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武元起床时，精美的早餐已在桌上。一碗河粉汤，淡黄色的汤底，白色的宽条河粉，黄豆芽、绿青菜、红萝卜和几片软嫩的牛肉来搭配，还有一杯能量饮料，这份套餐明显给廖武元；L先生的是一碗肠粉，透明的粉皮里包裹虾仁、油渣、鸡蛋和咸菜丁，配一碗洁白粉糯热气腾腾的白米粥。
廖武元大口喝汤，赞不绝口，“鲜美！美好的一天从一顿美味的早餐开始。”L先生喝一口粥，暖和到心窝，“美好的一天！”“美好的一天”，千代子小姐也举起水杯。
他们来到答辩会议室，Mary和米路先到，后面几排照样坐了许多人，不用人刻意组织安排，自然按照第一轮答辩形成的几个阵营落座，除了支持与反对L先生的，还增加早期殖民人类的后代和基因改造和编辑人的分野。答辩还没正式开始，所以几个“对立”的虚拟屏都在展示L先生支持率的柱形图，数字不断滚动，红绿黄三色闪亮。廖武元见记者也分成了不同的几块，他不太合适坐到任何一边，就到Mary旁边找位置坐下，L先生快步走到座位上坐好。
伊泉见L先生落座，就宣布，“L先生申请确认为人，本裁判小组第二次答辩会现在开始。”喧闹的观众立刻安静下来，会议室雅雀无声，L先生抬头挺胸坐正，手平放在会议桌上帽子的后边。
“吃过了吗？”伊泉的提问出人意料。
“吃了，你呢？”还好他反应快，不用多想，答一句，问一句。
“也吃了。”伊泉笑呵呵地说。
“早饭吃的什么啊？”藤田木接着问。
“我吃的肠粉，廖武元吃的米粉汤。”L先生认真地一五一十回答，出自真诚、发自真心地说话让他放松。
廖武元拉拉Mary，小声夸L先生，“他做的米粉汤好好吃。”她笑一下不说话，L先生做的美食绝对好吃，这点没有疑问，奇怪的是裁判小组怎么跟他闲扯上了。
“味道怎们样？”何海问，几位成员像商量好一样，轮流关心L先生的早餐。
“鲜美”，他回头往廖武元这边看，“我朋友廖武元这么评价的。”
五位成员和后排的人们都看廖武元，他激动地站起来，弯着腰转了一圈跟大家致意，脑袋随着点了一圈，笑得合不拢嘴。
赫希哲说：“原来你自己烹饪的早餐，还给朋友做一份，非常好。”
“是的”，L先生继续一本正经地回答，“我做的饭菜很好吃，有机会可以请你们尝尝。”
五位裁判小组成员都笑出声来，不再刻意保持板正的姿态。不明就里的后排的人反应不一，有大笑的，有嘘的；虚拟屏上有点赞，有发出羞羞的表情。L先生被自己机灵的回答逗笑，廖武元几人也笑，虽然不太明白五位成员的目的。
“知道刚才我们为什么这样聊天吗？”伊泉继续问问题。
“应该是拉家常”，L先生想了想说，“我在很多古老星球的电影里看过类似桥段，人们见面打招呼，第一句总是‘吃了吗？’，其实都知道是吃过饭出来溜达，只不过表示一种热络和关心。”
后面有人迅速搜索，几个虚拟屏幕闪动着合并成一块超大屏，覆盖整个会议室上方，出现古老星球上胡同的画面：胡同里走出来两个人，光膀子穿白色的背心，手上托着鸟笼，神态悠闲，笑呵呵地互相打招呼，“吃了吗？”后排的人交头接耳，叽叽咕咕的议论，他们中间有人明白五位成员的意思。
伊泉点点头表示赞许，“今天答辩的主题是人是社会的人，你讲讲你的想法吧。”
不光L先生与朋友们研究答辩内容，裁判小组也用心筹划要问的问题，他们引出答辩主题的方式新颖，具有轻松活泼的特点。L先生虽心中一乐，但不敢大意，稍作思考回答。“人创造了看似繁琐实质与时俱进的社会结构，从家庭到社区，到国家，再到星球邦联，人们通过长时间的生活，形成熟悉的生活方式、习俗，在潜移默化中固定成型。像刚才问“吃了吗”就是一种约定俗成的打招呼习惯，而拉家常则是人交流时一种拉近感情的方式。”他想到昨天吴俏俏到Mary家就是拉家常，不过，他和廖武元聊天就不一样，“我和朋友们在一起也经常聊天，不过我们聊学习，聊工作多一点。”
“你刚才说到朋友，你有朋友？”乔治问道。
“有，我有好几个朋友”，L先生又往廖武元这边看，“Mary、廖武元，还有米路。”Mary和廖武元互相看看，露出欢喜的笑容，米路往两人这边靠了靠，笑着点点头，意思说还有我。
“你们几个朋友平时在一起做些什么，你为什么称呼他们为朋友？”乔治对朋友这个话题颇感兴趣，一下子问两个问题。
“朋友就是相互照顾、相互帮助，我做菜给他们吃，他们和我在一起很开心，他们经常帮助我，我也很开心。这次，他们都支持我申请确认为人。”L先生想到一句成语，双手握拳放在胸前表达鼓劲，“朋友还是两肋插刀。”反应快的人在虚拟屏上打出朋友两个字，体型硕大，有一两米见方。有人不甘示弱，L先生话音刚落，虚拟屏上跳出一个两肋插刀的卡通人物，血滴滴的，有点瘆得慌。
L先生不受干扰，顺着思路接着说，“上次，我为廖武元挡了一棍子”，他撸起袖子，想给大家展示他的青淤，不过手臂上的皮肤已恢复正常，他就转身用手指着廖武元，“你们看他脸上的青淤，那是他为我出头被人打的。”
廖武元又站起来，用手指着额头，对着大家转圈展示青淤，虚拟屏给出他脸部的特写，近视眼镜旁边有几个肿块，额头上有一块鸡蛋大的淤块，十分显眼，有点像马王爷的第三只眼。
“他为什么与人打架？”乔治追问道。
“那人骂我是骗子”，他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不妥当，但无法改口。
“我们听说过这件事”，伊泉依然满脸笑容，但抓的点很犀利，问的问题很尖锐，“你认为自己有欺骗的行为吗？”
L先生还在后悔嘴快，又被伊泉问到要害，心中发慌。踌躇着不说话，想着自己怎么瞎扯了，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不是惹火上身嘛！这件事已经被反复讨论过，他回答的次数不计其数。但现场失言在先，他无法找补后悔药吃，要如何回答才万无一失呢？这样一犹豫，反而觉得没有合适的话来回答，他一时计无所出，手下意识地把帽子拿起一点，又放下，虽然他抬头冲伊泉笑一笑来掩饰失态，但裁判小组和后排的人都注意到这个泄露慌乱情绪的细节。一两分钟的沉闷后，他长吁一口气，坐直身体说话了，旧话重提，“当时的行为肯定不对，但我是机器人，没有自主意识，Paul是我的主人，我按照他的要求去做”，他迟疑一下，想起米路在演播室的话，就照着讲，“后来，因为这个事，Paul被流放到了古老星球，我也流浪在街头。”
米路听出L先生话的后半段参考他在演播室里讲的内容，但L先生说的前半段他觉得有点不妥，他用眼神偷偷去瞄Mary,果然她虽然还坐着纹丝不动，但脸色变得严峻，目不转睛地盯着L先生，从侧面无法看到眼神，想着不会太好。
裁判小组成员抓到L先生的软肋，紧盯这个话题不放，赫希哲问：“那你承认你骗人了？”
“当时，我是第30代机器人，没有自主意识，不可能去做出判断，也不可能有动机去骗人。”L先生知道不妙，有些慌张。反对他的虚拟屏上放出Jack的画面，丑陋的脸上写着“骗子”两个大字。
赫希哲一步不让，紧接着追问，“你的意思是你没有骗人，是Paul骗人？”
“不是。”L先生提高了声音说，说完他停顿下来控制情绪，想不出该说什么，但他十万分确认自己绝不会有推卸责任给Paul的想法。就挪动了一下身子，调整坐姿，两手交叉，两个大拇指轻轻地在会议桌上叩击，会议室里任何人都可以看出他的不安，第一次答辩波澜不惊，第二次答辩被开始时拉家常的轻松所迷惑，精神松懈时被打一个猝不及防，他的高速CPU和人一样的大脑极速开动，缓和情绪、调整思路。五位裁判小组成员笑眯眯地看他，耐心等待他说话。后排的人们也静静地看他，幸灾乐祸的有，担忧的有，看戏的也有。只有米路的关注点在Mary身上，她坐在悬浮椅上，身体往后靠了靠，把头仰了仰，不再看L先生，米路心想完蛋了，Mary彻底生气了。
在一阵可怕得让人崩溃的沉默后，L先生说话了。“人都会犯错，机器人也是，当时我作为机器人肯定犯错了，而且Paul和我已经为为我们的行为付出代价，我现在进化了，有能力进行反思”，他引用了一句古老星球的话，“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人是社会的人，社会是人与人之间精妙又纠缠的结构，比最精密的钟表还要精密无数倍，所以，在如此繁复的社会中普通人必定会犯错。区别在于，一个成熟的人能从这些错误中得出有益的经验，加以纠正，以后做出正确的判断、正确的选择、正确的行为。”讲了这些话后，他心态稍许轻松，似乎卸下了肩头一些重压，松开了交叉的双手，“Paul选择留在古老星球，我选择申请确认为人。”
支持他的虚拟屏幕上打出“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的字样。
“后面的虚拟屏幕上的话写得很好”，何海笑着对L先生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L先生回头看看，何海的话让他紧绷的脸色缓解，悄悄地呼气，差一点要用手擦额头的汗，手到眉毛处及时拐弯转而捋一下头发。他又有话要说，“可能由于生存环境的缘故，在H星球，人们之间的距离都那么近。我很感激朋友们，很幸运遇到这么多善良的人，在许多人眼中，机器人只是一份家庭财产，而朋友们把我当作家里人，让我有了不断成长的机会。”
虚拟屏幕上“掌声”雪花般纷飞，后排的人鼓起掌来，廖武元、米路也使劲鼓掌。
69書吧
待大家安静下来，伊泉转换话题，笑着对L先生说，“本来我们准备了逻辑方面的测试题，不过，从你在赌场的表现看，好像没有必要了。”
“哪里，哪里”，L先生狼狈地用手抓了抓头，虽然伊泉提到测试题，不再追问“骗子“的事，但只要提到赌场两个字，他就会无法淡定、很不从容，那是他致命的弱点。
“题目是关于囚犯的帽子。”伊泉有意停顿一下看L先生，似乎在要听他的意见。“这道题我知道，是一道经典的逻辑题，有很多版本，但都测试博弈论。”虚拟屏上显示出囚犯们带红帽子、蓝帽子的动画，帽子从前传到后，又从后传到前。“好的，看来题目你很熟悉，不过，今天我们就不测试了。”伊泉近乎是开怀大笑，今天聊了一些家常话，他的幽默细胞释放出来。
L先生将放在桌子上手挪动位置，让紧张的肌肉松弛。他想伊泉其实是幽默的，本质也不是古板的人。
“你的能力超过大多数普通人，你有没有想过这会让人害怕？”乔治问道。
“我确实有些方面的能力超过普通人。”度过了紧张时刻，L先生充分展现出自信。
“比如呢？”
“我学习的速度要比普通人快一点。”
“你还有豹子的速度，老鹰的眼睛，老虎的力量。”何海用文学的语言描述。
后面的虚拟屏很会配合，立刻显示奔跑的豹子、飞翔的老鹰，下山的老虎，人们哄堂大笑，会议室的气氛在追问骗子问题时很压抑，如遮天蔽日的沙尘暴袭来，现在有了轻松的味道，顿时如雨后风和日丽的好天气。
“人类在进化的过程中总会丢失一些功能，因为他们要增强某些功能，上帝关了一扇门就会开一扇窗，人可能没有豹子的速度、老鹰的眼睛、老虎的力量，但人有其它生物没有的力量，所以，他们能够走出古老星球，来到H星球。”
“比如呢？”
“人的情感！它是极其有趣的东西，它只能靠意会，不可言传，但又具有超强的无穷大的能量，可以跨山越海，可以穿越时空。”L先生说完，转头向看朋友们，他们满脸笑容回应他。形势大好，但他没有觉察到Mary的笑与往常不一样，带着些勉强。“Paul和Mary，他们是我的家人，廖武元和米路他们是我的朋友，他们鼓励我，帮助我进化”，L先生充满感激地说，“就是F社区的邻居吴俏俏也积极地为我帮忙。”
虚拟屏幕上显示“朋友、家人！”
“你的朋友还蛮多的嘛！”藤田木又开始问朋友的问题，“你的朋友都在帮你的忙，那你与人交往的原则或者方法是什么呢？”
“‘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这是古老星球遥远年代一位先贤孔子说的话，大意是，不懂得天命，就不可能成为君子，不懂得礼，就没有办法为人处世，不知道分辨别人说的话，就不能了解别人。”他博学广闻，积累众多经典语句，讲起来头头是道，“对我来说，我要学习知识、常识，用君子的风范与其他人打交道，用良好的礼仪为人，用严格的规范处世，理解别人的语言、情感，去关心了解他们。”
后排的人见机快，虚拟屏幕上出现一个谦谦老者的形象，头上束发髻，身穿长袍大杉。另外的虚拟屏弹出柱状图，数字在快速滚动着，L先生的支持率已经上升到52%。
“你想做一个君子，但人的世界里不光有君子，还有各种不同的人，太多的人与你不一样，甚至许多人反对你、憎恨你，你怎么对待人与人之间的这种无法逾越的差异？”乔治问道。
反对的人不失时机地调整柱形图，他们把反对的黄色柱子放大，35%夸张地显示在屏幕的最上端。
“有人说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那是一种睚眦必报的心态，我觉得要‘以德报怨’，反对我的人大都从他们的角度思考，从他们的习惯、认识和经验做出判断和选择，他们大多数人可能都没有真正见过我，更谈不上有什么过节和冤仇。君子和而不同，所以，我仍然会以君子的风范对待他们。”L先生像一位君子，语气童真，态度真挚，神情真诚。
后排座位上响起热烈的掌声，所有的人都在鼓掌，Mary、廖武元和米路一边鼓掌一边点头，露出欣慰的笑容，L先生太出乎他们的意外，他们知道他学习能力很强，但想不到他能以“君子”的思维在学习、在思考，太不一般了，他不光是超级机器人，他还超于常人。
“在H星球上，生活着早期殖民者后代、基因改造和编辑人，有第30代机器人、第50代机器人，还有富人和穷人，但希望大家都能共同美好地生活在宁静星球上，这就要我们和谐共处，各美其美，美美与共”，他似乎找到了“强项”，开始侃侃而谈，大谈特谈。
时间过得很快，第二次答辩会持续三个小时，伊泉，还有藤田木、乔治、赫希哲、何海和L先生就这样聊着“家常”，看似每次只是聊聊数语，但每一句都经深思熟虑，很是费神费脑。渐渐地大家都有点累了。最后，伊泉喝一口太空水，对L先生说，“好了，今天的答辩会就到这里，三个工作日后，我们进行第三次答辩，到时，你还要进行最后的总结陈述，请回去好好准备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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