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Paul乘坐“星运2”号飞船来到古老星球，他被安排到生产大楼，与其他流放人员一起住在安置3区。他的主要工作是在流水线上安装电子配件，每天工作八小时，每周有两个休息日。平时，太空中心会组织文体活动，丰富流放人员的业余生活，还有专门人员对他们进行心理辅导。在这里生活有保障、有规律，Paul除了没有自由，其它看似还不错。
他沉默寡言，在空闲时不大与其他人交流，常常陷入沉思，他不需要心里辅导，自己不断思考前半生。在这样的环境里，思想得到净化，他希望下半生做一个平和恬淡的人，不再执着于追求名和利。于是，他决计把过去的一切留在H星球，包括财产，其实，他在H星球的过去已经存到L先生的脑海里，剩下要做的是将财产赠送给他，为此，他特意录制视频进行确认，通过技术大楼发送回H星球给Mary。虽然Paul话不多，与人沟通少，但工作勤勤恳恳，经常主动帮助别人，各方面表现非常好，大家都叫他“老实人Paul”。不久，他就获得减刑提前释放。因为他不愿意回H星球，被安排到生活生产中心做辅助工作。他用从L先生那里学来的一点点烧菜的手艺开了一家饮食小店，虽然只学到他皮毛，但饮食小店成了太空中心的“网红小店”。大家吃腻了几个大楼餐厅的套餐，希望换种口味，人们对Paul出品的菜赞不绝口，他的小店每天都门庭若市，前面总是排很长的队伍。他十分安乐于这样的生活，虽然挣的电子货币没有他在H星球的多，甚至于只能达到一个零头，但他心情舒畅地每天忙忙碌碌，吃得好，睡得香。好像在H星球做企业高管就是个错误，是走到了人生的岔路上，在古老星球开小店才是他的人生定数，是最好的归宿。充实的工作令他精神上获得最大的解放，他性格逐渐开朗，他听从大家的建议，不断改进菜单，正能量带来高回报，回头客越来越多，小店生意红火异常，大家又都叫他“美食家Paul”。
Paul秉持不时不食的理念，为了做出美味的菜肴，经常到爱迪尔城邦购买新鲜食材。他穿戴太空中心配发的能量服，穿过隐形能量围栏到爱迪尔城边缘的几块空地，在那里，城邦自由民把他们种植的土特产卖给他。爱迪尔城的人类把太空中心称作太空神山，因为在晚上看太空中心，它就像神秘艳丽的太空之城，通体发光漂浮于空中，在城邦人的眼里那就是神仙居所，是天上的神仙在山上建立的基地。他们经常看到飞船升空，认为那是神仙们施展法术回到天上去。Paul穿有保护功能的能量衣，淡淡的蓝色的光芒将他全身笼罩，平添了几分神秘色彩，他去的次数多了，爱迪尔城的留守人类就把他称为Paul神。起初，他与留守人类交流还需要借助语言交换耳机，后来慢慢学会了留守人类的语言，能够直接与他们交流沟通。刚开始，太空中心会派人携带声波枪保护他去采购，后来见他与留守人类相熟，没有什么危险，放心让他一个人进出。
这天，Paul照旧离开太空中心去采购香料。他心情愉快，脚步轻快，一路小跑地穿过丛林来到草地上。正值初夏季节，平地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半人高的草随风摇曳像波浪起伏的海洋，他走在里面，只露出半个身子，身上发着光，像极了一名逍遥游乐的“神仙”悬浮于空中，在草的波浪上漂行。
他听到清脆的马蹄声，在广袤的草地上，声音显得特别清脆响亮，先还在远处，后来渐渐近了。他抬头望去，有三匹马从远处奔驰过来，是三个少女。一匹通体纯白的高头大马跑在前面，上面的少女穿一身红衣，披着红披风，头上扎着红色的丝带，白色的骏马奔驰在金黄色的草地上，红色衣服、披风和丝带随风飘起，三种颜色单独看纯粹醒目，叠放在一起飞驰又富有强烈的画面感，流动的色彩丝滑地闪耀，如同三色画笔在大地上挥毫泼墨。
Paul的眼神迷失在色彩的流动中，没有注意到危险逼近三位女生。说时迟，那时快，“嗷嗷”几声狼叫，潜伏在草丛中的狼群扑向她们，三匹马嘶叫着高高扬起前蹄，凶猛的狼群准确地咬住马的脖子，马重重地摔倒在地上，三个少女甩落在地，狼群放开倒在血泊中的马，又扑向她们。形势危急，千钧一发之际来不及多想，Paul发足狂奔过去，能量衣发挥威力助力他奔跑，速度快如闪电，完全出乎他的意外，等他反应过来时，人已站到了红衣少女和头狼的中间。头狼张着血盆大口，露出两颗锋利的可怕獠牙，口水流淌，绿色又充满血丝的眼睛发出贪婪的光，一股恶臭扑鼻而来。他本能地挥臂去挡，手臂没有接触到头狼，能量衣发出强力能量波将它抛到空中，划出一个半圆形的弧线后，重重地坠落草地，四脚一蹬，“嗷”一声翻滚着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后退两步，眼神恶狠狠又心生胆怯。狼群见势不妙，都聚拢到头狼的周围，成扇形围住Paul和红衣少女，呲呲地喘着粗气，涎水沿着可怕的獠牙流淌下来，它们不甘心放弃到手的猎物，可又摄于能量衣的威力逡巡畏义不敢上前。他大吼着挥舞手臂，能量衣闪亮出蓝白色的光芒，在狼群前面闪烁着，如星球大战的兵器，能量波一阵阵往前推进，顿时狂风大作，周围半人高的草瞬间塌伏，头狼绝望地嚎叫一声，转身蹒跚而去，群狼随之离开。
Paul回头扶起红衣少女，她的披风和丝带都随风飘落，秀气娇美的脸被草丛刮擦出几条血痕，好在并无大碍。在他的搀扶下少女站起身，一双小手惊魂未定地拍着起伏的胸脯，樱桃小嘴长长呼气，丝丝长发飞舞，一双妙目注视Paul，黑眼珠灵动地转动，惊恐消失，脉脉的情意滋生。另外两个少女爬起来跪在她前面瑟瑟发抖。“你们起来吧！我没事，父亲不会怪罪你们的。”红衣少女谈谈地对她们说，两个少女拼命地磕头，趴在地上不敢起身。红衣少女抿一下嘴，长弧形脸颊透出一股英气。她不再理会她们，对Paul说，“谢谢你，我叫尼灵，你叫什么名字，我会重重地谢你的。”
Paul微微一笑，“我叫Paul，用不着谢，你让他们起来吧，马被咬死了，我送你们回去。”
Paul送他们三人到城邦边缘。尼灵停下脚步，目光灵动地看他，柔声说：“Paul神，就送到这里吧！你进去不方便。”原来，她早认出他是Paul神，他本不想进城邦，到了安全地带他也放心，就目送她们回爱迪尔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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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尼灵时常偷偷跑出来找Paul。不久，他们坠入爱河，在草原、山坡和森林里恋爱。在一段甜蜜的爱情时光后，尼灵不顾家人反对和Paul举行简单的婚礼，两人男耕女织，过着“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生活。时间不长，尼灵怀上了Paul孩子，又过了九个月，她生下一个男孩。
童飞宇介绍到这里，轻笑起来，说Paul的故事大体如此，至于细致入微的细节都是坊间的传闻，大概有添油加醋的成分。L先生也笑，故事大致不错，可以了解Paul的在古老星球的经历，他也猜出一点端倪，Paul不在太空中心应该与他和尼灵的爱情有关。他问童飞宇，“是不是因为Paul和尼灵结婚生子，违反了太空中心的规程，所以不让他回太空中心了？”
“这是原因之一，他的故事很复杂。”童飞宇说。Paul为了和尼灵在一起，放弃能量衣的保护，没有太空中心的帮助，他就不能穿越电子围栏回到太空中心。此外，尼灵的身世也不一般。爱迪尔城邦由三个长老统治，分别是首席长老、左长老和右长老，他们互相倾轧，争权夺利。尼灵的父亲是城邦的首席长老，但政敌左长老权势也很大，与首席长老是死对头，他抓住机会，攻击尼灵和太空神山上驱逐的神私通怀孕，亵渎了神灵，会给城邦带来灾难，要将首席长老推翻。首席长老为了保住自己的位置，绝情地与尼灵脱离父女关系，将她驱逐出城邦。
“那他们现在住在哪里？”L先生担心地问。
“他们住在城邦与太空中心的中间地带的一个小山坡上，生了一个小男孩，现在差不多有十几岁了，太空中心的人感念Paul的好，经常接济他，他们的生活倒也不算太差。”
“那还好”，L先生稍微放下心来，“你说前几天他找太空中心，请求帮助他老婆，是什么事？”
“他老婆生重病，城邦的巫医治不了，他想用太空中心的医疗仓给她治病，但是你知道的，太空中心规程不允许给留守人类使用医疗仓的。”
L先生心里百般不是滋味，百感交集，总算知道Paul的情况，但与自己想见的Paul完全不一样，自己在H星球没过多少个周期，Paul在古老星球都有十几岁的孩子，他选择流放古老星球，又选择流放在太空中心之外，他实在不敢想象他现在的情景，心里恨不得马上就飞过去见他。
“听天由命吧，Paul人那么好，也许会好起来的，明天让人带你去看看他。”童飞宇见L先生心神不宁，眼神关切，就安慰他。
晚上，L先生用完晚餐在房间休息，长时间的星际旅行，他钛合金的身躯疲劳了，加之心里惦记明天就要见到Paul，心绪困顿，他眼皮打架迷糊起来。
Paul家的房子建在山坡上，三间瓦房，门前有很大的院子，用竹子编成的篱笆围着，里面开满争奇斗艳的菊花，有白色的，也有黄色的，斑驳交错，白的如雪，黄的如金，无一不绽放饱满，随风摇曳，翩翩起舞。L先生走过去，菊花的清香扑鼻而来，像迎接客人的使者，第一次如此真切地闻着浓郁的花香，他贪婪地大口呼吸，要将肺腔装满。Paul正在采着菊花，挑拣大朵的将它们摘下放到竹篮里，秋日的暖阳光线依然强烈，照射下来晃人的眼睛。他抬起头，用手捂在额头上看一下远处的山。那里，天上飞着鸟儿，“叽叽喳喳”地闹腾，成群结队要归巢；地上有羊群在吃草，有人骑着马满山跑，他们是牧羊人，驱赶着离群的小羊，天气渐凉，羊群要去远处的草场。
院子里有棵大槐树，尼灵坐在树下纺着针线，用灵巧的手轻轻地摇动纺车，一圈圆滚滚的线球掉到地上，跑得远远儿地，一只小黄狗甩动小尾巴，欢跳着去捡。一个小男孩在逗两只大白鹅玩，嘴里吟诵：“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绿掌拨清波”，大白鹅被拎了起来，拍着翅膀“嘎嘎”地叫，尼灵轻声“责怪”小男孩，说他淘气，Paul回头望着他们开心地笑，转头间，他看到L先生站在院子门口。
似是故人来，Paul先是发愣，太难以想象，H星球的故友从远在那么多光年外的外星球赶来，接着欣喜若狂，丢下手中的竹篮，菊花撒了一地。他奔过来一把抱住L先生转圈，又把他放下来，握着他的手仔仔细细地把他端详，来来回回看好几遍，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Paul喊尼灵和小男孩过来，让小男孩叫L先生“大大”，小男孩躲到尼灵身后，探出个小脑袋，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盯着他看。
晚上，尼灵炖老母鸡汤、炒鸡蛋、炒菠菜，到村头割了点腊肉，用蒜薹炒，Paul和L先生用铜壶烫黄酒，举杯共饮，把酒言欢。乡土小菜贵在幸福味道，Paul夹一块大鸡腿给L先生，另一块夹给小男孩，尼灵摸了摸小男孩的小脑袋，小男孩用手背擦一下满嘴的油，又继续啃鸡腿，老母鸡汤热气腾腾，雾气缭绕开来，在暖黄色的灯光映照下，屋子里充满了温馨和幸福。
“吧嗒”一声，L先生给惊醒了，他好像做了一场大梦。他用手抹了抹眼角的泪水，走到外面去散步。他来到靠海边的一块高地，坐在岩石上听山下大海雄壮的波涛声，波浪撞击着山崖，如勇猛的战士攻打坚不可摧的城池，一波又一波，在磐石上撞得粉碎，又源源不竭而来。耳边又有“呼呼”的风声，把远方山林里潮湿带有泥土气息的味道吹来，他享受这大自然的夜。太空中心的三幢大楼灯火辉煌，在黑暗的夜空里光彩夺目，在萦绕的水气衬托下，好像飘渺的天空之城、神仙之境，飞行汽车开着大灯在空中巡游，就像是“神仙”提着灯笼穿行在琼楼玉宇中。
L先生仰望星空，幽蓝的夜空上满是星辰，近在咫尺的眼前到远至无垠的星系皆星星点点，太空如一张网将古老星球笼盖，其中万千景象抬头可见，举手就可以采撷。好像谁不小心打碎了一块天大的宝石，将它们洒在夜幕的网上。最终，天空之城和缀满繁星的夜幕在苍茫的大海上相遇融合，形成了一幅漫天盖地熠熠生辉的绝美画作。风吹着波浪涌来，像调皮的儿童拎着宏大的画卷的一角摇晃，画面抖动模糊，他甚至能看到“碎宝石”相互碰撞，真切地听到叮叮当当的响声。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童话般的景象让他情绪飞扬，自言自语地念一首古诗。在古老星球的山之巅、海之畔，在悠悠夜色中，H星球人世间的纠葛让他的心不胜愁，他想起丁伯仲院长说的话“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Paul从H星球逃离来到古老星球，在这里开始新的生活，他追求心灵的救赎。但任他做多少功课也无法想象到古老星球的当下状况。光听人们讲述Paul的故事，L先生百般揣测也无法想出他现在的生活，他的心境有了怎样的变化，他幸福吗？自己也从遥远的H星球赶回来，想发现人类出发的初心，却发现其实更遥远的是人心，无论在H星球近在咫尺的隔阂，还是在眼前遥远古老星球的陌生。他确认是人，连H星球管理委员会也确认，但他真的懂得如何做人吗？为什么人们贪婪地追求名和利，像秃鹫追寻腐臭，却又能高调宣示要追求爱，追求美德。在“追求”的过程中，费尽心机，绞尽脑汁，无所不用其极，将无穷的智慧都发挥在上面，这样的行为与名利臭味相投，与爱和美德的目标南辕北辙、背道而驰。人们似乎习以为常，见怪不怪，宣称这就是生活。好像只有他在纠结、踌躇，陷在痛苦的泥沼中不能自拔，是不是他还没有适应这种做人的方法？这绝对算不得古老星球上孔乙己式的迂腐，那需要经年累月的发酵熏制；他做人的时间那么短，那么他就是脑筋不转弯，如人们口中的不成熟，也许他天生脑回路设计有缺陷吧。
Paul近在古老星球，明天就要相见，但L先生却感到陌生遥远，有一丝激动的向往，更有一丝忐忑和忧郁。这样想着，他又想念远在H星球的Mary、米路和廖武元，他们现在都还好吧！他吟诵起古老的诗歌《独不见》。
白马谁家子，黄龙边塞儿。
天山三丈雪，岂是远行时。
春蕙忽秋草，莎鸡鸣西池。
风摧寒棕响，月入霜闺悲。
忆与君别年，种桃齐蛾眉。
桃今百馀尺，花落成枯枝。
终然独不见，流泪空自知。
L先生到古老星球太空中心的第一晚在胡思乱想中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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