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梦。
昨晚的浓雾细雨已停,迎接早晨的是一轮冉冉东升的初阳。
彼时青天白日黄檐暗,深街老巷旧苔新。
一家梨花出墙的草堂瓦舍外,精神抖擞地立着一个黑色身影。
那人一袭玄褐衣,上服箭袖褶子下缚袴;左手叉腰系布袋,右手捏绳,绳子末端牵着一只条萎靡不振的黄毛柴犬;一人一狗在苔痕上阶绿的半掩柴扉前伫立良久。
当飞花过柳,清风穿道,发丝与狗毛随风激扬,人却分毫不动。
主要是不敢动。
条件有限,又因某些不可抗力,路瑶只找得一位帮手;在敌我力量差距悬殊下,敌不动我不动,方为上策。
“胖虎,我也算对你有知遇之恩;所谓养狗千日,用狗一时……”
“现在正该是你报恩的时候了——”路瑶蹲下身,与耷拉着毛茸耳朵的胖虎平视,一本正经道:“待会儿呢,你先上,我殿后!”
胖虎张舌舔鼻打了个哈欠,黑溜溜的眼睛与额上两点浅色都透着无知的懵懂。
“汪?”
路瑶又道:“那母老虎不是,那柳娘子倘若使出那招竹扫帚掸头功,你加油顶住,我再去摇些人就回来救你……”
胖虎傻乎歪头,然后就地打了个滚。
路瑶挠着黑纱抹额,觉得有点恼火。
这帮手能顶什么用啊;顶多把对面可爱死。
毕竟她牵着胖虎至包记取砚墨时,包大嫂抱着肥嘟嘟的它都快舍不得撒手了。
而有时候“娘”少了一个“子”,就会产生一种异常的可怖感。
莫名令人怵得慌。
路瑶虽然没有娘,但是结发师父给她的感觉与虎娘无二;凶得哩。
柳娘子宛若第二个结发师父。
打又打不得;硬闯肯定是不行滴。
可不进这黎家院子又不成;她在道上前后左右都找遍了,没见着护身囊和手链。
看来只能先静观其变了。
不过话说回来,今天这小巷道异常安静;昨儿一路上都有夫妻打架、婆媳对骂的声音。
总不能都像她一样爱赖床吧。
路遥牵着胖虎,轻手轻脚跃过院门绕到了围墙另一边;环顾四周街坊,发现皆是门窗紧闭,檐下挂着的被单孤零飘起。
黎家院墙内传来隐隐吵闹声。
奇怪归奇怪,路瑶还是决定故技重施,爬墙头!
她对胖虎打了个“嘘”的手势,然后踩土踮脚攀上围墙,悄咪咪往里瞧看。
也是这一瞧,路瑶方知不速之客非她一人。
而其来者不善,故惹四方比邻噤若寒蝉。
梨花院里。
柳娘子护着抱住她的花儿,手执竹帚,美目怒睁,不施粉黛的俏丽面容上满是愤然。
她警觉对视贸然闯进家门的那几个地痞流氓,秀眉紧蹙道:“你们这群无赖,快快滚出我家!”
“啧啧,姓于的那老赌鬼说得没错——黎家柳娘子果然貌美如花。人人皆言你恶如母虎,这不巧了嘛!老子也是虎,正好凑一对儿。”
“虎爷我就是喜欢你这种泼辣小寡妇……”领头者是个膀大腰圆的糙头大胡子,穿着一身不伦不类的帛布短褐,贼眉鼠眼,满嘴淫色,“我看你那劳什子丈夫也回不来了,不如就跟着本大爷,包你娘俩衣食无忧一辈子……”
“你胡说!我爹爹在打仗,才不会不回来!娘说过,爹爹可厉害了——”
黎花听到自家父亲被诟病,下意识地离开娘亲的怀抱,跳出来指着那大胡子骂道:“等他回来,定要好好教训你们这些大坏蛋!”
大胡子不怒反笑,铜锣嗓震得路瑶耳朵直发疼。
“哈哈哈不错!小丫头片子也是个带劲儿的主——瞧瞧,小小年纪便长得圆润秀美,一看便是袭了她娘的好姿色;本大爷都有点舍不得卖给青楼了……好!老子我都收了!”
他身后的平头小样巾厮也是个个的尖嘴猴腮,见状纷纷不怀好意哄闹,还有的打起了口哨。
“恭喜虎爷双喜临门!”
“到时莫忘请小弟几个喝喜酒啊!”
“还别说,这女人虽是双旧鞋,但的确是个尤物;还有她那女儿,也生得让人肖想……”
“一边待着去!都是虎爷的!”
“对对对,都是老大的!”
“哈哈哈——!莫急莫急,都是兄弟……本大爷若玩儿腻了,送你们又何妨?”
无人注意的墙上路瑶,眉头愈紧。
“嘴巴放干净点!”
柳娘子哪能忍得他这般侮辱,彼时便怒火中烧,手中竹帚直逼大胡子等人:“我不是寡妇——我的丈夫,乃是镇北大将军麾下的旗牌官,如今在朔州城关随营戍边……”
路瑶面容一动,抓着瓦沿的手不由握紧。
“你敢动我娘俩,动我黎家,待我夫君归来,定不会饶过尔等竖子!”柳娘子咬牙道。
“哦~镇北大将军?旗牌官?老子真真怕啊……”大胡子夸张地抖抖虎躯,挤眉弄眼的模样怎么看怎么恶心。
突然,这厮语调陡变,反手握住帚竿用力一拽,便将始料未及的柳娘子在众流氓的欢声中拖进怀里,咸猪手遂开始不安分地上下抚摸。
他狰狞道:“小娘子……想死我了!”
大胡子贪婪地嗅着柳娘子身上的梨花清香,淫笑道:“嘿嘿,休说山高皇帝远,甭管那甚镇北将军或你所谓的旗牌官丈夫,远在千里之外,就是京兆府的官差衙役也不会管老子……要不然,怎现在都无人来救你?所以,你就从了我吧!”
柳娘子不过一介弱女子,何来力气与此虎背熊腰的壮汉相抗衡;一张秀脸因为愤怒涨得通红,她声嘶力竭吼道:“放开我!放开我!混账东西!”
“素素……素素……”
一名病态的老妇人颤巍巍地拨开里屋外帘,却见院内一窝鼠狼;更睹自家儿媳被人轻薄,顿时惊骇,缓神过来便直冲大胡子。
“你们是什么人……快放开我家媳妇!”
“哪里来的死老太婆?真他妈晦气!”
一名无赖拦住了老太太,并把她无情推开。
“奶奶!”黎花连忙搀住她,但两人一老一弱,扶在一块儿站都站不稳。
老太太倒在地上,指着柳娘子对黎花急道:“花儿快,快去帮你娘亲……”
“好!”黎花忙点头,然后奔过去抱住柳娘子,发现根本拉不回她,只能哭着对那大胡子一下又一下地砸去拳头。
“放开娘亲!大坏蛋!你们这些大坏蛋——放开娘亲!呜呜呜!”
她一个七岁女娃娃,再重的拳力也与棉花无异;眼见大胡子丝毫不为所动,她便一把扑上他的手腕处,张开小嘴狠咬下去。
“啊——!”杀猪般的嚎叫划破宁静的梨花树上空。
大胡子吃痛大喊:“你们几个还不把这个野种拉开!拉开!”
“是是是!快!”他的泼皮弟兄们忙不迭去拽小黎花的身子,还有的掐住了她的脖颈。
柳娘子愠喊:“别动我女儿!”
黎老太太哀嚎:“你们……放开我媳妇!放开我孙女儿!”
黎花哭道:“娘亲——!奶奶——!”
大胡子一甩带着牙印的手腕,破口骂道:“玛德又被咬,老子真踏马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
路瑶蹑然翻下瓦墙,抱着胖虎欺身移至门边,后在胖虎耳边附语了几句,又拍着它的头:“去。”
胖虎“汪”一声雄赳冲进院子。
片刻,院内是一阵蟑虫乱飞耗子高呼。
“玛德,谁家的疯狗!”
路瑶纵身一跃,盘腿坐立于墙头,单手撑着下巴;雪白的梨花落在她的发上,落在她的肩上,落在她的袖上。
她歪着脑袋哼声莞尔,像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我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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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康末年,褚国惠成帝病重,其膝下无嫡,独余六皇子孱弱,由是诸位亲王明谋暗斗,互诛党羽,致使朝堂混乱不宁;北黎国君撕毁和亲盟约,公然发兵南下,一时社稷动荡江山岌岌。
于此内忧外患之际,久居冷宫的洛妃携先皇玉玺挺身而出,首亮洛水神兵虎符遣十万亲兵北征,以最短时日击溃来犯大军;同期联合属州平南王等中立派,九歌相辅,共败反王肃清残党,恢复朝政;复与朝臣周旋,立冷宫庶子萧默为太子。
次年春,惠成帝驾崩,萧默即位,于夜央宫举授登基大典,改年号为“景和”。
就在人人都以为洛妃准备入主昭阳宫(太后之所),意欲把持朝野、垂帘听政时,她先令新帝撤封太后荣位,又交出国玺和半块虎符,最后转居梅园常安殿,终日吃斋礼佛,再不过问朝事。
故得“圣贤太妃”之民间赞誉。
景和元年,十九岁的萧默苦堪政务,常于民间微服出巡,或体察民情,或识交可用之才为国效力。
是年冬,梅园内。
一名玉冠垂缨的男子快步奔在红梅雪地的园林小道,他穿着石青地缠枝云锦织金袍,身后徐徐跟着一位白衣鹤氅的半束发少年。
少年十七八岁模样,体形修长容貌俊美,踏着不紧不慢的四方步,腰间刻着“宓”字的玉珏亦步亦摇;一双琥珀桃花眼中霜天映红,宛若篝火燃冬。
走在前面矮他半个头的男子见少年还在悠哉赏梅,嘴一撇又折回去拽他臂膀,示意其走快些。
少年但笑不语,任由他拉着手。
两个秀气小郎君齐齐走到一处琉璃金瓦赭红墙的大殿外停下。
殿门左右的宫人见状忙下跪拜圣。
“母妃!”
萧默对着刚跨进朱雕门槛的素裳妇人欣然一唤。
那妇人扶着侍女翩翩转身,白绸绣梅斗篷裙尾还留恋着朱金槛,雪帽上的绒羽迎风动心。
她见着自家皇儿由衷倩然一笑,弯弯的桃花眸像星空的月牙,眼角的细褶像水晶的纹花。
“问解语姑姑好。”萧默踏过门槛,先向宫人微颔施礼,而后朝洛太妃拱身作揖,再抬首时大大的丹凤眼里似有雪花欢跃。
“母妃,我带了一个兄弟来见您!”
洛太妃好奇歪头:“兄弟?”
萧默扶着她:“噢就是孩儿在宫外新结拜的一位义弟……”
洛太妃浅抿丹唇:“你又溜出宫了?倘叫苏相国知晓,保得再参你两本。”
“天知地知,您知我知!”
“就数你皮……即位都多久了,还我啊我的。”
“是!我——朕老记不得,惶叫母妃忧心。”
“哀家才懒忧你的心!老大不小的皇帝了,还整日缠着哀家为你批阅奏章……你以为能瞒住那群老头子多久?”
“是朕执意如此,他们斗胆要骂,就来骂朕好了!”
“唉,还跟孩子似的……”洛太妃半分无奈半分宠溺地摇头,又忽想起什么,对萧默道,“你带来的朋友呢?”
“在殿外!”
萧默朗然笑道,然后挪步给母亲阔开了视野。
且见那屋外银装素裹间,静立着一名如鹤如玉的少年郎。
少年倚梅不语,风起弄袖扬发。
天地乍缓,玉珏泛光。
“他年方十七,与您同为洛州人士;此番来京都,一为访山问水,二为寻找亲生娘……”萧默还在热络地给母妃介绍,却瞧她如陷深思,神游物外。
69書吧
“母妃?”
“太妃。”
两声轻唤将洛太妃的思绪拉了回来。
她怔然回神,好似大梦初醒。
洛太妃抿着唇,没有回应萧默,而是微近门沿对上少年那双与她毫无二致的眼,素手扶胸:“未请教……小公子姓名。”
少年心有灵犀般直视她,仿佛看不够她似的。
他走近殿门,目光灼灼,语气淡淡:“古清云。”
洛太妃又问:“清云?”
少年道:“朗月清风的清,云卷云舒的云。”
“清云……”洛太妃轻轻点头,嘴中仍在呢喃,不知说与谁听。
“很适合你。”
古清云那与萧默相似的剑眉微动,唇角不自觉地有了上扬的弧度。
打从知道自已的身世,他便毅然离乡赴京,千里寻母。
茫茫人海,他在偌大的京都城找了近一年。
皇天不负有心人,让他遇见了萧默这个呆头鹅……
娘亲,真的很好看。
“娘……”古清云正欲启唇。
却见洛太妃收臂敛神,从容展颜。
“我胞妹夫家一向风流蕴藉,仪表堂堂;生的孩子亦如他儒雅出尘,美若冠玉——看来我那宓妹妹,眼光真真是极好。”
她瞥目挑眉,连那种哼声轻笑的疏离淡漠,都与古清云一模一样。
古清云的嘴角慢慢放下;胸口顿沉,如坠千斤。
他又好像不死心,袖中的手一攥成拳,作势就要上前入殿;却惊得洛太妃寒蝉后退一步。
斗篷裙尾依依不舍地离开门栏。
“宫深规严,还请小公子自重,不可逾礼。”
正是这一步,叫少年郎从此不敢念娘亲。
下雪了。
白雪镶红墙,碎碎堕琼芳。
殿外梅花藏住笑颜,懒寐枝头隐去清香;
殿内宫人伸手挡在他们中央。
太妃一身鹅裳羽衣,朱金门拦将她与古清云分隔开;她站在那里,好比古画洛神,如坐壁上观。
少年无声退至殿外飞霜间,与身后寒梅孤傲玉立。
他垂眸敛眉,扶手长揖,清冷的声音哑然微颤:
“娘娘懿言……清云谨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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