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答辩终于开始了。L先生发现裁判小组会议室挤得满满当当，可能是最后一次答辩的原因，人们仿佛赶末班车来参加不能错过的、数百周期一遇的大戏。悬浮座椅坐不下，后面的廊道上站了两排。早期殖民者的后代、基因改造和编辑人、第30代机器人、第50代机器人都有，脸上充斥兴奋、激动、期待表情的他们混杂着坐，分成大小不等的几块方阵，虚拟屏显示不同的图文来表明泾渭分明的阵营。
经过两次费尽心神的答辩，大家似乎相熟了，无需太多的客套，自然按照程序走。L先生主动向伊泉和其他四位成员点头致意。伊泉点点头，用平淡的眼光扫视会议室一圈，“第三次答辩马上开始”，他特别强调，“为了减少干扰，防止外界因素影响裁判小组的判断，请大家把虚拟屏都关掉，同时，在整个答辩过程，请保持肃静。”等大家把虚拟屏都关掉，会议室完全安静下来，静得只剩下不均匀的呼吸声时，他宣布，“L先生申请确认为人，第三次答辩现在正式开始。”
“L先生，想请你一起赏析一首诗《远和近》。”这次的主题是人的伦理道德，何海首先说话，他与L先生谈论文学艺术。“你，一会看我，一会看云。我觉得，你看我时很远，你看云时很近”，何海轻声朗诵。
L先生认真倾听，何海朗诵完毕，他没有急着说话，沉静片刻，待诗歌的韵味品味完毕才答话，“这是古老星球诗人海子的诗。”
“你说得对，看来你对诗歌颇有研究，那请你跟我们解读一下这首诗。”何海略感惊讶，L先生知识面广博的程度超出他的想象，虽说机器人可以存储海量信息，但古老星球的这样一首小诗实在有点生僻。
“好的，这首诗的表达简洁含蓄，虽然简短，但总体的结构完备，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词都抽象精炼又意境深远，精美的画面感和深沉的情感兼具，还像水墨山水画一样绝妙地留下空白，让观者去自由想象，不同的人读它都能从中联想到自己不同的生活体验，这首诗当之无愧是一首佳作。”说完，L先生停顿，闭着眼睛似乎在细细回味。何海和几位成员互相看看，都没有说话，不去打扰他，让他沉浸于美妙想象中。
片刻后，L先生接着讲，“云远在高远的天际，人近在咫尺的眼前，从物理距离上看，远和近似乎一目了然。但从心理距离上分析，人与人近在咫尺也许会感到亲近、融洽，但一旦有隔膜与不理解，就会感觉相互间如有遥远海峡相隔，距离远得遥不可及，乃至无法沟通。”为了对照阐述，他也吟诵一首诗：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他说，这首诗也谈到了远近，它说明看事情的角度和出发点不同，对同样一件事的看法会大相径庭，因为主观意识先入为主做了方向性引导，或者大脑固有的逻辑结构产出固有的产品，庐山就是那个庐山，横看就是山岭，侧看就是高峰。
何海点头，舒展的眉头不加掩饰地表露出他的满意。他赞同L先生的看法，远和近，简单的话题，虽经千万年，依然能引起人们无限的联想、共鸣，引发人的种种思考，这首诗果然是佳作。
“我写了一首诗，也是关于远近的。”L先生看着伊泉，有征询的意思。
伊泉笑着点头同意。
L先生轻轻念起来，语调柔缓，饱含感情。
你在我的眼前，我在你的眼前，就在一起。
我在你的眼里，你在我的心里，遥远的距离。
量子般纠缠，我哭，希望你是笑。
守候，只为，回眸间的一丝电光。
星际空间，两颗星球，相像却又不像。
宇宙洪荒，时空扭曲，天涯会变咫尺。
无奈又无力，两颗心，咫尺会变天涯。
五位裁判小组成员，后排坐着和站着的人、机器人都静静聆听，会议室如世外遗落的湖泊般宁静，连呼吸声也不可闻，仿佛被他粗糙幼稚的诗所迷惑。继而，会议室里掌声雷动，所有观众都鼓起掌来，五位成员也鼓掌。腾田木小声与何海说话，好像在讨论他的诗。米路和廖武元转头看着Mary，他的诗句稚嫩、诗意直白，说到她和Paul、她和L先生的情感。Mary又何尝不知，但她装作不知晓，装着听不明白，坐直身体，眼睛直视前方。米路转头又看她时，她发起火来，“看什么看”，他吓得缩起脖子作躲藏状。
“这首诗平淡中带着些许彷徨，字里行间饱含思念但踌躇不安的深情，表现出了对爱情的想象和憧憬”，赫希哲评价道。“你的想象力很丰富”，何海也笑着说。“L先生，你谈恋爱了吗？”乔治开玩笑似地问。艺术的魅力是共通的，谈到诗歌，几位严谨的裁判小组成员语句放松愉快。L先生脸红了，像不知愁滋味的青春少年一般歪着头想一下，“我想要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人不都是要恋爱的嘛！但我现在还没有。”突然，他把手伸向右边，像去抓东西，然后，小心翼翼地将明显不存在的物件放到桌上，再伸手到左边做同样的动作，似乎在表演默剧。
“你在干什么？”乔治好奇地问。
“我在把隐形的翅膀放好，刚才不小心坐到屁股底下了。”L先生说完，哈哈大笑了起来，自己先把自己逗乐了。他想用小幽默来缓解情绪，转移话题，不要讨论向往而又惆怅的恋爱故事。
大家先一愣，接着哑然失笑，L先生懂得小幽默，这本身就很幽默，他像不谙世事的调皮孩子，用天真稚嫩和冲动叛逆的触须触碰未知的生活。
“L先生，假如你在一个天桥上……”答辩接续，话题转到严谨的哲学道德问题，哲学家藤田木开始发问，“……看到有一列火车开过来，刹车坏了使它停不下来，在正对着它的轨道前方，有五个工人，他们正在施工，不知道火车冲过来，情势非常危急，如果不采取有效的措施，这五个人必死无疑。正好，你手边有一个轨道扳手，扳动它，火车会转向另外的轨道，那五个工人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就脱险，你会不会扳动那个扳手？”
“当然会！”L先生毫不犹豫地回答。
“说说你的理由。”
“扳动扳手这个举手之劳就能救五个工人，肯定会做，如果知道能用扳手救人，而不去扳，那就不对了，良心会受到谴责。”
“就是说，你毫不犹豫的行为是为了救五个人，为了他们的利益。”
“是的。”L先生肯定地说。
“如果还是刚才的情形，只不过，现在你旁边没有那个救命的扳手了”，藤田木进一步假设，“但有一个很胖的路人在你旁边，他是如此之胖，以至于只要他挡在火车前面，火车就会出轨，撞不到那五个工人。那么，如果你做选择，是把那个胖的人推下去挡住火车救五个工人，还是什么都不做，看着那五个工人被撞死呢？”
“我不会把胖的人推下去，因为我不能伤害一个无辜的人。”L先生还是没有任何犹豫地回答。
“但那样就会牺牲五个人的生命，是五个人的生命重要，还是一个人的生命重要？”
69書吧
“都重要，生命是平等的，是不能用数量来衡量的至高价值。”
“那你就眼睁睁地看着五条生命被夺去？”赫希哲一着不让地追问。
“我会尽我的努力去帮助他们，但我不会为了救人而去伤害人，不能以正义名义去夺取其他人的生命。”L先生观点明确，态度坚定，他对生命、价值和正义有自己独特的见解。
“那要是天桥上站着的不是一个胖的人，而是一个机器人，将它推下去，也能挡住火车救那五个工人，你会选择推机器人下去吗？”赫希哲的问题很犀利，用的是古老星球上古老的哲学教案，恰当地引导到机器人和人的议题上来。
所有人（机器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盯着L先生，人类、第30代机器人、第50代机器人。Mary、廖武元和米路不约而同地互相对视一眼，心中都咯噔一下，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关乎人的道德伦理，关乎机器人的价值判断，关乎机器人对人和机器人的伦理界定。答辩至此，对L先生最大的考验来了。他们自思无法回答得周全，甚至无法用明确的观点和自洽的逻辑来应付。
“不！”L先生大声说，依然没有丝毫犹豫，语气坚定，“机器人与人拥有一样的权利，我不会推他下去的。”
“是不是因为你也是机器人？”赫希哲刨根问底，他如用一张无形的网罩住L先生，在和颜悦色中凝聚千斤重的压力，在L先生奋力挣扎中越收越紧。
“不是这个原因，我正申请确认为人。我尊重人，我也尊重机器人，无论从肉体还是从精神上看机器人和人平等。因为万物皆有灵，我们要尊重每一个生命，无论她是高贵的还是卑微的，无论她是伟大的还是渺小的，机器人与人一样有生命、有思想、有感情，同样是人间的生灵，需要同样受到尊重。”第30代机器人、第50代机器人大声喝彩，站起来热烈鼓掌，Mary和米路也站起来，随着节奏鼓掌，廖武元更是大声喊道，“对，万物皆有灵！”但是，也有一些人不同意他的观点，他们拍着悬浮座椅，发出“梆梆”的杂音，啦啦队一样有节奏地喊：“机器人！机器人！”
会议室混乱起来，伊泉按桌上的红色按钮，立刻，会议室四周响起锣声，“铛铛”，锣声清亮，环绕会议室久久回荡。伊泉严肃地说：“安静！”一阵骚动之后，站起来的机器人、人坐下去，闭上嘴巴，会议室恢复平静，答辩继续。
“但是，从多数人的角度看，推下机器人救五个人是理所当然的，从道德的角度看是无可挑剔，像你这样想法的可能是极少数”，乔治提出他的看法。
“在古老星球的古代，人类经历过几次蒙昧到觉醒的时代”，L先生没有直接回应乔治的话，“在人类第一个觉醒时代，出现一位哲人苏格拉底，他到处辩论，问人问题，许多时候让人觉得自己无知、没有面子。于是，有人就控告他，罪行是：拒绝承认国家认可的神，渎神，腐蚀年轻人。公民民主投票以280：221的结果判他有罪，判处死刑。”L先生留意裁判小组成员的表情，看到他们在认真细听，就信心十足地继续长篇大论，“我讲这个故事想说，在人的生命这个问题上，道德的天平应该站在无辜生命本身这边，无论有多少人举手同意，也不能剥夺任何一个无辜的生命。对于机器人的生命价值，可能有不同的看法，但机器人已经与人类共同生活了数千年，从古老星球到星球邦联，到H星球，人类老去、死去，机器人老化、更新，没有人能否定他们存在和存在的价值。天桥上的机器人是无辜的，任何人不能在这种情况下，不经他的同意推他下天桥，即使有正义的名义，有道德的许可，即使有多数人的投票同意，也不行。”他说到最后一句“也不行”时，语气激昂。
“那么，你对人的道德怎么看？”L先生提到道德，乔治就问道德的问题。
“自古老星球蒙昧时代起，人类一直孜孜以求追求崇高的道德，但如何做一个道德高尚的人，一直是争论不休的哲学问题。”L先生虽然生活经验少，但对哲学历史、哲学知识研究很多，说到这些话题，他从一个懵懂少年变成睿智的哲人，在这种启发式的问答中，他的思想升华，精神在洗涤中焕发新生。“刚才提到的苏格拉底，他认为，人要有道德就必须学习道德的知识，无知是所有不道德的行为的根源，人只有彻底摆脱物欲的诱惑和经验的局限，才能获得抽象概念的知识，才能拥有智慧、勇敢、节制和正义这些美德。”
“但是，大多数普通人很难达到崇高道德的要求，遇到天桥上的情况，他们一般会从自己日常认知来判断应不应该推机器人下天桥”，赫希哲执着于从一个“普通人”的角度讨论这个问题。
“这是事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功利标准、正义标准。所以，人才需要追求崇高，生活的目标应该是不断提高道德水准，向崇高道德无限接近。古老星球古代有位先贤叫王阳明，他说过‘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存善去恶是格物’，他强调要通过‘格物’去掉自己内心的恶，来‘致良知’，不断去掉自己蒙在内心的灰尘，使善的光辉发扬光大。”L先生讲着圣贤的话，将自己长时间学习的感悟在答辩会的舞台上娓娓道来。谈到常常盘桓脑海的哲学道德问题激发了他的自信心，而这种自信心让他表现出答辩以来前所未有的泰然自若，他变成一个口若悬河、神采飞扬的演说家。“人类经过一次次蒙昧到觉醒的过程，来到H星球，人的良知已然上升到很高水平，但生活的功利性决定了人的功利性，在面临各种选择时，人会倾向于对自己有利的选择，或者是自认为对个人、对社会有益的选择，这无可厚非。因而，‘格物致知’是个永恒的过程。”
五位裁判小组成员凝神听着，心中暗暗称赞。
“我们培养德行，就能够作出正确、公正的选择，遇到天桥上那种情况，我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会跳下天桥去挡住火车，救五个工人。”最后，L先生表明心迹，虽然说到“牺牲”两个字，他仍保持平静的表情，如同在说日常的拉家常、烹饪的美食，只不过眼睛里似乎有熊熊燃烧的火把在大放光彩。他并不标准的语音、并不铿锵有力、并不优美动听的声调，仿佛被施了魔法，添加了磁力，变得具有十足的感召力和感染力。
会议室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是所有人（机器人），支持他的人和反对他的人都热烈地鼓掌。廖武元眼含泪花，他看了看同样在激动鼓掌的Mary和米路，L先生不仅当之无愧是人，他还是一个思想者，他曾在鲸鱼面前做思想者雕塑造型。原来，他一直在思考，思考人（机器人）的生活意义，而我们这些生而为人的人却很少静下心来思考。
会议室掌声经久不息，答辩达到高潮。这次，伊泉没有按下红色按钮，清亮的锣声也没有响起，他静等会议室自然恢复安静，才继续答辩程序，接着聊他的专业——法律。
“L先生你能对人的道德有如此高的认知，我们向你致以崇高的敬意，正如你所言，‘致良知’是我们追求纯粹道德的一个目标，这是一个无限接近的过程。在日常生活中，直接规范人行为的是法律，就刚才天桥上的假设，请你从法律的角度分析一下。”
“你是法律专家，这个问题你很专业”，L先生倒不是谦虚和吹捧，因为Mary的原因，爱屋及乌，他认为学法律的人都很专业、很厉害，“我从一个居民的角度来看待法律，相对于道德，法律应该是调节社会的最低标准，每个居民必须要遵守，否则就会付出相应的代价。法律上有个术语叫紧急避险，当人身处天桥上，在第一种情况下，他扳动扳手让火车改道，即使造成一定的物质损失，那应该可以认定为紧急避险；但第二种情况，如果推胖的人下天桥，那就超出紧急避险的范围，就触犯了法律；第三种情况，推机器人下天桥适用第二种情况同样的道理。”L先生反问伊泉，“不知道，我这样解释对不对？”
“看得出你对法律知识也有所了解”，伊泉笑着说，“第一种情况和第二种请比较好界定，第三种情况不太好说，目前在法律上是盲区。”同样是法律专家的Mary和米路也思考着，他们认同伊泉观点，在H星球机器人目前还被定义为财产，但又是比较特殊的财产，如果推机器人下桥去救人，法律上还真不好界定。
“不，机器人与人是一样的”，L先生固执地说。
伊泉没有与L先生争论这个话题，他掌控答辩的节奏。他说：“每个人都有个性的道德判断和价值标准，所以，在对具体法律条文的认识上肯定会有差异，对机器人的界定也一样，比如，我和你就有差异。”他迅速切换话题，“我的问题是，这种差异会影响人对法律的遵守，或者换个角度说，会影响法律的严格公正执行吗？”
他们讨论的话题越来越深，L先生需要深入思考。“还是说说苏格拉底吧！他被判处死刑后，他的学生、朋友想了很多办法来让他免于被处死，但都被他拒绝。他说，我是被国家判决有罪，如果我逃走了，法律得不到遵守，就会失去它应有的效力和权威。当法律失去权威，正义也就不复存在。”L先生认真研究过苏格拉底，在会议室紧张的气氛里，他深度思索，对苏格拉底的故事有了进一步的认识，“所以，就和苏格拉底一样，我认为也许法律会一时枉正错直，但只有尊重法律，法治才能得以保障。我会遵守法律这个底线，同时追求崇高的道德，如果观念与具体法律条文发生冲突，我依然会相信法律，诉诸法律。”
“好的，你表达的意思清晰明了”，伊泉满意地说，他觉得该问的问题都问完，就转头问其他四位成员，“你们还有问题要问吗？”四位成员都摇头。他转向L先生说，“第三次答辩到此结束，你休息五分钟，准备总结陈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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