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骑马行走在小路上,俞大猷闲着无聊,拿出唢呐练习。
学习一门乐器是李良钦给两个人的功课。目的是陶冶情操。陆炳家学渊源,早早就学会了弹琴。反倒是俞大猷从小一门心思扑在武学上,对于什么音律乐曲的认识,也只停留在他听过的送丧的喇叭班子吹的唢呐。
李良钦一看,好,你就给我学吹唢呐。
至于说什么学乐器是什么下九流,李良钦认为全是放狗屁。唐玄宗还是天子呢,他吹吹打打少了?
分出高低贵贱的只有人,而不是看这个人干什么。
学音律可以陶冶情操,感通天地,更好的认识这个世界。对于异人内在的修养,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这边俞大猷正拿唢呐练百鸟朝凤呢。时断时续的,像是锯木头。难听的要死。
李良钦和陆炳都把耳朵捂上了。
突然间,李良钦让俞大猷停止练习,然后侧耳倾听。
片刻,李良钦神色颇为愉悦地说道:“听听人家这京胡,真好。这尺寸,对极了。这才叫如听仙乐耳暂明啊。你看看你,吹的个什么玩意。”
俞大猷有点委屈地说道:“师父,我这才开始练没几天啊。再说了……”他环顾四周,“这哪儿有人拉京胡啊?”
陆炳知道李良钦耳力超群,解释道:“咱们师父可以听到方圆几十里的声音。想来这乐师离咱们也还有点距离,所以师兄没有听到。”
李良钦听他们叽叽喳喳,打扰了自已欣赏音乐,不满地说道:“把嘴闭上。等我听完再说。”
听了一会,李良钦突然惊讶道:“不对,这首《夜深沉》内含死志。不对,这人要自尽。”
话还没有说完,李良钦催马疾驰。陆炳俞大猷急忙催马跟上师父,三人在山林间不断狂奔。
等陆炳俞大猷赶上李良钦马匹时,马上已经没有人了。
马匹前面就是一处陡峭山崖,凶险异常。
正当陆炳俞大猷焦急环顾四周找寻李良钦踪迹时,只见李良钦左臂挟了一人从山崖内跃出,落到了平地。
陆炳俞大猷虽然知道师父厉害,可此时见他犹如巨鸟飞腾出山崖时,还是惊讶异常。
“师父,您会飞啊!”陆炳翻身下马,跑到李良钦身边一脸崇拜地看着他。
俞大猷虽然震惊,但还是保持了平静,先把马匹收拢起来,然后才走到李良钦身边。
李良钦把挟着的人放下,一脸看傻子一样的表情看着陆炳,说道:“我要是会飞我还在这儿教你们两个蠢货?”
“额……”
“刚刚我到时,正好看他跳崖。我跳下去救他,赶巧崖下长了几株杂草。我揪着杂草,借力跳了上来。”
这次连俞大猷也不能淡然处之了。
“什么!乖乖,那杂草怎么能承受住两个人呢?更别提您还借了力。”
“哪儿那么多废话。”
李良钦起身就给陆炳俞大猷一人一个脑瓜崩。
事儿事儿的。
就那么短的时间,杂草可借的力再小,对于李良钦来说也已经足够了。
闹腾够了,三个人才把目光放到了李良钦救上来的这个人。
此人一身粗布衣裳,面色白净,山羊胡已经斑白。看年龄约莫五六十岁。比起同龄的李良钦,反倒更像个老人。
老者双目紧闭,气息微弱。看样子是受惊过度,被吓了个半死。
陆炳扶起老者,打量片刻,对李良钦说道:“师父,这老先生怕不是被您给吓成了这样。”
李良钦有些迟疑地说道:“应该……是吧。我跳下去救他的时候,好像看见他眼睛还睁着呢。”
陆炳说道:“得,跳崖没死了,让您给吓死了。”
李良钦懒得和陆炳贫,把老者扶起,运功给他顺气。
没一会,老者醒了。
他茫然的看了看四周,又看了看身边的三个人,半晌没说话。
就在陆炳以为这老爷子被吓傻了的时候,老者突然开始捶胸痛哭。
“……我怎么不死啊!班主,我对……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啊。啊!杀千刀的黄皮子,你特娘的不是人啊……”这老者边哭边捶地,整张老脸皱在一起,沟壑纵横,泪水如同河流一般奔腾在曲折的沟壑中。
师徒三人没有说话,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直到这老者不再嚎啕大哭,开始抽抽搭搭后,俞大猷才开口问道:“老人家,如何这般想不开要轻生啊?”
老者不答,只是躺在地上流泪。
师徒三人等了一会,见他不愿开口,也不再问。
俞大猷把老者扶起背着。老者虽然仍是默然流泪,却也没有反抗。
李良钦与陆炳牵了马匹,几个人出了林子,在路边找了块空地宿营。
俞大猷担心老者再度寻死,寸步不离的在他身边盯着。李良钦久经世事,知道人在求死不能后,是不会再鼓起勇气来寻死觅活的。故而带着陆炳砍伐树木,做了个简易的窝棚。
傍晚阴云密布,不见一丝晚霞。四人在窝棚里简单吃了些东西。李良钦照旧拿着葫芦喝茶。
不想老者突然把李良钦放在地上的葫芦抢去,仰起头猛灌了几口。
李良钦见状都愣了。
陆炳和俞大猷也愣了。
老者喝完后仔细品味了一下,也愣了。
“这葫芦里装的不是酒?”
老者自大哭后的第一句话,却是与之前的事毫不相干的话。
“那里面是茶水。”
李良钦夺回自已的葫芦,从怀里取出一块干净的帕子把葫芦口仔细的擦了擦。
“怪人。旁人葫芦里装的都是酒,偏你的葫芦里装的是茶。”
像是没有喝到酒有些失望似的,老者兴致缺缺地说道。
“别人的事关我屁事。他们爱往葫芦里装什么就装什么,我就是要在葫芦里装茶。再说了,葫芦不就是用来装东西的吗?我也没见有谁规定了葫芦里必须要装什么吧。真是!”李良钦没好气地说道。
他这个人,这辈子最讨厌被人用什么狗屁规矩把他套住。你过你的,我过我的,不是挺好的吗?为什么非要把你的规矩套在我身上,还非要我照着干。脑子有毛病吧?
他做事只图自已舒心,至于什么江湖上约定成俗的规矩,要是合他心意,他就给点面子遵守一下;要是不合心意,他连装都懒得装一下,直接无视。
偏偏这个人做事还极有尺度,从来不让别人难做。最多也就是气的那些卫道士、老古董们跳着脚骂几句。
故而他我行我素了这么多年,江湖上对他最多的评价不是离经叛道,而是他那神龙见尾不见首的行踪。
见老人终于开口说话,俞大猷赶忙问道:“老人家,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老人见俞大猷开口询问,又想到他白天始终相陪,不离左右。心知这位少侠是关心自已,不好不回答。于是起身给挨个给师徒三人行礼,说道:“多谢少侠。少侠愿意挂念我这老朽,实在是感激不尽。啊,多谢先生救命之恩。刚刚多有失礼,还望海涵。小老儿虽然穷困至此,但也略有积蓄。待进了城,小老儿一定设宴款待先生。一来报答先生救命之恩,二来为刚刚失礼之事赔罪。”
李良钦见他这么说,没好气地回了个礼,就对着火堆发呆了。
“哦,少侠,少侠不必忧虑。我身体并无什么大碍。只是经了这么一遭,一时间缓不过来神罢了。”
“老先生今日为何自寻短见啊?”
老者闻言,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让诸位见笑。并非是小老儿不知死活,实是为人所欺压,难有活路。”
“哦?什么人欺压你?”陆炳问道。
“正是这洪洞县县令的小舅。几位有所不知,小老儿本是戏班的乐师。去年夏天随班主在山西卖艺挣钱。八月底到了这洪洞县,先去拜了本地乡绅,打算先唱几场堂会。不想在拜访时,被那县令小舅子看上了我们班子里的荀老板。那县令舅子姓黄,平素就是泼皮行径,县里都叫他黄皮子。
荀老板是我们班子里唱旦角的,人长得秀气,平日行住坐卧又都带着些风情。以往外地唱戏,也不是没有看上荀老板的。但班主是荀老板发小,知道他不善交际,就都帮他推掉了。这次我们班主去找那黄皮子说情。好说歹说,嘴皮子都快磨破了,直说荀老板是男旦,是正经唱戏的,不沾皮肉生意。谁知道那黄皮子仗着自已有靠山,把我们班主吊起来一顿好打,还说出什么那不是更好吗之类的话来。”
师徒三人都听愣了。
“班主挨了打,养了大半个月伤。大伙就商量着离开县城。谁成想黄皮子叫了几十个泼皮无赖,整日里在城门口候着。只要戏班的人经过,就会被轰回去。要是运气不好,说不得还要挨上一顿毒打。便是衙门里的人看见了,也只做不知。黄皮子更是三天两头的往戏班的住处跑,什么也不干,就要荀老板陪他喝酒。荀老板抵不过,只好同意。一开始去了还能回来,可过了几天,荀老板出去陪酒,就再也没有回来。班主没有荀老板消息,等的心焦,强撑着病体外出寻找。可刚到黄皮子家门口,就又被打了。等戏班的人寻回班主时,已经快没气了。”
老者仰天长叹,强忍泪水。
“没多久,班主就走了。我们班主人很好,即使是自已饿肚,也从不短缺我们银钱。他和荀老板少年相识,两个人扶持相行,犹如亲生兄弟。可是如今一个已经撒手人寰,一个却下落不明。我们只好草草安葬了班主。大伙商量着去黄皮子家再拜拜码头,求他放我们回家。可不等我们去找他,他就派人把我们赶出了城,还把我们身上仅存的银钱抢走。其他人或是年富力强,或是有家室的,出了城便各奔东西了。唯独我,这么一个糟老头子,大半辈子都在各个戏班厮混,也没成亲,也没个亲戚。如今除了这把胡琴,我是一无所有。靠着乞讨要饭活下来,我又拉不下这个脸。大半辈子都是干干净净,难道临了临了我要脏兮兮的活下去?这么一想,那我还不如干干净净的走呢。只是可惜了我这一身手艺,没了个传承。所以临走前再和我这老伙计一起卖卖力气,也算是不枉了。却不曾想被这位大侠救了一命。”
“你们既然出了城,为何不去太原找监察御史申冤?”陆炳皱着眉头问道。
“我也曾打算过。只是从来往客商口中得知,监察御史三个月前就被罢官了,说是好像惹恼了当今圣上。”
“那你如今有何打算?”
李良钦话刚说完,老者扑通一声就给李良钦跪下,一连磕了五六个头,方才抬起头恳求道:“大侠,您老人家武功盖世,求您搭救我家荀老板。适才小老儿多有失礼,求您不要介意。只当是小老儿一时猪油蒙了心,才做出那般荒悖举止。只要您能救出荀老板,小老儿给您当牛做马也毫无怨言。”
李良钦歪头看着眼前人,冷笑一声,说道:“我说你这半日不言语,原来是打了这般主意。什么狗屁失礼,无外乎是想要试探我。看看我是不是那重利之人。你见我连一个葫芦都要心疼,就以为我是那可以收买的人。难怪是在戏班厮混了这么多年的人,果然是有个玲珑心。
可是我告诉你,你要是一开始就求我去救你们荀老板,而不是加那些狗屁条件,我一定会答应。但你现在告诉我,救了你们荀老板要给我当牛做马。怎么?姥爷救人还要看别人能给我什么好处吗?你当我是什么人?啊!你姥爷我要救人,只是觉得我应该救,至于什么狗屁好处,只会让我厌烦。现在,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告诉我,你想让我帮你干什么?”
俞大猷陆炳早已习惯师父的乖戾,无动于衷。
老者听了李良钦一番话,脸色先白后红。沉吟片刻,起身恭恭敬敬的给李良钦行礼,说道:“我想请先生助我救出我们荀老板。还望先生应允。”
“哼。这还差不多。”
李良钦看向俞大猷陆炳,说道:“这件事,是我给你们的一道考题。你们,有这个能耐解决吗?”
第二天一早,陆炳乔装打扮进了洪洞县查探情况。俞大猷隔了几个时辰,踩着午饭点,慢悠悠地进了城,胡乱寻了家客栈住下。
自住进客栈,俞大猷便按兵不动,四五日间只是在房中打坐磨剑。直到第五日午夜,客栈窗户突然被石子砸出声响,俞大猷才打开房门,悄无声息地出了客栈。
此时街道万籁俱寂,只见客栈对面蹲坐着个粗布麻衣的小伙,带着个斗笠,揣着手,有一搭没一搭的用脚敲打地面。
见俞大猷出来,小伙转身进了昏暗街巷。
俞大猷紧随其后。
入巷十来步,靠着月光看见那小伙摘了斗笠,正是陆炳。
“如何?”
“我这些时日暗中跟踪黄皮子,见他平素只在家和县衙来回走动。今天下午他突然一反常态,跑去县东一处青楼。待了不久,就又回了家。我心知有异,就混入青楼,假扮小厮,探查情况。不多时,就看到黄皮子带了几个汉子回来,进了房间就再也没有出来。他提前打了招呼,闲杂人等不能靠近。我见不能混进去,就到后厨打探消息。得知几日前黄皮子一直包了个房间,一日三餐就没有断过。而且除了黄皮子留在那里的人,任何人都不许进去。想来荀老板应该就在那个房间了。黄皮子已经在那个房间待了快四个时辰。我在后厨看的真切,酒水就没有断过。想来此时已经醉倒。”
俞大猷沉思片刻,说道:“既如此,事不宜迟,你我兄弟待黄皮子离开后,悄悄潜入青楼,救出荀老板。等城门一开,就火速带着荀老板离开,救他于水火之中。”
“师兄,不妥。就算救出荀老板,我们也不能一直为他保驾护航。不如乘黄皮子如今醉的不省人事,你我兄弟把他绑了带出城外,要他永远都不敢再找荀老板麻烦。师兄,你看怎样?”
“如何能将黄皮子带出城外?”
“将他打晕后,租一辆马车,拿棉被把他遮掩住。遇到人问,只说是亲戚害了病,昏迷不醒,带他去访名医治病。至于荀老板,乔装改扮一番,就说是随行侍候的下人。”
“妙!”
陆炳领着俞大猷,在街上三拐两拐,到了处满是脂粉香气的青楼。
师兄弟两个绕到后院,见四下无人,便施展身法,越过粉墙,腾身上屋顶,悄悄来到黄皮子所在房间正上。
陆炳悄无声息地将窗纸点破,观察屋内动静。只见屋内红木圆桌上趴着三个醉醺醺的男人,桌上地下到处都是酒瓶。离桌不远处,是一张绣床。一个男人光着身子,已经侧身睡了,还有个男子,面容温柔秀丽,头发散乱,身着女子服饰,双目无神,呆坐床边。
陆炳心知那个身着女子服饰的人必是荀老板,想来躺在他身边的应该就是黄皮子。于是回身给俞大猷打了个手势,便轻轻推开窗户,打算进屋。
不料陆炳刚刚推窗,圆桌上醉倒的三个人便有两人猛的起身去看。不待陆炳反应,其中一人抬手就是一镖,射向陆炳。
陆炳急忙弯腰闪过,再抬头,只见一双大掌已经向自已袭来。陆炳避无可避,只得运功反击。哪知对方掌力雄厚,只一掌,就将陆炳打出粉墙外。
俞大猷见状,急忙上前缠斗。此时房中人都已惊醒,又有两人跳出窗来与俞大猷陆炳打作一团。这三人武艺高超,但似乎从未一起动手,毫无配合。不似俞大猷陆炳,整日一起习武,默契十足。缠斗之间,三人竟不能占得任何便宜。
但终究是双拳难敌四手。缠斗时间一长,俞大猷陆炳渐渐落入下风。眼看情势不对,俞大猷运起浑身气力,一招刚猛无俦的拳法,将一人打退,随后便和陆炳抽身逃出。
打斗间,陆炳分明看见黄皮子才是躺在圆桌之上的三个人之一。而那个床上光着身子的人,却那个是被俞大猷最后打退的。
师兄弟一路狂奔,在洪洞县的大街小巷不断变换方位,直到确定对方没有追上来,方才停下了脚步。
二人不敢久留,在城门口潜伏到清晨,待城门一开,就向着城东夺路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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