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姨，你看这样怎么样呢？”夏鸣的手轻轻地拢过一个老人的白发。她已经很老很老了。
她笑笑，“今天去看毛毛，应该漂亮点的。”
夏鸣也笑着，“是的呢。”他也很老了，他拿剪刀的手微微颤抖。
今天是姚桃的忌日。
失踪，也许还有希望。
死亡，却绝无希望了。
她确乎死了，连灰都不剩。那个凶手抓到得太晚了。
他不是本地人，李姓不是真姓，绘画班上报的是临时用名。年轻时也曾是个小有名气的画家，三十多岁时来到这个小县城，找了一个山村住下来，后来几年大概因为没钱了平时会在附近打打工。其人性子反复无常，情绪容易激动失控。在观察了姚桃一段时间的行程后把她打晕用一辆车带到了他的住地。
那里距离城中心有些距离，他把姚桃囚禁在山洞中，对她做了很多残忍的事，最后烧死了她。而他后来死在了精神病院。
夏鸣扶着程珠英出了理发店，正碰上赶来的方雅和明凡，还有他们一双均已成年的儿女。
他们都相视一笑又沉默不语。
他们去了姚桃的老家，她的爷爷奶奶、父亲、小花狗都葬在山脚下。
“阿姨，你慢点。”
程珠英脚步蹒跚，伸了手抚摸姚桃的墓碑。“毛毛，妈妈来看你了。”
夏鸣在姚桃的墓前放了一束花，她似乎也没有特别喜爱的花，她说她喜欢的是一瞬间的感觉。随后他又缓缓起身走到墓旁的一棵大柳树下，漫山松柏，独有这株柳树。
她爱柳树，他便为她种一棵，仿佛她还如往日般坐在柳树下发呆。
末了，他们一行六人回转。出了山脚，脚步渐渐轻快起来。
“阿姨，您牙口还好吗？我这次带了些外地的特产水果给您尝尝。”这是方雅的声音。
“还好还好。不过昨天刚吃了口西瓜，小鸣就不准我吃了，说太甜了我吃不好。”
“那是为您身体着想，说实在的，我最近也不大能吃甜的了。”
“那就都不吃，身体健健康康的。”
他们说说笑笑走了一路。
“你们帮我劝劝小鸣，这么大了不成家是干啥，早先让成也不成，拖到现在。我早晚会走，不值他这样。他难道要孤独终老一生吗？”
“阿姨，这是他的选择。”
这不是表示他对姚桃的专心、深情，而是在他的人生长度里，纵使世界很大，人有万千，他却再也遇不到如她那一般的让他心动的人了。
姚桃在他们身后，看着他们渐渐远去，然后回到了境界里，终于，她捂着脸哭得泣不成声。
“我不懂……”她不懂夏鸣何以要做到如此地步，他在照顾她的母亲吗？
柳生从背后把姚桃圈在怀里，“对不起……”
他捧起她的脸，小心翼翼地看着，“我会送你回到他们身边的……不哭了……”
姚桃不明白他说的话。
“我过阵子就会走了，离开前我会送你回去。”
69書吧
“你要离开？”
柳生笑了，“是。游历。”
姚桃愣了，“可我不是在你的境界里吗？我不是你的伴侣吗？不是你在哪儿我在哪儿，我们一起相伴到时间的尽头吗？”
“但我可以把你送回去，我可以抹平那件事，让你重新开始。我说过我不会让你死的，我不会让你死的。我希望你像以前一样好好活着。你还是人，我还是精灵。”
“我希望去游历，去增广我的境界。”柳生吻了姚桃的额头，“我知道你会支持我。”
“是……”姚桃的眼泪不住地掉了下来，“我……会支持你……”
“可是等等，你说把我送回去，是回到什么时候呢？你怎么做到的？你不是无法对过去做出干预？这会对你造成伤害吗？”
“我说过我们精灵受限于年龄，在这些年里我知晓了我的一些能力。那件事是我境界里的事，我可以做到的。你放心便好，我会让它不存在。”
“那……那个李……先生呢？”她要避开他吗？那他如果找到了别人呢？
“我会把他从时空中抹平，他会像从未存在一样。”
“啊？”姚桃顿了顿，“这……不公平……”
这次的死亡让姚桃意识到生命是会意外消亡的，一旦死了，什么都没有可能了。
“世界本来就是不公平的。这是我对他的惩罚。”
是啊，世界本来就是不公平的。她的天性叫她怜悯他，可他却要毁灭她。她不是圣人，她不会原谅那个人。她只是希望不会有人重蹈她的痛苦和那个人的可憎可恶可杀可怜可悲。
但她又想那个人果真是可悲的吗？她凭什么判断他是可悲的呢？他自已不是觉得自已会功成名就，陷于狂喜之中吗？她能判断他的人生是怎样的吗？是好是坏，是有意义无意义？不，她不能。她没有权利去评判别人的人生。她只是有权利拥有自已的人生罢了。
“但……有没有可能使那个人不会那么想了，或者让他的成长中不再遭遇那些负面的事情，他就不会那么执着于一些东西了……也许，他就不会因此去伤害别人了……”
“我做不到。我不能扭转人类已经形成的思维方式。我改变不了他。我也无法改变别人怎样对他。所以，与其让他成为精神病、杀人犯，不如让他从未出现过。”
柳生看着姚桃，他的神色有些冷：“在这件事上没有商量余地，我要这样做，也不会依你。”
“……”
“那如果我重新开始了，我关于那件事的记忆就会消失了吧，我是不是也会忘记与你的重逢？芋头。”
“小桃子……”
“我应该叫你柳生。”姚桃笑得有些凄然。
柳生抚平她蹙起的眉尖，“当你回去后我会在去游历前看你的。从前在你面前是我故意隐了身，这次我会主动出现在你面前。说不定我想家的时候就会经常回来看看你。”
“那好——你是永生的吧。告诉我你是永生的吧，你不会死……”姚桃忽然很害怕他是在骗她。如果她的重新开始是要牺牲他，她并不愿意。
“是。我是永生的，当我成为千灵后我就是地球上自由的存在，自由的时空了。只要地球没有毁灭，时间没有坍缩，我就将存在，而且——我还要做万灵亿灵呢。”柳生笑着，为她拭掉眼角青色的泪痕。
“那我便安心了。”姚桃也笑了，但她的神色一转，“你会生病吗？你会受伤吗？这真的对你毫无妨碍吗？”
“真的。好了，”柳生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没必要再担心我啦！”
“还有……”
“还有？你什么都不需要担心。”他把她揽入怀中。
“姚桃，我爱你。”他抱得紧紧的。
他明明不舍得放开的。他曾经想过为什么她一定要做人呢，和他在一起不好吗？他们可以去游览世界，他听说在地球的中段有着千年万年的古树，他们去那里听它们的故事不好吗？他们一起去领略生命的奇迹与奥妙不好吗？
可是他爱她。
当她的眼睛看到他的那一刻，当她能对他给予回应的那一刻，即便她无法触及他，她已是能与他相呼相应的“同类”了，这比与其他精灵的交流还要使他感到生命的惊奇和美好。从他们相遇的那一刻起，他的爱已经开始。
他了然，在人世间还有很多人爱着她，也许那人会比“他”这个“男人”更爱她。在姚桃濒死的时候，她想起身边的那些人，她说如果她从来都不在他们的生命中存在过就好了。他把她从他们的生命里抹去，可是不好。母亲可以有别的女儿，朋友会有新的朋友，夏鸣却只要那样一个她。
她说如果他们忘掉她就好了，可是不好。足够长久的时间冲淡了他们的伤痛，他们开始了新的生活，但夏鸣却仍只要那样一个她。
他放着她游荡了许久，经历十二世界，又出于他小小的私心让她与他一起许久，可是也不好。
他不想她死，他不要她死。他要她活着，好好活着。他想看她笑，想她有作为“人”的温暖的体温。——所以说啊，像他这种年岁的精灵，最为被人所影响，最钟爱人类了。
“哈哈。”
柳生又叉起了腰，“作为一只千灵，爱得起也放得下，现在我对你的爱可是变回了从前的爱了哦。”他虽然扬起了下巴，很是从容骄傲，可是看到姚桃仰着头望着他的眼睛如同十年前一样纯粹，他想，他的爱也许早已不单单是从前芋头那样的或是人类的情爱了吧。他只是爱她这一个生命，他感谢她让他这样爱过。他知道她再也不会轻视自已的生命，她的人生只是被意外中途打断了，因此他要她继续生仍旧活，走下去。他不是因为任何人的爱而要把她还回去，而只是因为她自已。
柳生的眼神变得柔和，他俯了身轻轻地捏了捏姚桃的脸，笑道：“希望我以后能看见你孩子的孩子的孩子的孩子的孩子……”他吻上姚桃的发，就如同过去很多年他在她身边做的一样，只是此一别，他将永远消亡，她将彻底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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