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机大臣接到皇帝的裁决后,将其转化为皇帝口吻的上谕,称为“述旨”或“写旨”。自雍正年间设立军机处之初到乾隆初年,写旨工作一般由军机大臣亲自完成,后来逐渐转由军机章京执笔。但某些重要且机密的旨意,军机大臣仍会亲自书写。焦祐瀛从军机章京升任军机大臣后,为了报答恩情,常主动承担撰拟重要旨意的任务,但这一天他却选择了沉默。
杜翰心知肚明,不便明说,便向怡亲王建议:“曾国藩的奏折,就交给曹琢如来办理吧。”
军机章京分为满汉两班,每班八人,并设领班,满语称为“达拉密”。当天的“达拉密”是曹毓瑛,字琢如,论资历和业绩都在焦祐瀛之上。实际上,原本有望成为“打帘子军机”的位置本应归属曹毓瑛。
去年十月间,皇帝“巡幸”热河,考虑到众多政务需在此办理,增设一位军机大臣显得尤为必要。肃顺与怡、郑两王以及其他军机大臣商议后,按照惯例推荐曹毓瑛晋升军机大臣。这对于曹毓瑛而言是平步青云的绝佳机会,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曹毓瑛却坚决辞谢,自称才疏学浅,不堪重任。就这样,焦祐瀛才获得了这个晋升的机会。
曹毓瑛辞谢军机大臣任命之事,引起了许多猜测。有人说他不识抬举,有人说他耻于受肃顺提拔而加入“肃党”,但真正了解朝廷内幕的人知道,曹毓瑛实际上是恭亲王所赏识的人,他不愿受肃顺提拔而成为“肃党”的一员。
因此,当怡亲王听到杜翰提到曹毓瑛时,心中莫名产生了抵触情绪,皱着眉头问:“那桂樵呢?还是让桂樵来写吧!”桂樵是焦祐瀛的别号。
军机大臣们同在一个屋内办公,怡亲王的话焦祐瀛自然也听见了。他不像曹毓瑛那样拒绝提拔,未等杜翰回应,便立刻站起来,赔笑着说道:“我今天刚好有些头疼,本想偷懒。既然王爷有令,我这就去写。”
杜翰心中暗自冷笑,表面上却表现得相当愉快,他回应道:“有桂樵先生的大笔相助,真是太好了!这样一来我也能省些力气,不必再重复一遍。”
军机章京们在室外值守,对里面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大家也都明白焦祐瀛和杜翰正在进行一场暗中较量。但他们各自默不作声,埋头疾书,军机章京需要具备快速写出数千言,措辞严谨,处处到位的能力,才有资格“述旨”。不然只能从事些文件收发、抄录等琐碎杂务,在军机大臣眼中被视为可有可无的角色。
不一会儿,谕旨草稿便陆续送到领班曹毓瑛那里审阅。曹毓瑛凭借超群的阅读速度,快速检查草稿,如有错字或措辞不当之处,立即修正,然后转呈军机大臣复查。确认无误后,这些谕旨会被装入黄匣呈送给皇帝审阅,皇帝看过后随即发出,军机章京再度誊正校对,部分通过内阁公开发布,即所谓的“明发上谕”,另一部分则直接寄给各省督抚或领军将领,称为“廷寄”,并注明每日行进速度,如“四百里”、“五百里”、“六百里”或“六百里加急”,交由兵部捷报处发送。至此,军机处一天的公务基本结束,除留守值班的章京外,其他人可以下班了。
随驾在外的官员不能携带家眷,当地也没什么可供游玩之处,下班后不是打牌就是喝酒,若是两者都不喜欢,就只能互相拜访聊天。军机章京消息灵通,因此访客络绎不绝,有的特意来打探消息,有的纯粹是无聊想找些内幕秘闻。尤其是曹毓瑛这里,不仅能了解到行在的情况,还能得知京城的消息,因此每天宾客盈门,晚餐至少要摆三桌才能接待得下。
但今天却与众不同,以往车马刚到家门口,就能听见客厅里客人们的谈笑声,而今天却悄无声息。曹毓瑛感到奇怪,便问门房:“可有客人来访?”
“礼部张大人、翰林院胡老爷和沈老爷都来过。胡老爷坐了一会儿,说要去给李大人道喜,刚刚走不久。”
“哦,哦。”曹毓瑛明白了为何今天访客稀少。
“客厅里还有一位从京里来的张老爷,没见过面。告诉他老爷不在家,有事请他留言,但他坚持要等,说是老爷的小同乡。”
“看样子是来借钱的。”旁边的仆人曹升补充了一句。
69書吧
果然是从京城特意赶来求助的小同乡,曹毓瑛给了他十两银子打发走了,随后吩咐曹升,今晚不论何客,一概挡驾,难得有这样一个清闲的日子,他想静下心来仔细琢磨一番。
换上便服,洗净脸庞,品着茶,独自在书房里欣赏刚购入的两卷碑帖,正沉浸在其中时,门帘叮咚作响,曹升掀开门帘,对着他道:“许老爷来了!”
来者是军机章京许庚身,与曹毓瑛交情甚笃,无需拘泥礼节,他也是穿着便服,悠闲地步入书房,轻松笑道:“兴致不错啊!”
“‘偷得浮生半日闲’,多亏了李兰荪。”曹毓瑛笑着回应。
“我刚从他那里来,贺客云集,热闹非凡。”
“是啊!”曹毓瑛略作犹豫,“看来我也该去祝贺一下。”
“不必了,我已经帮你表达了心意。明儿一早,他会递上谢恩折子,总能见面的。”
“多谢你帮忙!”曹毓瑛拱手致谢,“这样我就不用再换衣服出门了。”
“消息传播真快!听说上谕还没到内阁,外面就已经纷纷传言‘大阿哥的师傅已由朱笔钦定为李鸿藻’,不知道是谁泄露出去的?”
“反正不是你我。”曹毓瑛冷笑一声,“哼!我们这一班里头,听说有人不太安分,早晚要出事才明白厉害。”
许庚身想了想,试探着问:“莫非是指‘伯克’?”
“伯克”是引用《左传》“郑伯克段于鄢”的典故,暗指军机章京中可能不太安分的郑锡瀛。
曹毓瑛不愿多谈此事,挥手招呼许庚身:“星叔,牌兴如何?”
“找谁来玩?”
“找……”曹毓瑛略作思考,“还是找自已人吧。”
于是,曹毓瑛写了两封短信,唤来曹升吩咐:“请王老爷和蒋老爷来打牌。”
由于彼此住得近,很快邀请的两位军机章京王拯和蒋继洙便抵达了。四人围着牌桌坐下,王拯因年长辈份高,自然占据首位,蒋继洙虽年纪较轻,但科举成名早于许庚身,位列第二,主人曹毓瑛则以珍贵的漕运船带来的绍兴花雕和来自远方、在京中也算珍品的黄花鱼招待三位客人。四人打了八圈麻将后,曹毓瑛战绩不佳,大输了一场。
牌局结束后,大家一起用餐,宾主四人分别就座,除主人外,王拯居首,蒋继洙次之。席间曹毓瑛拿出最好的美酒和佳肴款待大家。
在没有外客的场合下,四位军机章京围坐畅饮,言语之间无需避讳,自然而然地谈论起了朝廷中当权的几位大臣。他们相互间有一套独特的隐语称呼,比如怡亲王因其“怡”字拆开为“心台”,“郑亲王”则被称为“耳君”,是从“郑”字的偏旁引申而来。对于杜翰,他的代名词较多,有时称为“北韦”,寓意唐代长安城南北的“韦曲”与“杜曲”;有时称作“通典”,因为通典是杜佑编撰的,或直呼“老杜”。而对于留守京城的唯一军机大臣文祥,则以其籍贯或字号唤作“湖州”或“兴可”,因宋代擅长画竹的文同是湖州人,字与可。
有些隐语对于圈外人来说尚能揣摩理解,但更有一些匪夷所思的称呼,例如肃顺的绰号是“宫灯”,据说是因其“肃”字的形状联想而来;匡源则被叫作“加官”,源自戏曲表演中的“跳加官”环节,敲击小锣发出的“匡、匡”声。
至于焦祐瀛,尽管曾是同僚,他们私下仍习惯叫他“麻老”或“麻翁”。王拯不禁感慨:“麻老真何苦呢?通典跟上面的关系近乎师兄弟,即便是宫灯也要对他另眼相看,麻老非要与其较劲,这不是自讨没趣吗?”
曹毓瑛接着叹气:“通典实在可惜!他不像加官、麻老那样全靠宫灯提拔,何必甘心被人利用?依我看,将来他恐怕会有灾祸临头。”
座上的客人都默不作声,各自在心里回味曹毓瑛所说的“将来”会发生什么?是不是意味着宫灯的地位会垮掉?如果不垮,那么杜翰又如何会倒霉呢?
蒋继洙按捺不住好奇,向曹毓瑛请教:“琢翁,您认为恭王看到上面亲自批复的奏折后,还会有什么动作吗?”
曹毓瑛反问:“你觉得呢?应当有何种举动?现在回銮的事不用再提,朝觐行在又不允许。宫灯设法让他们兄弟暂时不见面,这一招确实够狠。”
许庚身提出了个主意:“不如让修伯过来一趟。”
蒋继洙赞同道:“这个主意不错,一方面可以让修伯了解这边的形势,另一方面我们也借此机会获取京城的最新动态。”
曹毓瑛点头赞同,并看向王拯征求意见:“少鹤,你怎么看?”
王拯回应:“修伯若来,名义正当。”
修伯即恭亲王身边的亲信朱学勤,他在京城的军机章京中担任要职。鉴于军机处公务的联系,朱学勤确有必要来到热河一行,因此王拯认为此举合乎情理。
于是,曹毓瑛当晚便写了一封信给朱学勤。这封信乍看起来并无特殊之处,然而一旦用特定的挖空格套在信纸上,便会显现出另一种含义。这是曹毓瑛与朱学勤事先约定的秘密通信方式。
次日清晨,曹毓瑛将信放入加盖了军机处银印的“印封”,标明“四百里”加急,由兵部迅速传递,经古北口进入,经过密云等地,当天便送达了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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