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
三个人依旧齐坐一桌,云琅神态自若,仿佛昨夜什么冲突都未发生过般,举止怡然地沏了杯茶。
修长白皙的手执着壶把,被衬得有如上等的羊脂白玉一般。壶身微倾,滚热的茶水沿着细长的壶嘴缓缓注入杯中,青翠的茶叶浮浮沉沉,泛起清香袅袅,如丝如缕,经久不散。
杯口云雾萦绕,热气蒸腾而上,氤氲出朦胧的氛围。氤氲间,云琅的眉眼都淡了,似是隔着一层轻纱,缭绕着薄雾的远山、亦或是扑满了细雪,霜白峭拔的松柏一般,令人看不真切。
云琅放下茶壶,青花白瓷壶与软木桌轻碰,发出一声脆响。霎时间薄雾散去,惊起飞鸟,细雪簌簌扑落,露出底下苍翠巍峨真容来。
一套动作有如行云流水,慢条斯理,赏心悦目。
阿狸:“……”
阿狸看着他的一系列动作,又看了眼白瓷杯中漂浮的茶叶,莫名感到一阵牙酸。
他叼着半个包子,吞也不是,吐也不是,脸色不停变换,忽然有种哪里输掉了的憋屈感。
满肚子的火气没处发泄,只能恶狠狠地瞪着云琅,把剩下的包子都塞进嘴里,大口大口咀嚼着泄愤。
如果眼神能杀人的话,想必云琅已经死过千遍万遍了。
云琅将一杯茶推到阿昭面前。
茶是上好的龙井,细细一闻,只觉茶香四溢,沁人心脾。
阿昭好奇地瞅了一眼,端起来轻轻抿了一口,小脸顿时皱了起来:“苦的!”
云琅神色不变,但嘴角微微扬起:“这是雨前龙井。”
她将杯子放下,神情恹恹,态度敷衍道:“不懂,反正是苦的。”
云琅顿了顿,状似不经意道:“这茶须得细细品味,方能得其中滋味。”
阿狸终于按捺不住了。
“喝不习惯也是正常的。”他意有所指地道,“毕竟也只有一些上了年纪且喜欢附庸风雅的老东西才会喜欢喝这些苦了吧唧的玩意儿,我们都还没到这个年纪呢。”
云琅漠然地瞥了他一眼。
阿狸挑衅地回视。
气氛变得古怪,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火药味。良久,才听见青年淡淡道:“师弟好像对我意见颇深。”
阿狸呵呵一笑:“不敢,师弟一直谨记着尊老爱幼的原则,对师兄很是敬重。反倒是有些人,为老不尊,一把年纪了还惦记着年轻的花骨朵儿,痴心妄想老牛吃嫩草。师兄你说,这种人该不该骂?”
云琅执杯的手一顿,似笑非笑:“师弟这张巧嘴,便是黑的也能说成白的,教师兄好生羡慕。”
阿狸讥笑道:“不敢当,比起师兄的道貌岸然,老奸巨猾,师弟还差得远呢。”
云琅悠悠地叹了口气。
“师弟为何总是对我抱有成见?”他似乎很无奈,语气悲悯又包容,宛若宽厚的长辈对待胡闹的晚辈一般。
阿狸脸色一沉,深吸口气,强压下想把那张脸按进热茶中的冲动,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虚伪!”
阿狸心中止不住地冷笑,自从昨夜将对方的心思挑明之后,他便有意地审判起了对方的一举一动。
就比如现在,阿狸简直就想直接甩给他两个白眼。
以前就知道云琅这人惯是会装,却不知道他居然这么能装!原来真的有人能做到一举一动都像是精心设计过的那样,装模作样虚假到令人作呕!
他心里的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了!
云琅充耳不闻,气定神闲地吹散了杯中浮起的热气,小啜了一口茶,神色怡然:“过奖。”
谁在夸你!
阿狸脸色顿时黑如锅底,差点气昏过去,后者却依旧淡然自若地喝着茶,甚至微微挑眉,挑衅(阿狸看来)地瞥了他一眼,嘴角扬起意味不明的笑。
硬了。
阿狸的拳头硬了。
“咦?”阿昭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云琅,敏锐地察觉到了两个人之间的古怪。
怎么感觉一夜过去,两个人之间那种剑拔弩张,针锋相对的紧张感变得更严重了?
难道她昨晚回房之后还发生了什么事吗?
她当然不知道了,于是好奇地问:“你们……怎么了吗?”
“无事。”
“没事!”
两个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回答。
……哦。
阿昭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哼。”阿狸脸色有些难看,狠狠剜了他一眼,目光转向她时,又不自觉变柔,“阿昭,不用理他,你今日还想做什么吗?”
阿昭听到这话,眼睛瞬间亮了,刚才的不快仿佛也被抛在脑后,高兴道:“我想去逛庙会!”
“庙会?”阿狸微微一愣,旋即有些迟疑。
那是什么?
原谅他也才刚入世不久,对外界的许多事情也都是一知半解。虽不知道庙会具体是指什么地方,但望文生义,也差不多能猜到几分,应该是指求神拜佛的地方……吧?
但看着阿昭兴致勃勃的表情,阿狸又有些不确定了。
求神拜佛用得着这么高兴吗?
“我想去看庙会。”阿昭重复道,看上去兴致盎然。
“可以是可以。”阿狸欲言又止,他当然不会拒绝她,不过在此之前……
他露出有些纠结的表情,挠了挠头,脸颊不好意思地红了起来:“不过,我想先知道这庙会是什么地方。”
庙会是什么地方?
阿狸本以为她会秒答,结果却半天也没得到回应。
他有些纳闷地抬头看过去,只见阿昭睁着一双澄澈的双眼茫然地看着他。
“……你不知道吗?”他试探性地问道。
阿昭缓缓摇了摇头。
两对清澈的眼睛两两相觑,半响,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
阿狸:“……”
“庙会是民间为庆祝节日举行的集市活动。”云琅缓缓开口,对阿狸怀疑的目光视若无睹,面色淡然。
“据载,‘庙会之时,百戏云集,市楼酒肆,往往张灯五夜’。即从除夕夜的黄昏一直持续到正月初三黎明,延绵数日。”
阿狸的眼神一下从‘你会这么好心?’的质疑转变为‘你能不能正常说话’的无语。
他并没有感激于云琅的解释,反而还不忘警告地狠狠剜他一眼,显然云琅一反常态的耐心让他本就悬着的心提得更高了。
阿昭也对他露出了不明觉厉的目光。
云琅神色如常,似乎并未察觉到他异样的目光,抿了口茶,继续不紧不慢道:“庙会期间,特许开禁放夜,通宵达旦,尽情欢乐。集市通常上会卖些吃食、用具、玩具之类的东西,还有些小贩会上台表演,如杂技、皮影戏、戏曲等。”
两个人光是听着都觉得眼花缭乱,表情都露出了明显的意动之色。
听起来就很好玩!
阿昭登时来了精神,拽着阿狸的衣角,兴奋地说:“和小二说的一样!他跟我说庙会上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
阿狸亦是有些蠢蠢欲动,显然,他本来也是爱凑热闹的性子。
“那就去!”他当机立断道。
想了想,又问:“庙会什么时候开始?”
云琅眉心微动,抬眸看他:“今日便是除夕。”
阿狸一愣,恍然大悟。
怪不得昨日街上那么多人,原来是节日到了。
这倒不能怪他粗神经,毕竟他一向对节日没什么概念。
试问,一个从小就生活在人迹罕至的山谷里边,甚少有机会与外界接触的人,要如何记住外边的人的节日呢?
这不是强人所难嘛。
更何况,他的师父也不是个有情操特地给他们过节的性子,这就导致阿狸到现在对节日的认知都还非常浅薄。要是突然问他什么节要干什么,他一时半会还真答不出来。
云琅倒还好,比他大几岁,又比较成(能)熟(装),师父对他很放心,并不限制他出谷,阿狸从小就很不服这点。
咳……回归正题,阿狸对除夕的认知,便是师父会在那天强行把他们聚在一桌,烧一顿难得丰盛的饭菜,称作“团圆饭”。
但阿狸并不是很喜欢那样。
并不是因为饭菜烧得不好吃,也不是因为某人太碍眼(虽然的确占一部分原因,毕竟年幼时他们的关系更加势同水火),更多是因为师父总会在那天喝得醉醺醺的,然后在醉后黯然神伤,对月独酌,身影落寞。
阿狸很少在他认为无所不能的师父身上看到那种堪称脆弱的神情,他对那种感情并不陌生,却本能地产生了抵抗的情绪。
于是也本能地抵触起了这天。
师父说,这叫“每逢佳节倍思亲”,是人之常情。
可他却直到出了谷之后,才发现原来这个节日也可以是喜气洋洋、令人期待的。
环顾一周,几乎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喜气洋洋、笑逐颜开的表情,他被这种热烈的氛围感染,有些跃跃欲试。
因为是被追缉的状态,他们原本的计划是最多在镇里滞留一两日,买到马匹之后立即动身离开。
但是……其实也不用这么着急,对吧?
阿狸有些侥幸地想。
现在的状况好像也不是那么危急,那张通缉令他也看了,不过是他其中的一张脸罢了。反正他们一路都是乔装打扮过来,即便王府的人再怎么手眼通天,也断不可能这么快就查到他们的身上来。
最主要是,他实在是抵抗不了阿昭期盼的眼神……
只要小心一些,应该不会出事。
阿狸飞快衡量了一番,很快便做出来决定——
“那我们晚一点再走。”
顿了顿,又扭头看向云琅,眼神透出些微的警惕:“我记得师兄最不爱凑这种热闹,要是你实在等不及的话,也可以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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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琅脸色不变,道:“既然答应了要照顾师弟,我便不会食言。”
这样的回答并不出意料。
阿狸冷笑了一声,扭过头不再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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