可以给第50代机器人免费升级，廖武元想将千代子小姐的感情模式完全开通，让她感情丰富一点，可以与他深入交流、谈婚论嫁，就把她送到公司升级。
千代子小姐回来以后，变得与廖武元生分陌生，她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微笑，对廖武元客客气气，把他看成客户、主人。廖武元到公司追问，才知道千代子小姐被恢复成出厂设置，她所有的记忆，包括与廖武元的感情经历都被删除，现在的千代子小姐就是纯粹的第50代机器人。
“廖武元因为这个自杀的？”L先生悲伤地问。
“不光这个原因”，吴俏俏补充说，“后来，有人曝光，是民政委员武俊民买通恒天公司故意删除千代子小姐的记忆。”
“混蛋！这是谋杀！”L先生无比悲愤。
“这是H星球几百个周期来最大的政治丑闻，武俊民被轰下台，判处终生禁足。”
L先生泪流满面，武俊民的结局怎么样他一点都不关心，他呆呆地望着欢笑的千代子小姐，高声吟唱：“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Mary和米路许多次地为廖武元伤心流泪。L先生如此，他们无法安慰，无比心痛。
“亚父，你在唱歌吗？”玉玲拉着他的长袍问。
“是的，我在唱歌。”L先生哽咽着说。
“唱歌是高兴的事，为什么哭啊？”
“大人有时候高兴时会哭，伤心时会笑。”米路抱起玉玲。
“我不要做大人，大人好可怜。”玉玲摇着头上蓬松的辫子，撅着嘴巴说。
“你永远是爸爸妈妈的乖孩子。”米路安慰她。大家破涕而笑。
“后来，我们把千代子小姐买了回来，留在身边。”Mary擦着眼角的泪水。“廖武元还留了视频给你。”米路把视频发给L先生。
千代子小姐走过来找玉玲，她的工作职责是照顾她。“千代子小姐！”L先生话一出口就后悔，此千代子小姐非彼千代子小姐。“你好！请问能为你做什么吗？”千代子小姐脸上程式化的笑容令L先生心碎。“小心，不要让玉玲跌倒。”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说啥，胡诌一句应付。“好的，我会注意的。”千代子小姐微笑着说。
廖武元和千代子小姐的一帧帧幸福画面跳跃到L先生眼前，如流淌的溪水在他的心底徜徉。他想起在飞太空中心与童飞宇的讨论，人为什么需要记忆？他现在知道答案了，因为情感人才需要记忆，有了记忆，人的生活才美好，才有走向未来，走向未知世界的信心，记忆里包含非理性因素，绝不是简单的枯燥的数字信息，否则，周围所有人的人生都可以编辑成册，转换成0和1的无穷组合装在自己的脑袋里，还需要什么回忆呢！？
回到1713，L先生打开视频。
廖武元坐在沙发上，往前倾了一下身子，将眼镜往上推了推，微微一笑，笑容中带些疲惫，“L先生，好久不见，很羡慕你和Paul，有那么大的勇气到古老星球。生活就像一张网，我们虫子一样被网罗其中无可逃遁，人们都说人生就是做选择题，但悲哀的是我们常常没有多少选择，从出生时一切都是冥冥中注定，我能做的要么是继续走，要么是停下来，有人会选择继续走，熬过了叶落秋黄却迎来了漫漫寒冬，迎接更加残酷的挑战；我选择停下来，让一切到此为止。”
他挪动一下身子，将发皱的衣服角拉拉直，对着镜头又笑一下，“人生就像戴着假面在跳舞，我不想活在别人的梦里，千代子小姐是我这辈子的爱人，我们在一起时很快乐、很幸福，我觉得我们美好生活的时间已经足够长，已经足够写成诗歌，写成小说，你愿意的话可以把它写下来，给H星球的人看看，也给古老星球的人看看——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像诗歌里、神话里描述的那样吗？”
他稍微停顿，似乎在调整情绪，稍后又继续说，“有千代子小姐还不够，还有你这样的朋友，造物主对我够照顾的了，他并没有关掉我的门。关门的那个人是我，我很后悔搬出来住，也许我不搬离，你就不会去古老星球，只是也许，人生没有回头路，无法重来。不过，你看到这视频时，应该回到H星球，但我们不会再见面。能认识千代子小姐，能认识你，能认识Mary,能认识米路，我很高兴，我们爱过，我们一起拼搏过，我们一起欢笑过，我们一起忧愁过，我无怨无悔，这辈子不枉在这烟火人间走一圈！”
“希望你能将我们的故事写成诗歌，让后来人吟唱，再见，L先生！”廖武元伸手指点触摸屏。
廖武元从屏幕上消失。L先生木然地躺在床上，经历太多生离死别，眼泪无法消融悲伤。他听着歌，这世界有那么多人，他总是不声不响，我要把他写下来。
……\/这世界有那么多人\/多幸运,我有个我们\/这悠长命运中的晨昏\/常让我望远方出神\/灰树叶飘转在池塘\/看飞机轰的一声去远乡\/光阴的长廊,脚步声叫嚷\/灯一亮,无人的空荡\/晚风中闪过几帧从前啊\/飞驰中旋转已不见了吗\/远光中走来你一身晴朗\/身旁那么多人\/可世界不声不响\/……
L先生卖掉1713的房子，他去古老星球花费太多，需要卖掉房子才能把账单付清，其实他心里明白，付账单只是一个随手拈来的借口，生活总需要无谓的借口才能让自己心安理得。临走之前，L先生打开露台上的虚拟背景，与鲸鱼对视交流，目送它归于海洋深处。鲸鱼离去，Paul和廖武元离去，他对他们的死亡感到悲伤、痛心，时时惋惜心痛。Paul在他的怀里去天国，廖武元走之前留下影像在他眼前消失，他们看上去都不痛苦，反而有一种放松的解脱感，他们最后的遗言都感念朋友和家人，感恩生活赐予他们的美好。也许，正如千万年前古老星球一位哲学家所说，“人是有死的存在，‘向死而生’不过是生命意义上的倒计时法”，Paul和廖武元是“亡”了，但他们不会“死”。因为，他们对自己的人生有清楚的认识，用满腔的热情去生活，去爱，去恨。他们能坦然面对“亡”，他们用这种方式在人世间留下独特的印记，永远不会真的“死”。另外一位古老星球的哲人说过类似的话，“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只有放下一些虚妄的执念，关注生活的分分秒秒，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就能让有限的生命再活千百年。从微小的砂砾中去寻找那一点金色亮光，让它灿烂，让它光芒，当提炼出那最纯粹的美德时，生命的意义和价值就能直达永久，至于奇点的那一刻。
L先生回到N市街头流浪，他成为一个拥有众多粉丝的游吟诗人，在大街小巷里有，在Chatverse上也有。他与粉丝交流时，把账号头像改成古老星球上的雅努斯雕像，它是神话中的天宫守门人，有两张脸，一面朝向过去，一面朝向未来，既是开端，也是结束。不过，为防止被误解，他特意在头像下面的备注栏里写上：我不是一个口是心非的人。
这一天，L先生在博物馆后面给人们讲故事。远处传来“哒哒”的声音，有一个第50代机器人说，“L先生，Mary来找你了。”另一个第50代机器人看一下说，“不是Mary。
乔安娜慢慢走过来，她穿一双红色的高跟鞋，穿一身米色的套装，戴一顶椭圆形帽子，巷子里光线暗淡，狭窄的巷口挤进来一条长长的光芒，照在她身上熠熠发光。
乔安娜说：“L先生，你原谅我吗？”
“为什么要原谅你，你没有什么错。”
“我用你亲吻我的照片做封面，还不经同意写了千代子小姐和廖武元的事。”
“过往就是过去，我们无法回到过去，也无需改变过去。现在的你没有过错，你可以专门写他们的故事，让他们的爱情留在未来。”
“我会的，L先生。”乔安娜问：“L先生，你为什么要在街头流浪？”
“灵魂是孤独的，人生就一直在流浪。”
他们边走边说，来到博物馆的侧面，远处是一望无垠的金色沙砾，空中飞行着两列悬浮列车，一道美丽的五色彩虹横亘其上，光线斜照在他们身上，照映出两条长长的背影。
L先生播放一首古老的歌曲《路过人间》。
……
路过人间也才几十年
却为了爱勇于蹉跎岁月
相遇离别贪瞋爱痴怨
路过人间就忙着这些
谁有意见莫非是心里面渺无人烟
无人可恋来这人间有多浪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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