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云罩顶,光线晦暗,压的处于低地的村子如入深井,透不过气。
朦胧细雨淋的周遭湿漉漉,黏泥小道一步一个浅坑。苏九桢从此经过时,隐约听见曲调哀转的唢呐声,一起一伏,配合敲锣叫人心神悲吟。
他乘着马,赶到高坡时,遥遥一望,隔着绵绵雨雾,那山下模糊立着个撑伞的人影。
执伞人身着黑衣,似乎正远远凝望自己。
苏九桢黯然收回视线,扯了马绳,马蹄高扬调转方向,朝着道路策奔而去。
他按着计划赶到姚度时,已是第二日申时。
趁着人疏,来到一处破落的偏房内,院内有棵枇杷树靠梁沿而生,他转到枯井旁,徒手扒了两寸,掏出一个被布包着的香樟盒,打开确认后上了锁。
正起身要离开时,忽听枯井里有凄厉的嚎哭声。这宅子因为主人投井自尽,无人敢入,他流走时和菱儿在此处歇了一晚,并未有何蹊跷。
定了定神,他扒着井口向下望,有落叶松滑下去。那声音立刻又呜咽地响起来,苏九桢坐在井旁,看了眼天色,无奈今日是赶不进城内了。
底下大概是感觉到有人,不再凄然地叫了,改为哀哀地轻声喵呜。
苏九桢安抚了两句,将院里快人高的草结成长绳,顺着枯井放下,待末端有重物抓拽后,慢慢将里边的猫拉了出来。
是只纯黑大猫,它跳到地上抖甩身上水渍,又盯着人喵呜喵呜叫了起来。苏九桢只得给它喂了糕点,又取了帕子替它擦拭。
夜里他坐在主人供奉的小祠堂内,那猫又直愣愣地走了进来,丝毫不怕生的爬进苏九桢怀里,蹭了蹭他的手,窝着响起了咕噜声。
苏九桢在他脑袋上揉了揉,看着那通体全黑,一双尾翘的猫眼,脑中忽然浮现出宋清孰刻板的身影,便忍不住笑了。
隔日一早,他牵马要离开时,那猫又跟着追了段,他想着这猫与他有缘,干脆将它放到包袱里,露出脑袋斜挎在胸前。
临近下午,才抵达于城中于府,他将猫抱到马背上,上前同门生表明来意。那门生将他上下一打量,漠然置之。
苏九祯盯着他,肃然道:“此处不是监察副使于府吗?”
门生觑了他一眼,翻着白眼说了句是。
“在下有冤情要诉,你为何不问原因视人如无物?”
门生皱眉,猜到这不是个好打发的,便装模作样进去通报了番,出来后冷哼不答。
苏九祯见惯这种作风,便言胁道:“你虚晃待我,若是叫你家主子知晓,必然杖棍三十。”
门生浑身一抖,跑进去通传,很快出来如实相告。
“我家主子要事缠身,非急非重不见。”
“麻烦你将此交给于侯当空视之。”
门生气出一脸不早说的表情,拿着他递来的珠子,又跑进去通传,之后恭敬请人入府。
府内仆人将苏九祯直接引到后堂,他略感意外,换做一般官员会在正堂见客。等看见那伏案察卷的监察副使,苏九祯松口气的同时又提高警觉,算是赌对了五成。
“退下。”
监察副使于佑卿冷不防吱了声,堂院几个仆从疾步退了出去。
苏九祯撩袍正跪。
“大人,草民苏九祯向您问罪。”
“何罪?”
“虚言蒙混,得以叩见。”
于佑卿手指捻着那玉珠,道:“废话不提,你只当说说来此有何冤情?”
“草民无罪要辩。”
于佑卿抬头,脸色愠怒。
“你当这是什么地方?戏耍本官不成,胆寒不敢辩罪又何必来此。”
“草民无意冲撞,只是罪已定,罪人已死,恐大人无法翻案,因而试胆,恳大人恕罪。”
于佑卿眉头一挑,正眼打量苏九祯,见他年轻自若,神态透着韧劲,稍稍抬身道:“你说吧,本官听后再判。”
苏九祯取下包袱,跪行几步,低声道:“大人,恳请室内定夺。”
于佑卿搁笔,转身进了内屋,苏九祯打开木锁,颤手举臂呈上。
木盒内各种以神像雕刻的玉石,连同两锭黄金。于佑卿目光淡扫,忽然神色惊变,厉声唤了家仆。
苏九祯扣盖,急切道:“大人,此乃诬陷赃物,是为草民先父苏承阅冤案证据,并非贿赂。”
门外仆从问,“大人,要轰吗?”
闻言,于佑卿沉声支退仆从,压着眼皮又仔细盯向苏九祯的面容,语带试探道:“你母亲可是三源良氏?”
“是,家母良亦薇。”
于佑卿靠回椅背,自胸腔叹了口长气。
“私受耗莱玉,触动龙颜,此案翻不了。”于佑卿眉目英正逼人,可惜眼角纹路掩饰不住心中苍茫。他从苏九祯身上撤回视线,看向别处。
“大人,家母曾提,姚度于侯谦正廉明,对待民怨穷者,行大事奏裁,小事立断,绝不姑息冤假错案。”苏九祯叩头,继续说,“草民自知先父一案难调,此次来是为了另一件事。”
“什么事?”
“丹城冤案累累,却久积不察。草民流走于姚度时,被贼人威逼拐去丹城辖内,因为身无官契被令下狱,关押八日后县衙师爷对我用以鞭刑,又在昭罪后无罪释放。可我在狱中,却听说无官契除非家亲百银赎身,否则充进奴役,狱中枉者频频,县令却对此不闻。”
苏九祯说的恳切委屈,险些落泪。于佑卿也不好再让人继续跪着,等他站定,循着细枝末节问:“你说那师爷突然对你用刑,又为何在昭罪后直接释放?谁替你辩的罪?”
“也是师爷周蔺。”
于佑卿眉心蹙了,“你到底要说什么?”
苏九祯道:“人伢子被捕后招供,称周蔺与他们合谋从中取利,周蔺以罪被斩。他死前曾透露将事实证据藏在暗处,请我替他明冤,替无辜者明冤。”
“丹城县令秦不淮此前为民为心,特升五品,从未作奸犯科,这样的好官岂会是你几句话便能诋誉的?”于佑卿起身坐到茶桌旁,斟茶两杯,自己淡呷一口,语气不咸不淡,“无凭无据,凭什么要本官巡鉴?”
“再者,咸宜灾荒赈灾八千两,边沱之战自捐一万五千两,为流民布粥,为庙宇修缮,你说哪样能和庸官联名?”
苏九祯一时沉默,知晓他话下之意,秦不淮所做表面处处为尽人事,没人信得他以人尽财事。
“善恶白骨知。”苏九祯跪叩,“大人,若证据在此,您当如何决断?”
于佑卿看着他发顶,“证据不可能会在此。你若有证据,也不可能见得到本官。”
“起来吧,坐这,谈这些事徒伤脑筋罢了。”于佑卿将另一杯茶推到对面,等他犹豫正坐,才沉吟说,“你父亲被裁后,你……母亲如何过活的?”
“家母已去。”
“什么时候的事?”
“三月惊蛰。”
杯中茶水淡匀,于佑卿看着苏九祯那双酷似旧人的双眼,末了摇头叹息,定定地沉声问:“你奔途来,只为匡正吗?家遭变故,你母亲应当期许你保全自身,莫淌这浑水。”
苏九祯见他犹豫,心中百转千回,终于愧疚垂首。
“家母更盼正名,挑明冤情,还请大人协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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