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之后西坝村)
“小天啊,你这几天来回奔波太累了,身体哪吃得消?要不就在四爷爷家住下,等给你妈过了七再走。”
“我。”邢天心情沉重地站在西坝村光秃秃的山梁上茫然四顾,父母的双双离世让他的世界分崩瓦解,一想到那个不会再亮起来的家他就慌乱得无所是从。心里默默失落着:以后再也不会有人亮着灯等他回家吃饭了吧?不会有人再一次次打电话跟他碎碎念,也不会有人气急败坏地骂他不长进了。
“小天?”
堂叔邢玉楼搀扶着年迈的父亲一边慢慢走下山梁一边看着邢天说,“爸,这孩子从小跟着我二哥在城里长大的,咱这穷山沟沟哪里住得惯,你就不要为难孩子了,下午我去找大牛借摩托车送他去镇上取车,小天那车可贵着呢,也不能一直停在镇上啊,万一再被偷了可咋办?”
可是在老人眼里家就是家,哪里分什么城里乡下?更何况邢天是他大哥留下的唯一血脉了,按照老一辈的规矩子孙是要在过世的祖辈坟前守孝的,他是家族里唯一的老人了,这个规矩他不能断了。
“小天,你过来。”
“四爷爷,我......”
一双长满老茧的手带着足以划伤皮肤的尖锐触感紧紧将邢天白皙细嫩的双手包裹其中,老态龙钟的邢富民眼含涟漪地看着他,声音苍老而颤抖着说,“孩子啊,你爸这下终于回家了,你爷爷泉下有知都会笑的,这是你的孝心呐,咱西坝村也是你的家,回来就好了,有四爷爷还有你那些叔叔伯伯在,往后的路就不难走,你听我的,先住下,旁的以后再说,你那车啊,回头让你四叔找人开到他老丈人的养鸡场去,他老丈人在镇上弄了个养鸡场,地方挺大,你就放心吧,不会弄坏的,你踏踏实实住下,啥也不想了,啊!”
邢天只觉得心脏被什么东西猛烈地撞击了一下,一阵温热直冲头顶,他从来不知道人的心原来这样容易满足,不知是被邢富民的话说服了还是他不愿意回到过去那种吃喝享乐的生活了,竟然鬼使神差地点头答应了,像一只迁徙的小鹿一般平和地跟着邢富民回了家。
“邢天,这间屋子给你住,被褥是旧的,不过我都洗干净也晒过好几遍了,摸着可软和了,你放心盖着。”
“谢谢三婶,给您添麻烦了,我不会住太久的。”
邢玉楼的老婆牛桂莲是个敦厚贤惠的农村妇女,她一脸憨笑地看着邢天,“你就踏踏实实住下,多做一碗饭的事情有啥麻烦的,都是自家人,你小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嘞,后来你们都忙就不常回来了,家里人都可惦记你们啦,回头啊,让你三叔领着你去村里四处转转,也去其他叔伯家认认门。”
“哦,好。”
正在此时,挂在家门外老杨树上的大喇叭突兀地响了起来,里面传出一个嗓音浑厚,中气十足的声音,“全体社员请注意,全体社员请注意,上周大家募捐购买的一百株苹果树苗已经拉回来啦,明天一早吃过饭以后每家出一个代表来村委开大会,商量一下种树的事儿,请大家互相转告。”
这个声音成功引起了邢天的注意,他心中疑惑:村子里居然还有普通话这么标准的人?现在又不是寒暑假,在外面上学的孩子们应该都还没有回来,年轻人也大概都在外打工吧。那这人是谁?
牛桂莲听到广播难掩喜悦之色,双手情不自禁地拍了一下,笑着说,“呀,真是太好了,树苗回来了,一会儿你先在院子里四处转转,我先去趟地里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你三叔去,回来再给你做饭啊。”
“诶?三婶,什么好消息啊?村里有什么好事吗?”
牛桂莲弯下腰一面麻利地帮邢天整理床铺一面悠闲地说,“哦,你刚才在山上应该也看出来啦,早些年挖石料挖的把山都挖空了,这几年吃水愈发不好了,地里的庄稼也不肯长,老百姓靠种地养不活老婆孩子,年轻力壮的都进城打工了,留下我们这些没本事的只能靠山吃山,日子过得清苦啊。”
“那怎么从来没听我爸说过这些事?”
“你爸管着那么大一个厂子呢,烦心的事情还能少了?我们不去添乱。再说了,现在咱们村里来了一帮大善人,他们可是帮了咱村不少忙,这不嘛,又组织大伙儿开荒种果树呢,人家还说将来果树种成了还能帮着找销路,以后咱村就能真正脱贫致富啦。”
牛桂莲越说越兴奋,脸上的欣喜之情更是抑制不住,这倒让邢天来了兴趣,他有些不相信,现在这个时代居然还有这么闲的人愿意无偿给毫不相干的人服务,他一定要去见识一下那人究竟是个什么人物,以免三叔他们被骗了还毫不知情。
“三婶,我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明天我跟你们一起去吧,说不定还能帮把手呢。”
牛桂莲起身冲她笑笑,再仔细打量一下他干瘦的身形,不禁反问,“你要跟我去干活?”
“对啊,不行吗?”
“哈哈哈,倒也不是不行,我是怕你受伤,地里的农活可费力气啦,你这细皮嫩肉的,你妈平时八成连地都不用你扫吧?”
邢天脱口而出,“我家有扫地机器人,很方便的。”
“啥机器?扫地都不用人啦?”
牛桂莲惊讶地看着邢天,反倒把邢天看得不好意思了,他挠着头说,“呃,主要是我太懒了,三婶您可不要笑话我呀。”
“哈哈哈,这孩子,笑啥,你还是老实在家歇着吧,陪你四爷爷说说话,农活你干不来。”
邢天一听急了,赶忙撩起自己的袖子使劲攥起拳头给牛桂莲展示他那肉眼不可见的肌肉,“三婶,您别看我瘦,我平时经常去健身的,而且我力气很大,您就带我去看看吧,我肯定不捣乱,我也确实不想窝在家里,老是胡思乱想的,您就当带我出去散散心。”
见他这么想去,牛桂莲也只好应允了,“好好好,出把力气分分心也好,你想去就得早起啊,明早我叫你。”
“好,我保证早起。”
“嗨,你们城里孩子就是精神好,比我家大壮可是强多了。”
“对了三婶,怎么我回来一直没见到大壮啊?”
“哦,他这会儿在镇上的烹饪学校上学呢,周六就回来了。”
“哦。”
“那你玩儿吧,当自己家啊,我得赶紧去了。”
“好。”邢天不怀好意地笑了,心里八成正在盘算着如何考验江湖骗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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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邢天一夜没睡,倒不是因为第二天要去看热闹了,只是因为他认床,这里没有了自己熟悉的味道他怎么也睡不踏实。他开始在速写本上一遍一遍画母亲的样子,可是每一次画的都不一样,他后悔自己没有好好珍惜和母亲在一起的时光,他甚至想不起来母亲的生日和她喜欢的食物。在他的记忆里,母亲的形象还停留在他中考之前的那段时间,仔细想来,自己与家庭的疏离似乎是从父亲执意将刚满十六岁的他送出国开始的。正直青春期的男孩子,一个人在异国他乡感受过被歧视、被疏远、被误解,从那时起他就收起温暖柔软的自己,换上一副玩世不恭不可一世的“青年叛逆”面孔,回国之后面对繁忙的父亲和忧郁的母亲,他的孤独感就更甚了。没有人知道,他内心深处一直在渴望与家庭和解,希望父母恩爱如初,然而......
想着想着,脸颊一侧的枕头已湿了一大片,他像孩子般将速写本重重丢在地上,然后蜷缩进被子,在混沌中睡去……
母亲的侧脸揉进了木格窗下的斑驳月影,在乡村独有的静谧安详里陪伴着他的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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