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暗。夜幕降临。
熙雯回房后匆匆忙忙泡了个冷水浴,那种强烈的寒意透过每一寸肌肤直接刺入骨髓,让她彻彻底底地清醒了过来。她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倦意袭来,趴在桌上就睡着了。待檀越敲门,才把她从周公那儿带回来。
熙雯撑起身子,随意地整理了一下仪容,才起身去开门。见来人是檀越,不免没有什么好脸色,牵强地扬了一下嘴角,叫了一声阁主。
“待会要上台了,得先吃点东西。”檀越扭头示意身后的伙计把端着的菜端进去,不一会儿的功夫桌子上便整整齐齐地摆放了五菜一汤。
熙雯本不愿领情,可是嗅到香气四溢的佳肴,肚子很不争气的先表了态。檀越隐约听见咕咕咕几声,不免觉得有些好笑,但怕熙雯尴尬却又没有笑出声。
“你慢慢吃吧,吃完好好准备一下,亥时登台。”说完檀越转身离开,没走两步,又掉头回来,从袖口里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放在桌上。
熙雯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药膏,化瘀的。”檀越的话让熙雯心头不禁一紧,她原来没有瞒过他。
熙雯心里涌出一丝无奈,不禁冷笑:“阁主坐吧。你不还有很多话想要问我么?”这回她也不准备逃避了,避无可避的时候,也只好硬着头皮面对了。
檀越怔了怔,闻言坐下来,定定地凝视着熙雯,目光深邃明亮,仿若漫天黑夜中的一点繁星落在了他的瞳孔之中。他摆摆手示意其他人离开,待他们阖上了门,才语气悠悠地说:“出于礼貌,要不姑娘先说?”
熙雯倒是也耐得住性子,不疾不徐地夹了一口菜,送到了嘴里,细细地咀嚼着。敌不动我不动的道理她也是懂得,切莫自乱阵脚。她慢悠悠地吃着,就像是自始至终对面都没有坐任何人。
檀越饶有兴致地打量熙雯,嘴角始终含笑。
“以前我认识的一个女孩,也特别喜欢吃这儿的水晶豆腐。”檀越忽地想起了鹂姬,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显然有些唐突,忙着补充了一句:“看你夹的次数特别多。”
熙雯抬起眸子看他,依稀见他眼中闪着淡薄的雾气,心里也猜到了几分,背后想必有个悲伤的故事。她识相地没有开口问那个女子是谁,瘪了瘪嘴:“你也没给我准备个勺子,筷子一夹这豆腐就碎了,你说要不要夹多几回?”言下之意,是表示自己并不像那个姑娘一样喜欢吃这道菜,大可不必触景伤情。
檀越这回是真的被熙雯的话逗乐了,原本微微紧蹙的眉心突然舒展开来。“倒是我安排不周了。”他道。
此时熙雯已经吃饱,用帕子来回轻拭了一下嘴角,然后将帕子齐齐整整地折好。她浅笑嫣然,笑中似乎暗含某种深意,似乎是示意对方是时候该进入正题了。
檀越声音渐渐沉下去,问她“我们能不能坦诚地交流一回?”
熙雯点头说好,她甚至更喜欢对方这样坦荡,而并非给她下药逼迫她就范。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没有中你的计么?”熙雯指的是中午的事,她这样问是为了体现出自己愿意与他交心的诚意。
“你伸手去摸堃少的脸,我看见你的指尖充血通红,我只是猜,你一定是非常用力地掐了自己,用疼痛保持着清醒。当然我只是猜而已。”檀越一边说一边把药膏移到了熙雯的面前,可想而知,他非常肯定自己的答案。
熙雯泄气地笑了笑,手中的帕子不自觉地拧紧了些。“我真的特别讨厌聪明的人。特别特别讨厌。”熙雯一字一句加重了语气,虽没有承认,却也已经不言而喻。
“这一点,我们能达成共识。因为我也特别讨厌我自己。”檀越嘴角微微扬起,但那丝苦笑又在一瞬间消弭无踪。
“其实我大概也能猜到你想知道什么。你是不是怀疑我是刻意接近四皇子的?”熙雯看见对方没有反驳,便知道自己说对了。她忽地笑了,略带点不屑:“不管你信不信,今天之前我根本不知道他是皇子。”她边说边在心里暗自权衡着,与其让檀越这样聪明的人站在自己的对立面,倒不如结为盟友更为明智。何况现在的局面她确实需要一个人能够帮她出谋划策呢!她决定赌一把,神色凝重地问:“如果我告诉你我的事,你会替我保守秘密吗?”
69書吧
檀越没有正面回答熙雯的问题,但似乎也是默认了,直接说道:“愿闻其详。”
“我爹是宁维安。其他的我相信我不说你也能猜到,我是他的女儿,正如坊间传闻的那样,我并没死。我也不瞒你,我来这里,为的是接近尉迟卫。”熙雯缓缓道来,情绪由始至终很平静,平静地就像事不关己。那其实是一个很长很曲折的故事,却被三言两语就概括完了。其实她大可将这番话修饰地更可怜一些,甚至哭地梨花带雨,但她知道,无济于事了。
“有些事情一旦发生了,也就必须承受,别无选择。”熙雯这样告诉檀越,甚至笑着。就在那一霎那,心底最深的领域蓦然悸动,檀越当下甚至希望看见熙雯哭出来,而不是表明那样故作坚强。
弯弯的一轮月亮高悬在黧黑的苍穹之上,明亮皎洁,月华如银。只是纵然月色再美,碰上无心赏月之人,也是徒劳。而此时,熙雯和檀越正是这无心赏月之人。
熙雯趴在窗边回想着檀越跟他讲的话,一颗心遽然沉下。
“你是宁丞相女儿的事情,千万不能告诉裕堃。否则你的处境很危险。”熙雯不明白为什么檀越会这样再三叮嘱她,至少目前看来裕堃对她是有情谊在的,不太可能伤害她。当日她虽不算真的救了他的命,却也伸予了援手,难道恩将仇报吗?她觉得裕堃不会是这样忘恩负义的一个人。
熙雯回想着檀越说的话,理了理思绪,却发现越理越乱,整个人开始有些焦躁和不安。心中不禁一阵酸楚,只觉得只身留在这个世界太孤独了,竟不知道可以依靠谁。眼底一热,只觉得雾气凝结,视线中的世界逐渐晕开化成斑驳的光晕。一个人的时候,高兴就是高兴,伤心就是伤心,不需要掩饰着去骗谁。泪水顺着脸颊就滑落,熙雯终是捧起脸,放声哭了起来。她告诉自己,就最后哭这么一次吧,都过去了,一切会好的。
檀越从熙雯的房间出来之后,一颗心也像是被揪着一般难受。熙雯的秘密对他而言更像是一个烫手的山芋,揣在手里太烫,抛出去又不仁不义。熙雯的目标不是裕堃,这自然让他松了一口气。但另一方面,他看得出裕堃已经对熙雯动情,而若然他也知道熙雯是宁丞相的女儿的事,又会怎样抉择?檀越对此没有把握,毕竟当年宁丞相差点就要了裕堃的命。或许很多事情真的是冥冥中注定的,阴差阳错造化弄人。
沐风阁内人慢慢地多了起来,但尉迟卫旁边的那个位置一直空着,唐剑迟迟没有现身。裕堃慵懒地坐在二层阁楼的包厢里品着茶,视线时不时往楼下瞟。他甚至弄不清自己心里真实的想法,是希望唐剑出现,亦或是希望他不要出现。
“他还没来?”檀越有点明知故问。
“没有。会不会察觉到了什么?”裕堃的直觉告诉他,这件事肯定大有文章。
檀越摇头:“不好说。也许真的是我多心了,唐剑只是来找尉迟卫的。”
“这不像你会说的话。”裕堃明显感觉出了对方的不对劲,他瞪大一双眼睛惊诧地打量檀越。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檀越竟然会在没有得到任何取证的情况下,推翻自己的猜测,这绝对不是他的作风。
檀越被盯得有些无所适从,他极尽全力掩饰着自己的心虚,希望不被对方察觉出来。他痞笑了一下,恢复了一贯的语气:“看来你还清醒着嘛!我就想试试看你的心是不是早被美人勾了去了。”他将自己一切的不自然解释为试探,倒也合情合理。裕堃微蹙了下眉头,将信将疑地打量檀越,又觉得他的说法也是无懈可击,没有可以借题发挥的地方,索性也作罢。
“你记得我曾跟你提起的那个姑娘吗?一年前救过我的那个。”裕堃问。
檀越细细回想,忽地恍然大悟,他会这么问无非是想告诉自己,那个女子就是熙雯。那日宁丞相假意倒戈在郊外设下鸿门宴,暗中安排杀手埋伏,以致裕堃遭到伏击身受重伤。他带人沿着血迹一路找寻,碰巧看见有个女子上轿离开,他只记得是一个很瘦小的背影,并没有瞧见正面。但如果那个人就是宁熙雯,那么一切就都解释通了。当日追赶裕堃的杀手应该是看见搭救他的是宁府千金,不敢轻举妄动,这才为他争取了时间赶到现场救走了裕堃。所以说,是裕堃命不该绝,碰巧遇上了整个计划中最大的变数。
檀越不敢告诉裕堃他所洞悉的一切,故意岔开话题,故作委屈状调侃道:“那天救你的可是本公子啊,你怎么老惦记那个姑娘啊。忘恩负义啊!忘恩负义啊!”
裕堃闻言邪魅地一笑,也调戏道:“恩公,莫非是希望我以身相许?”说罢,抛去一个媚眼,激起了檀越一身的鸡皮疙瘩。檀越忙抬手遮着眼睛,免得视线再触及那种灼热的目光,整个人都不好了。
“给你当个将军夫人还不满意啊!”裕堃伸手要去勾檀越下巴,却被对方向后一闪灵活地避开。裕堃向来很少愿意去配合檀越去说这种不正经的对白,可见他此时的心情确实大好。不说檀越也知道,这是熙雯中午演的那出戏的功劳。思绪一牵扯回熙雯,檀越就笑不出来了,褪去笑容的脸显得有些阴沉。
“我不准备把她留在沐风阁了。今晚她就会离开。”檀越忽地面露难色,冷不丁地说。而这种情绪的瞬间转折让裕堃措手不及,嘴角的弧度也僵硬地扯了回来。
“这是她自己的意思。”檀越又补充了一句。换而言之,这不是跟他商量,而是告知。这是他和熙雯商量出的一个计策,把熙雯直接送到尉迟将军府去,深入敌营再与他里应外合。因为尉迟将军也是他和裕堃的敌人,这种目标一致的联盟是稳固的。何况尉迟卫本就喜好美色,何不顺势而为,也不会惹人怀疑。他唯一担心的,就是熙雯的安全。尉迟卫倒不足挂齿,倒是尉迟烈那只老狐狸,怕他看出什么端倪,那熙雯性命堪忧。
裕堃知道檀越做事向来有分寸,他这样做必有其道理,隐忍着怒意没有斥责他。但他掩饰得了脸面上的情绪,却无法掩饰自己内心的焦虑。他上战场这些年,勇猛无双,不惧生死,全因他没有任何牵挂。而熙雯,好像突然成了他的牵挂,他害怕再也看不见她。
母妃曾告诉他,爱一个人的感觉就像是突然有了软肋,也突然有了铠甲。
他好像知道了这种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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