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许乃普的身影消失,许彭寿陪同朱学勤来到他的书房,取出文征明的一幅手卷以及他的临摹本展示给他看——那是用浓墨在油纸上精心摹写的版本,点划波磔间的精神气韵,几乎与原作如出一辙,转折之处自然流畅,丝毫没有勉强之意。若非亲眼见到原迹,绝对难以想象这竟是一份摹本。
朱学勤欣喜不已,毫不客气地挑选了一本最出色的摹本,连声称谢,然后准备告辞,并询问道:“可有什么话要我转达给星叔吗?”
“明年会试,让他好好用功。若有时间,不妨多练练大卷。”
“恐怕星叔没那么多时间练习大卷子了,他志不在于成为翰林。”
“不过翰林的确占些优势。”许彭寿说,“就像李兰荪,咸丰元年考入军机章京,还没正式上任,第二年就中了翰林,后来担任考官、学政,中间还回家丁忧守制两年,总共算起来也就六年左右的时间,就已经名副其实成了‘帝王之师’了!”
这话中透露出些许不满情绪,朱学勤一边附和着,一边起身离去,这时听差见状高喊一声:“送客!”中门随即大开。按照门生拜见老师的规矩,朱学勤由侧门进入,正门退出,这叫作“软进硬出”。
两人边走边聊,许彭寿突然问道:“修伯,听说你和翁叔平结为换帖兄弟了?”
“是的。”
“你这位把兄弟,可谓孝悌忠信四德兼备,为人也颇为风雅。”
朱学勤点头赞同,觉得许彭寿的评价公正且让人舒心。
“不过他也确实是个擅长做官的人,如果不是你如今身为炙手可热的‘红章京’,他那个状元可能未必会看重你这个进士。”许彭寿言毕,朗声大笑。
朱学勤心中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当下不便反驳,只是一揖之后便登上马车,接下来的目的地便是南横街翁叔平——翁同龢的居所。
抵达时,翁同龢正在书房专注地写着应酬用的书法作品。朱学勤不愿打扰他,示意听差不要出声,让自家随从取出衣物包裹,在翁家的小客厅里悄然更换了便服,然后静静地站在翁同龢身后欣赏他挥毫泼墨。
直到翁同龢完成一幅条幅,才察觉身后有人,唤了一声“大哥”,连忙搁下毛笔,披上长袍,同时询问:“刚从哪儿过来?”
“你先别问。我有样东西给你瞧瞧。”朱学勤说着,将许彭寿赠予他的字展开在书桌上。
翰林们的书法通常工整规范,追求黑大光圆、富丽堂皇,被称作“馆阁体”,许乃普便是以书写“馆阁体”闻名。而眼前的翁同龢则以颜体楷书著称,技艺精湛,家中收藏了许多碑帖,见识颇广,对于书法的理解较朱学勤更为深入,因此一眼便看出这是摹仿文征明的草书之作。
“那么,”朱学勤问:“叔平,你觉得这是谁的临摹本?”
“形似,神韵也不脱轨。显然是出自一位极其聪慧之人之手。”
“完全正确!许仁山可以称得上是极具智慧。”
“原来是从他那里来的?”翁同龢追问:“见到许老师了吗?身体状况如何?”
“许老师倒是依旧矍铄,只是仁山愈发消瘦了!并且似乎颇有怨言,因忧愁愤怒而伤及肝脏,实在不利于养生啊。”
“他能有什么怨言可发?”翁同龢虽然身为许乃普的学生,但对于许彭寿却并不十分亲近,因此言语中流露出一丝不解。
“这也无非是对李兰荪的升迁经历有所感慨罢了。”
“状元才刚刚晋升为詹事,而当年的传胪早已成为了少詹,四品京官,这还能说是受了委屈吗?”翁同龢提到的是张之万和许彭寿,他们二人是道光二十七年会试的同年,许彭寿为会元,殿试时张之万高中状元,许彭寿则是二甲第一名传胪。
朱学勤听到翁同龢的话,不禁联想到许彭寿对自已的评价,深感“文人间相互轻视,自古以来就是如此,至今尤甚”的道理。翁家同样因为肃顺之事遭受损失,双方利益相通,本当同心协力,因此他思索着怎样寻找到一个方法消除他们之间的隔阂。然而眼下并无暇顾及此事,只能暂且放在心底,留待日后解决。
“大哥!”翁同龢注意到他的沉默,转换话题问道:“这次出行预计会耽搁多久呢?”
“大概需要一个月左右。”
翁同龢听闻后,目光紧锁在他身上,似乎在无声询问为何需要这么长时间的停留。朱学勤意识到这位结义兄弟一向谨慎细心,可以信赖,于是决定稍微透露一些内幕:“我此行肩负重任,不仅要察探形势,还要做一些调解工作。宫中流传一个谣言,已经引起了上层关注,谣传某人意图谋反!”说话间,朱学勤伸出大拇指和小指,比划出一个“六”字的手势。
翁同龢一听有人可能谋反,惊讶不已,不敢轻易继续追问下去。
见翁同龢不再提问,朱学勤也就没有进一步说明。两人接着谈论了一些其他的事情,随后朱学勤还去拜访了翁同龢的父亲翁心存,翁心存因户部官票兑换宝钞舞弊案遭到肃顺惩处,目前是“革职留任”的体仁阁大学士。寒暄过后,朱学勤这才告辞离开。
当天朱学勤出了德胜门,暂住在一家名为“即升”的旅店。次日清晨,行李先行出发,他在与几位好友简短话别后,直至时辰合适,方才鞠躬作别,登车启程。
从京城前往热河承德,正常行程大约需要四天。朱学勤沿途按驿站歇息,穿过古北口,第三天下午抵达滦平县,满语称此处为“喀拉河屯”,这里也有一座行宫,距离避暑山庄仅剩一站路程,如果急于赶路,当天便可抵达承德。但他为了表现出沉稳有序的态度,选择在滦平停留一夜。
次日清晨再次启程,中午时分终于到达承德。行李安置在客栈,但他本人并未立即休息,而是穿着行装先至宫门请安,之后转往丽正门内的军机处办公地点。
朱学勤虽被恭亲王留在京城处理“抚局”,并获准参与政务,但仍保留着军机章京领班的原有职务,所以甫一抵达,便遵循司员拜见“堂官”的礼仪,参见了军机大臣,并呈交了文祥的亲笔信,汇报了在京期间的“班务”情况,同时也提及了京城近况。
结束与军机大臣的会面后,他来到对面房间与同事们相见。彼时大家正忙于公务,见面仅是匆匆作揖问候,尽管有许多公务私事要交流,却无暇细谈。于是曹毓瑛安排了晚上为朱学勤接风洗尘,邀请所有同事共同出席,以便详细交谈,并将自已的马车借给朱学勤使用,方便他前去拜访各位官员。
承德地域虽不大,随驾的官员数量也不多,朱学勤很快完成了拜访任务,回到客栈时还有充裕的时间。稍作休整后,他换上便服,来到曹家赴宴。此时已有几位同事提前到达,他们各自带来了要朱学勤代为传递的信件物品,朱学勤便在曹家逐一进行了交接。
随着宴会开始,众人落座举杯,一轮饮酒之后,谈话氛围逐渐热烈起来,大家纷纷询问旧友近况。朱学勤交际广泛,提起的人物几乎无所不知,尤其是那些名士们的生活琐事,比如潘祖荫在崇效寺宴请宾客赏花,李慈铭最近结识了三树堂的名妓佩芳,翁同龢在上巳节与众乡亲共同祭祀顾炎武等等,这些或风雅或风流的故事,他或是亲身经历,或是亲眼目睹,因此讲述起来格外生动有趣。
“看来京城的繁华景象依旧如故。”一直随驾在行在,许久未回京的许庚身感慨万分地道。
69書吧
“说到圆明园,却是令人痛心疾首。”朱学勤摇头,不愿意再提那段悲惨往事。
一旦提及圆明园的遭遇,全场气氛顿时变得沉重,进而引出了关于时局的话题——而这恰恰是曹毓瑛希望避开的主题,于是他迅速找个话题转移开来。
“修伯,”曹毓瑛建议道,“你何必要住旅店?不如搬来我家吧!”
“如果我在这儿待的时间不长,那么还是安稳住店比较好。”
“上面已经有了指示,这里事情较多,正需人手帮忙,估计会让你留下助阵一两个月。”
朱学勤本来就有久居的想法,但他知道在座的同事中有些人需要注意,所以在公开场合只能表示一切都听从上级安排,他微微点头说:“我个人没什么问题。只是我在恭王府是奉旨行事,如果让我留下,恐怕还需要恭王那边有个说法。”
一顿畅谈至此暂时告一段落。宫廷当差的官员习惯早起,所以也都早早歇息,饭后众人纷纷道谢离去。曹毓瑛特意挽留朱学勤,一边派人去客店结算账单取行李,一边邀请朱学勤来到书房,重新泡上茶水,两人开始了私下密谈。
朱学勤告诉曹毓瑛,即便没有紧急密令催促,他也必须来热河一趟,因为在京城听闻行在有传言称恭王倚仗洋人势力,有意图谋反叛,这传言传到恭王耳中,令他极为不安,所以他上奏请求觐见皇上,希望能当面向皇上澄清误会。得到皇上批示的奏折后,感觉皇上的疑虑似乎越发加深,恭王与文祥商议后决定派朱学勤前来进行实地调查,并着力化解谣言,做好疏通工作。
谈及这些,朱学勤紧接着追问:“这里真的有这样的谣言吗?”
“怎会没有?连惇王都有类似的说法!”
朱学勤对此感到极度震惊和困惑:“如果是宫中‘宫灯’、‘心台’这些人制造谣言还可理解,怎么惇王也会这么说?”
“惇王本就是个见识浅薄、缺乏主见的人,误信谣言也不足为奇。”
“可是,惇王的身份特殊,作为皇上的同胞兄弟,他这样说,皇上岂不会更加深信不疑?”
“皇上对惇王的为人并非不了解,这些谣言固然不好,但我们也不必过于当真!”曹毓瑛冷静地分析道。
朱学勤似乎领悟到了其中的关窍,明白有时淡然处之,或许比竭力辟谣更显明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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