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时分,最是酷暑难耐。烈日如同火轮一样高悬天隅,烧灼着一切被它耀照着的生灵。
豆大的汗珠止不住地从额角滚落,目光所及处无不被烈阳蒸出滚滚波纹。
陈拾策着马,他抬眼望去,从一众扭曲的物相中一眼看到了济慈堂悬着的堂匾。
“到嘞饼爷!”
顺着他指去的地方,李饼那双抬起斗笠遮盖住的眸子,随之一把拉住了缰绳。
“吁——”
胯下的白马应声止蹄,它原地蹬踏两步,长长的鬃毛带着风动的样子抖动着。李饼翻身下马一个箭步前行,轻跳上阶。
门环被叩响三声。随后,他后退一步负手而立。
“谁啊——”
守门的门房拖着长长的尾巴调赶来应声,也不知道是谁这么不识趣,这么大热的天还来叩门,害得他曝在这烈日之下,真是恼人厌烦。
这么想着,语气中不免带着几分不耐烦:
“所为何事啊?”
他解下门栓,推开半边身子的宽度,揪着一只眼往外瞅。
只这眼,便觉得自已似乎是被一道又高又大的影子团团盖住,从上到下无孔不入。这道直面而来的压迫感,让他不由得浑身一杵。
李饼闻言侧身回眸,一道汗珠刚好从眉边滚落,他有些难耐地抬手揩去。再掀开眼皮看去时,一双点漆般的双眼倏然闪过一道利光!
吓!
那门房骇人一惊,下意识就想掩了门去。
突然,他瞳孔骤缩!
那双半是透黑的瞳仁中,清晰地倒影出一双白玉竹节般的手,犹如鬼魅般从门缝中游转进来,在即将刺入他眼珠半尺的地方堪堪停住!
李饼手快过眼,在门将关上的那瞬一把撑住门框。
只需微微使劲,那门人的五官瞬间便皱作一团,他忍不住痛呼出声:
“啊啊——疼!疼!!!”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啊!!!”
李饼一手推开沉重的府门,门房不堪其力,直接摔倒在地上。于是就地滚作一团,又呼又叫,只觉得自已腕间生疼不已。
陈拾本来还在卸马货,听见这动静立刻急急赶来。
“饼爷!恁莫事吧?!”关心之色溢于言表。
李饼一脚踢开半合的门,直接跨过门槛朝内走去,背着光投下的身影一点点爬上那门房的脸。
明晃晃的腰牌紧接着折了一道光,闪了他一脸。
等等?!
大理寺的人?!
门房透过五指头的缝隙,不确定地再睁开眼定睛一瞧。
“急着关什么门?”李饼走到他面前半蹲下来,一手撑在膝上将他细细打量着,“有什么是需要避着我的吗?”
害!还以为青天白日的撞鬼了呢!
方才那门房隔着门缝往外瞅时,李饼正背着门,他身量高又穿着一身鸦青色的袍子,此刻在热浪的模糊下,就如同索命的黑无常一样悬在眼前。
更别说方才那只快到几乎见不到来处的白爪!
门房靠着这块牌子和李饼周身的装扮识出了他的身份,心中一明郎,浑身上下都不由得一松。他粗喘几口气,给自已定了定心神。
紧接着,他一手撑地麻溜地爬起,拱身一拜,语气姿态比先前恭敬了不少:“不知大人所来何事?”
陈拾一面也急哄哄地冲了进来,他跑到李饼身边站定。在不明所以的情况下,也还是下意识地往李饼身边靠了靠。
“来找一人,”感受到陈拾的靠近,李饼不免有些偏身侧视,他语调不停道:“前刑部员外郎卢士英之妹,卢常宁。”
卢常宁,
就是之前员外郎雨夜自杀案的报案人,其实也只是个心智不全宛如七岁孩童的小女郎。
李饼这样一明说,那门房立刻就心领神会。
哦!原来是梁阿婆给自个侄子家牵的那门婚事啊!
心中洞明了情况,他暗自乍舌,心中叹服不已:这梁阿婆还真是好手段,果真靠着一门婚事就能和大理寺的人搭上线!
这不,人家少卿都登门拜访了!
陈拾把马拴好后,正在解马背上托着的东西,忽然听见了门内的动静,直接抓了几件刚卸下的东西就跑了来。
饶是这样,他的手上都大包小包的提着不少,丝毫不见得空闲。
豁哟!大手笔啊!
门房眼尖,一瞧便瞧出来了这是出自多宝楼的东西,一看还这么多,当下便以为这门亲事铁定是成了!
这不,人家少卿大人都亲自带礼上门了!
陈拾拎着锦盒在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丝毫不知道自已这幅模样被知情的人曲解成什么样子了。
那门房动了心思,想着自已也能在这位圣上跟前的红人面前露露眼,便趁着这领路的时间顺机攀话。
他先介绍自个是周氏人家,又谈起自已同这位济慈堂内的梁大娘关系匪浅。
“哦?”李饼听他说到这脚步一顿,心下一转,不免起了探究之意,他接话道:
“原来是周门人,只是我这头次来瞧卢小妹,还不知道这位照顾她日夜起居的梁大娘是怎么个善人?”
往照顾一言说实在是夸大了,谁不知道如今这济慈堂人手不够,一般都是一个大娘子管带着几十个孤儿孤女的,哪能分出什么心思说照顾。
不过话都赶到这头了,见李饼肯应答自已,周门房就起了干劲,刮肠肚子地掏话出来,生怕自已没得话说会冷了大人的场。
于是乎,就这不远不近的一段路上,李饼不过随时出声一两句应和着,就从门房口中探知了不少这位口传中济慈堂第一娘的七七八八。
“啊这说起来啊,其实我以前都没看出来,这梁阿婆会和城东梁大商是亲姑侄!!!”
“亲姑侄?”
李饼一挑眉,他可没忘记之前来报信的马夫就自称是为自家的公子和常宁的婚事而来,而这位公子刚好就是梁姓。
感情是为自家人保媒拉纤来了?
“实在是看不出啊看不出,”说到这周门房就不免感慨颇多,“你说梁家那么大的家底怎么自已家的亲姑姑还得来这堂口谋生呢?这一待还是二十来年头了……”
“啊……大人问我如何得知的?害,其实这梁阿婆平常做事也低调,我敢包票说,这堂里堂外除了我周老三这一双眼能瞧出了这个名堂,旁人都不知道!”
他说到这,下意识地卖了个关子,还没等过瘾,就又在李饼警告的眼神下连连打了几个哈哈,收了作态接着道:
“这个嘛……我周老三天天守在这个大门,做的就是认人的活路!约莫从几年前吧,就时有一个短粗男子跑来找阿婆,我开始还以为是阿婆找着的亲人还恭贺了几句。”
“不过阿婆也不说,我就没当回事。后面才知道这男人八百里的杆子都打不到阿婆这路子的亲戚,倒是这男人伺候的主家却是个梁姓。”
“只是攀着姓,你就知道是姑侄了?”停住步,李饼不急不慢地转身回问。
说到这个嘛……
此刻,李饼的目光灼人比之烈日也不减半分气势,在他的注目下那周老三就像耗子见了猫,目光不自觉地躲闪开来。
他挠挠头,言辞闪烁又带着尴尬,“小的这不是,这不是临着话头就说出来了嘛……”
“总归是无理无据的,大人您就听个嘴快,嘴快……”
周老三这样的人在市井里并不少见,李饼在看人这一面有着过人的本领了,从方才周门人的言行种种便知道他此言做不得谎。
只怕是有什么偷奸耍滑的伎俩,知道了些不好明言的马脚,然后又自个没理没据地推出来的。
总得来说,这梁阿婆同城东一处梁姓大商户关系上倒是匪浅。
所以就目前来看,似乎卢小妹这桩荒唐又糊涂的婚事,可能真的就是这位梁阿婆异想天开地为自家人攀上官缘做的谋划。
说来好笑,这在他眼中做不得什么计较的关系,居然也能花人心思地来谋划。
隔着一个小院,周门房止了步,他朝身旁一退抬手请了请,“就在那前了,大人。”
李饼纵目看去,被暑气炙烤的园叶蔫哒哒的,盆花里的枝叶似乎也少有人打理,正无序疯长。
他穿过这颓靡的一切,目光直直定在尽头处一道紧闭的房门上。
但是有的时候,直觉往往会比听说更有说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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