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
洛太妃倏然站起,瘦弱的身躯横挡在兄弟二人中间;像一棵迟暮的枇杷树,两边伸长了温柔的枝干,只为安抚底下争闹的孩子。
“都是哀家的错……咳咳……你们莫要咳咳……莫要吵……咳咳咳……”
可惜因为太过激动,她不受控地又跌坐在檀木凤椅上猛咳起来,一时仿佛落叶簌簌;惊得两个同父异母的孩子瞬间哑了怒火。
萧默迅即蹲在洛太妃身旁,他执起母亲的手,细长的剑眉布满担忧:“母妃……”
古木见状单膝跪地。随侍的常安宫老人也忙跪下。
古清云悸然视着咳嗽不止的太妃,玉面涌上分明的忧思,脚下却如被施了定身咒般。他动了动唇,始终未发一言。
他对她的刺太过坚硬;不敢亲近,唯恐又伤了她。
洛太妃给皇帝儿子投去一个放心的眼神,视线很快转向殿中央的亲生孩儿;她美丽不减的憔悴容颜凝着万般哀恸。
她亲手催长了他的刺;不能相认,唯恐会害了他。
“你们都是好孩子,万不可因为这点小事,生了嫌隙……”洛太妃搀着云头雕花扶手,昂首仰面时,那双与古清云近乎无二的、琥珀嵌瞳的桃花眸中,噙满了破碎的泪。
“你过来,好吗?”她对古清云喃喃轻语,柔润的声音微颤,祈求中带着点讨好。
“哀家许久没见着你了……我很想你,很想。”
萧默见古清云好似无动于衷,有些不悦地折返到比他高半个头的弟弟旁边,亲手拽他至两人的母亲跟前。
就像当年刚结拜那会儿,初登帝位的他拉着一袭白衣的他来见自已最敬爱的娘。
原来是他们的娘。
本就该是他们的娘。
洛太妃红着眼眶:“你……你近日,好吗?”
古清云玉唇微嚅,低眉避开她的视线。
“云儿……”太妃伸出葱白而苍老的指尖,意欲扶上古清云的脸庞,却被他淡漠地别开了。
古清云:“朝中之人,皆唤微臣云中君——还请太妃娘娘直呼微臣官名。”
“见也见过了,微臣可否告退?”
太妃的手僵在空中。
她眼睁睁地看着古清云对她拱手作揖,声音凉到了她的心底;这一幕,何曾相似。
只是当初躲开的人,是她。
真真是命中一切,皆为因果。
也罢……也罢。
洛太妃认命地收回手,无力靠着凤座垂眉蹙额。
萧默看不下去这对母子的别扭,索性不顾礼节地同古清云勾肩搭背起来,朗朗笑道:“母妃莫气,这家伙同您闹着玩儿呢——我已与他邀好,要留下与您一齐用晚膳的……”
洛太妃原本戚然的美目顿时亮起星光。
古清云瞪了萧默一眼。
萧默撞他肩头:“瞪我作甚,你既已答应留下,万不能反悔——欺君之罪可是要诛九族的。”
诛个屁。
他何时答应要留宫了。
古清云冷笑:“怕你?”
萧默拿腔:“不服单挑!”
古清云哼道:“让你一条腿。”
“朕才不稀罕!”
“也对,陛下从小落人下风,已然习惯;直至及冠,共败给萧将军三百一十七回,败给大司命四百二十二回,败给微臣两百五十回。”
“朕……朕怎不记得这些?还有,前两个便罢……就凭你那点花拳绣腿,能赢我如此之多?”
“信不信由你——云月斋皇家轶事档里,白纸黑字,记载得清清楚楚。”
“滚蛋。早晚有一日,朕定要拆了你那破斋楼!”
“随时恭候。”
……这俩孩子,还与少年那时如出一辙。又爱又吵,吵着吵着又自个儿和好了。
不过,今日她就能与两个儿子同席而坐了。
真好。
郁郁寡欢的洛太妃被他们逗得扑哧一笑。
萧默见母亲终于展颜,亦不动声色地疏了眉头;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佯装闷葫芦的古清云道:“说起云月斋……其实朕召你进宫,还有另一个原因。”
他转朝太妃一拱手,“母妃,儿臣同阿云尚有政事要谈,您且先作休养;待儿臣们商议好了,再来服侍您用膳。”
洛太妃敛了笑,有些闪躲地迎上古清云的凝视:“去吧。”
沉默的古清云授意古木离殿,却在即将踏出常安殿门时翩然顾眸,回应了太妃方才的问候。
公子如玉音如月,语气格外柔和:
“我一切都好。娘……娘娘,莫忧。”
萧默与起身的宫中老人皆欣然一笑。
除了古木。把着剑仍一脸冷酷。
莫问,问就是他天生不爱笑;非要问便只能道,他回去以后,惨咯。
洛太妃微怔,回过神时满眼的惊宠不言而喻;在目送他们几个相继离去后,她颤颤捂着心窝,好似那里暖流潮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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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霖殿。
“幼童失踪案?”
古清云接过胡公公双手递来的密卷,抬眉道:“此类案件应属京兆府县衙管辖。”
“若真是那么简单,我就不会要动用你与山鬼的力量了。”萧默支起下巴,眼神示意古清云,“你看他们失踪的地点和时刻。”
古清云:“正东门,正西门,正南门……悉为同日午时三刻左右。”
萧默:“衙门的人在城中一无所获,到今日已是第二十七起了。”
古清云:“那么……”
萧默:“你可知传说中的天轮教?”
古清云:“十七年前不是已经被九歌摧灭了么?”
萧默翘首望向隐有乌云盖日的窗外:“最近似乎,有了死灰复燃的迹象。”
69書吧
他正说着,一直默然的蓝衣护卫耳目微动,由是取下腰间霜剑,挽花竖柄向上掷送。
俄顷不见刃落,但闻银钢入鞘。
古清云瞟了回到他身边的古木一眼,转对萧默道:“据山鬼与前任司命所言,天轮教乃当年臭名昭著的邪教——一使障眼妖法,骗取愚昧之财;二借长生不老,拥拢四方教徒——上至斑白下至垂髫,几乎是亲亲相劝,连哄带胁地入了教。“
“其教主礼鸿旭,趁机搜刮民脂民膏,遂拥金山富可敌国;又将‘顺昌逆亡’立为教义,唆使教徒静坐府衙前,或干脆引火自焚,高呼长生万岁——以致人心惶惶,他好控制舆论,发动暴乱,推翻朝政……”
未等萧默回应,只见金顶房梁倏忽跃下一道紫色魅影。
那女子冷着弯弯黛眉,迎面对上视她动作时目光如炬的古木,又匆匆转脸,继而补充道:“此外,他们还干着人口贩卖的勾当,专挑姿容上佳之女下手;小娃卖入秦楼楚馆,大的……留作庙姬,以供教众淫乐。”
徐雅别手握剑柄,指节泛白;那紫凰弄玉剑分明归鞘,却难掩霜寒杀意:“二十多年前,我那八岁小姑就是被他们掳走……祖母受此重击一病不起,不日便去了。”
“后来天轮教愈发反治,于是先皇下旨,九歌灭教,七庙尽隳——各州分堂领头俱身首异处,多年盘踞的邪神帮会一夜之间销声匿迹……自称不死之身的礼鸿旭,也葬生于火海。
古木接过徐雅别的话,冷峻中夹着无人察觉的失落。
萧默缓缓点头踱步至案前,在殿众的安静注视下,沉默地转起了金杆狼毫笔。
原本盯着卷宗出神的古清云忽伸出手,按住了萧默的笔头。
“陛下如何确定,此案与天轮教有关?”
“京兆府尹本以为只是普通的走失案,结果三天之内相继发生这么多起,又地时紧巧,便觉非比寻常,委托刑部上书此事……”
萧默本想顶开,奈何古清云使的巧劲,轻易弹不动;他索性松笔扔到一旁。
古清云淡道:“微臣看这卷宗,只有三日明细。”
萧默:“大抵是因为,打草惊蛇了吧。”
古清云:“此话怎讲?”
萧默:“朕开始也未多想,只下令派了朝中的侏儒官,让他们假扮孩童引钓人贩,衙役则埋伏四周,伺机而动——果然,乃多人同时作案。”
“微臣见供词上写其皆以拐子自称。”
“没错,表面看起来是。”
“他们供出的,郊外城隍破庙接头者呢?”
“跑了一个。”
“陛下,微臣想见见余下二人。”
“……难了。”
“理由。”
萧默有些颓然地坐下,紧捏睛明穴:“服毒自尽。”
他向徐雅别招了招手,后者应势从怀中掏出一张叠纸。
古清云走近展开,看时不禁眉目一跳:“图腾?”
“那两人肩上的刺青。”萧默瞥向身旁的徐雅别,“大司命认出,此乃当年天轮教的教徽。”
古清云放下画纸置于金龙玉桌,修长的食指一下又一下地点在那青黑墨蛟上。
此刻的御书房宛若幽谷。
“微臣这便下去查——”
半晌,古清云折起宣纸收进袖中,对上萧默的墨眸,“他们应该不会就此罢手。”
萧默诓他进宫,让他见其难以面对之人;他心里固然有气,但一码归一码,既已答应归朝,为人臣子,自当尽忠职守。
“且慢!”萧默见古清云又要转身意欲离宫,连忙站起制止,“朕没有骗你!”
古清云停下脚步,并未回头。
“太妃咯血是真的;身子每况愈下是真的;心疾久郁积结成痨,也是真的……”萧默走近他,轻轻扶住他的肩膀。
“她想见你……更是真的。”
“……我看她,气色挺好。”古清云不动声色地拂开,继续大步朝前,“你们不还有闲情逸致欣赏歌舞么?有陛下倾心照料,微臣……放心得紧。”
古木与胡禄寿面面相觑,各自随主。
徐雅别摩挲佩鞭,漠视众人静动。
萧默急了:“皆是朕的安排,母妃不想扫了朕的兴致——她为迎一干儿媳,强施粉黛,自然掩去病倦;你几乎未曾正眼看她,怎就晓她气色不错……”
“晓或不晓,重要吗?。”古清云一只脚已经踏过门槛。
“我从来,都只是她不愿相认之人。”
“阿云——!”
古清云挺拔站定的背影,透着莫名的执着与悲凉。
就在他孤傲立于御书房外时,一名粉衣小宫女急匆匆赶来,未曾注意脚下台阶;整个身子向他扑了过去。
古清云下意识退后一步,古木方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她。
古清云走上前,淡淡道:“没事吧。”
小宫女呆望着他二人俊容,一时红了小脸:“奴婢没……没……没事……”
古木扶着她站稳,随即面不改色地放了手,隐身般站至古清云背后。
古清云又问:“何事如此惊慌?”
小宫女这才想起来她是来报圣的。她见萧默已从甘霖殿跨了出来,连忙提裙跪下一拜:“启禀陛下,太妃娘娘晕倒了!”
古清云瞳孔骤缩。
萧默亦慌然与他对视一眼。
两人不约而同地撩摆往一个方向快步迈去。
夜深了。
常安殿内灯火通明,鸦雀无声,连风也不敢轻语。
萧默轻柔放下洛太妃的瘦削手掌。
她的腕间脂粉被不小心蹭落,漏出了不知何时生长的玫瑰斑。
胡禄寿问向在场的宫人们:“好好的,怎突然就昏倒了?”
“回胡知事,奴婢给太妃娘娘端药时,娘娘就觉头晕犯恶心……奴婢想着怕是药太苦,刺激了娘娘,便将药暂放在一旁,去拿了蜜饯,谁知转头回来,娘娘就倒在床头,怎么唤都唤不醒……”
一个上了年纪的宫人站出来,直视胡禄寿道。
“呸呸呸!解语妈妈——您说的这都是甚胡话,怎就不醒了……”小胡子见萧默脸色微变,连忙打断她。
名唤解语的老宫人反应过来,瞅见萧默表情黑如滴墨,方后悔躬身:“奴婢的错!”
“嬷嬷不过道出实情,何错有之?况且您尽心尽力服侍母妃多年,朕不会怪罪于您的……”萧默命小胡子搀住嬷嬷,转向榻下跪着的御医,“且听听太医们怎么说。”
为首的御医轻轻磕了个头:“回陛下,据老夫几人诊断,暂且认为太妃娘娘乃是晚春犯忌,加上心疾成痨、心率不济引起的反呕之症。”
萧默干脆道:“药方。”
“回陛下,可用甘草二钱,大枣二钱,茯苓三钱,党参、当归……”
……
古清云静静地站在殿门外,朱雕门槛将白衣公子与殿内一切分隔开,像一幅褪色古画;画中人那双琥珀色的桃花潭眸幽碎粼光。
他轻声呢喃着,也不知在说与谁听:
“我还没有原谅您……不要走,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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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灯蜡烛流下白泪。
又过去两个时辰。
萧默重新给太妃掖好紫金蚕丝云绸被角,叮嘱解语嬷嬷等宫人照顾好太妃娘娘,遂领着小胡子和御医们出了内室。
走至勾纱水晶珠帘外,在对上古清云那神色不明的桃花眼时,他的心底不禁掠过无言叹息。
他是想趁着古清云这次进宫的机会留他过夜,此乃太妃一直以来的夙愿;没想到还未及相聚共坦心扉,娘娘便先行倒下。
如今母妃昏迷不醒,无论古清云愿不愿意,若此刻将他留下……难免有捆绑之嫌。
心结易结不易解,他不想逼他。
那就交他自已选择吧。
“你先进去看看,朕已替你安排好住处……是去是留,随你。”
萧默移开视线,沉着脸与古清云擦肩而过:“朕还有很多奏章要批阅……待太妃醒了,命宫人来报。”
胡禄寿与御医们齐齐躬身:“遵旨——!”
古清云携着古木如松站定。
在他们身后穹顶,东方既白,天将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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