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彻底甩掉了屋脊的束缚,斜斜地挂在清朗的天空中,散发出万丈光芒,普照辽阔的白帝京。
来送行的人只有一个。
唐小晴站在轿子外面,目送着那架普普通通的马车远去。
包皮的车轮骨碌碌滚过青石大道,渐行渐远。
“要好好练剑……”
“别让人家欺负你……”
唐小晴轻声呢喃着,望着马车消失在大道转折处,再也看不见。
她怔怔地望着那个空空荡荡的拐角,忽然间想起小时候白晨经常哼的那首旋律古怪的曲子。
“我已经开始了想念……”
春风送走一声叹息,唐小晴回过神来,面朝站在府门前的白盏季行了一礼,问道:
“王爷何时离京?”
“即刻。”
白盏季微笑说道。
“公主保重。”
说完,他一脚跺地。
咚!!
震颤来自脚下大地,白盏季一飞冲天,如大鹏展翅,扶摇直上。
这一跃,不知几十里。
唐小晴望着那一袭大袖消失于青白天际,嘴角微弯,对身后青纱遮面的轿师轻声说道:
“不管看几次,我仍旧觉得,到底是乘风御剑的灵修更潇洒些,体修强是强,动静太大了。”
沉默寡言的轿师竟然想了想,开口道:
“若被人一拳砸下来,便潇洒不起了。”
“是是是。”
唐小晴好笑地摇摇头,怕她又要开始给白帝的光辉事迹背书,赶紧转身上了轿子。
“咱们也回宫吧。”
小轿离地,朝着紫禁城的方向缓缓飞去,到得中途人迹罕至处,逐渐加快,但也飞了约莫两个时辰,才终于过了午门。
马车却到暮色降临时都未能出城,三人在南城客栈落宿一夜,次日天未亮,便又重新启程。
直到辰时,才从巍峨雄伟的南城门的门洞里穿过。
城外也并非只有荒野和青山,大大小小的集市、村落、城镇,沿着南城门外的宽阔官道一路铺去,构成了帝京极为广阔的外围辖地。
不过大庚国境实在太辽阔,整个八荒都是大庚皇朝的版图,其间自然会有许多荒凉之地。
大庚境内,其实绝大部分地方都是荒无人烟的山野,只是凡人不会往这些地方去,因而意识不到。
但是于修行者而言,涉足山野实属家常便饭。
半个月后,马车驶进了一片方圆数百里都无人烟的荒野。
一条大道从荒草萋萋的广阔原野中横穿而过。
大道中央,马车停了下来。
有人拦路。
几丈之外,一位黑袍青年,与一位身着素色衣裙的少女,正站在马车前方的大道上。
少女站在黑袍青年身后半步,身份应该是他的侍女。
但少女神情漠然,气质清淡,看着便又不像侍女。
青年负手而立,神情自在,微笑着与驾车位上的焦泷对视。
此时的焦泷,如同一只防备姿态的刺猬,浑身充斥炸毛般的警惕,一贯的憨厚笑容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满脸凶厉。
他紧盯着前方数丈外的青年,从喉咙里发出嘶吼:
“国师有何见教。”
而马车里的白晨却在想:
原来是你。
这位拦住马车去路的青年,正是大庚国师,嬴半佛。
别看他面容年轻,从一千五百年前起,他便是大庚国师。
此人修为深不可测,但极少出手,平日更是为人低调,鲜少在外露面。
朝中官员对嬴半佛印象极佳,皆因此人从不仗着国师身份在自己不擅长的领域指手画脚。
这样一位深谙官场之道的国师,今日竟出现在这荒野大道上,自然不是闲得发慌出来溜人。
嬴半佛面上笑容不减半分,并不理睬焦泷的质问,只是高声朝着马车喊道:
“世子离京此等大事,卑下此前竟一无所知,身为国师,实乃罪过。今日斗胆拦车,便是来世子面前请罪。
卑下一番情真意切,难道世子竟连下车见一面都不肯?”
马车之中无人回应。
片刻后,吱呀一声,马车侧门打开,一架脚梯从马车里伸出来,慢慢放在了地上。
随后,世子白晨扶着车门出现,颤颤巍巍踩着脚梯下车。
侍女怕他摔倒,伸手来扶,却被他挥手拒绝。
总共三尺多高的几级脚梯,白晨却走得险象环生,几次险些摔下去,吓得车上侍女满脸慌张。
直到终于踩在地面上,侍女才大大松了口气。
白晨迈着虚浮的脚步往前走了几步,隔着数丈距离,面无表情地看着嬴半佛:
“你想怎样?”
嬴半佛并不立刻回答,只是面带笑容看着白晨,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才笑道:
“世子大病初愈,又经此舟车劳顿,实在辛苦。”
“有话便说,或是你想动手?不必在此假惺惺与我客套。”
“动手?”
嬴半佛露出一丝玩味的笑,但他望着白晨的眼神中,却充满了探究与思量。
那虚浮的脚步,以及过分苍白的脸色,到底是的确身体虚弱承受不住马车颠簸,还是恐惧?
那平静到麻木的神情,到底是无所畏惧,还是少年逞强?
两个问题,四个答案。
国师觉得都对。
但还需要最后一锤定音。
于是嬴半佛双手作揖,朝着白晨弯腰拜了下去。
“卑下今日,确实为请罪而来。不过,卑下也的确有一事不明,想向世子请教。”
嬴半佛直起身来,笑容不变,双眼微眯盯着白晨,一字一顿:
“为何是剑宗?”
“为何不能是剑宗?”
“世子幼时修炼白帝所创功法《轮回诀》练岔了气,如今要继续修行之路,便只能另谋他法,卑下当然明白。
但,这三千年来,朝廷与剑宗之间发生许多事,生出不少嫌隙,如今更是天下人皆知,朝廷的确与天道观更亲近些。
如今世子要上山,却偏偏选了剑宗,这难道不奇怪?”
“我高祖大伯在剑宗潜修一千多年,三年前更在剑宗飞升,我选剑宗有何不对?”
“不对。”
嬴半佛微笑摇头。
“两千八百年前,剑宗追杀钟神秀与白词,朝廷保不住白词,将其托庇于天道观。自那以来,剑宗便与朝廷离了心。
一千年前,钟神秀重回剑宗,让剑宗再现辉煌,并借天下大势,提请与海神宫议和。
然而,当世间唯一真龙来到人间,前代庚帝却与天道观合谋,甚至不惜私自开启八荒镇妖图大阵,强行将其镇压。
钟神秀为保天海琴一命,自愿囚于剑狱,永不出世。
至此,剑宗与朝廷便已是形同水火之势。
至于你说的,白词于剑宗潜修一千多年,没错。
但天下人更清楚一件事。
白词自三千年前踏上修行之路,至一千五百年前随钟神秀重回剑宗,及至他三年前飞升,这三千年间,他没有为剑宗出过一次手。
不,应该说,他没有为任何人出过一次手。
他练的是死剑。
剑宗人并不视他为同门。”
阳光依旧明媚,照耀在面对面相隔数丈远的两人身上。
却无法带来丝毫温暖。
因为这阳光已被扭曲。
不知何时,天地间竟然出现了一座庞大的牢笼。
构建这座牢笼之物,是从嬴半佛身上散发出来的无尽杀机。
在这种几乎凝成实质的气机压迫下,马车上的侍女几度挣扎想要爬出来,都被重新压倒。
连已经达到炼体五重天的焦泷,都被死死压制在车座上。
此时焦泷早已面目狰狞,裸露在外的黝黑皮肤以及脸上,甚至隐隐现出了青黑色的鳞片。
但他哪怕把牙齿都咬碎,也无法动弹半分。
倘若目光可以杀人,嬴半佛早已被焦泷撕成满地碎肉。
但嬴半佛仍好端端地站着,神态轻松,笑容也极为温和。
可站在他对面数丈远的白晨,早已满身大汗淋漓,摇摇欲坠。
他一身白衣尽湿,几缕黑发被汗水黏在额头上,尽显狼狈。
即便如此,他仍然站着。
“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嬴半佛轻轻开口。
“否则,你便去死吧。”
就在此时,突然一阵骨节爆响的声音传来,紧接着: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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浑身被青黑鳞片覆盖的焦泷,仰天怒吼。
“啊——!!!”
又一阵更加清脆的骨骼爆响,焦泷嘴角淌下鲜红血液,却已是站了起来。
“你这小蛇,骨头还挺硬。”
嬴半佛轻笑着说道,抬手轻轻一压,焦泷便又被他压回车座上。
轰隆!
伴随着凄惨的马嘶,整架马车轰然垮塌在地。
绿萝和焦泷躺在一堆破烂木板里,皆已昏迷。
嬴半佛却已望向了白晨,他抬起来的那只手,竖起了一指。
一枚剑芒出现在他的指尖。
这枚剑芒极小。
却如同坠落人间的小太阳,散发出耀眼至极的金色光芒!
天地万物,皆尽被这一粒微光照亮,仿佛连神魂都无法遁形!
在他身后,原本始终神情冷淡沉默站立的少女,直到看见这一枚剑芒,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变化。
她并不恐惧,眼中只有惊讶。
“原来你也是剑修?”
嬴半佛却不理她。
他只是远远地望着少年,脸上笑容在剑光的映照下,愈发灿烂。
白晨那张原就苍白的脸,也被这剑光照得愈加惨白吓人。
他闭上了眼睛。
嬴半佛略微松开对他的气机压制,等着他的答案。
“剑宗里有人说我是废物。”
白晨声音很轻。
嬴半佛听得很认真,听完之后,他沉默地盯着白晨,脸上的笑容早已不知所踪。
眼前少年自诞生以来的一切信息,在他脑海中快速闪过,被他抽丝剥茧,梳理成一条条线。
最后一条线,是上个月少年醒来之后,在那大街上逛了一圈。
他说剑宗里有人说闲话,自然是从街上听来的。
有破绽吗?
有。
几句闲话,便能让少年抛弃路程更近、关系更亲,如今实力最强、威望正隆的天道观,不辞万里寻上剑宗,只为讨回脸面?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但如果这个少年姓白,他身上流淌着骄傲的白帝血脉,那便不是笑话。
所以破绽也不是破绽。
还有一条线。
是少年没有说出来的话。
嬴半佛替他说:
“两千五百年前,白安乐生于天道观,却执意不修术道,十岁随祖父白词回京,承白帝炼体绝学。
三百年前,白安乐大限将至,回京娶妻,诞下白盏季。
也是十岁那年,白盏季随父上剑宗,见白词,得允修炼轮回诀。
十五年前,你生于天门关,尚在襁褓之中便随父南下,仍是上剑宗,仍是见白词。
五年前,你十岁,于帝京王府内修炼轮回诀失败,重伤将死。
是我亲自为你诊断,气血攻心,九死一生。
如今,你醒了。
却还要念他的情?
轮回诀虽神异,却正是此法害你错过最佳修行筑基之期,你非但不恨他,还想为他正名?”
嬴半佛说罢,一声长叹道尽感慨,随后他便沉默望着天际。
良久。
“你们一家,的确中了白帝的邪,既如此……
我也不拦你了。”
最后一句随风送来,嬴半佛连同那位少女,如同一阵轻烟,消散在重新温暖的阳光下。
“咳!!!”
白晨扶着胸口,突然喷出一口鲜血,终于支撑不住,双眼一翻便颓然倒地。
这次真不是装的。
无论神魂多么强大,他的肉身终究只是凡人之躯。
可他不知道的是,嬴半佛并未走远,而是带着少女,藏身于万尺高空的一朵云絮当中。
他面无表情,沉默注视着遥远地面上一堆破烂木板旁边的少年。
直到看见少年倒地昏迷,他才露出一抹冷笑。
“你看见了,所谓天下第一霸道的白帝血脉,不过如此。”
“嗯。”
身后少女淡淡应了一声,不带任何情感,既不认同,也不否定。
嬴半佛猛然回头盯着她。
“你希望他是白帝?”
少女没有否认。
其实很明显。
若非有着一丝幻想,希望那少年是白帝,方才她早已出手救人。
她很清楚只要嬴半佛出剑,自己便失去了救人的机会,因此只能抢先出手把人救下。
也许那少年最终仍会死,但她必须那样做,因为如今她已明白,白帝血脉绝不能断,能救一个是一个,世间多存活一位白帝后人,人族就多一分希望。
但她没有出手。
便是因为有了幻想。
若那少年真是白帝,或许自己便离自由不远了。
虽然这很荒诞,毕竟那少年十五年前就已呱呱坠地,而白词却是在三年前飞升。
但世间之大无奇不有,以白帝天纵奇才,或许……
啪!!
突然一声脆响,少女脸上出现一道掌印。
“冥顽不灵。”
少女心思被嬴半佛看穿,挨了一巴掌,但她并不生气,更无委屈,只是木然地看着嬴半佛。
“你就不怕他将来修成剑仙,回来一剑把你杀了?”
“那是他的本事。再说……”
嬴半佛顿了顿,脸上露出满是讥讽意味的笑容。
“我死得还少?”
的确不少了。
若嬴半佛没有隐瞒,她也没有记错,那便是四千三百九十六次。
少女心里想着。嘴上却说:
“但他终究是白帝后人。”
嬴半佛知道她这句话指的是少年的身份,于是笑了笑,智珠在握的模样,说道:
“你是说他会因今日之事找庚帝告状,给我添麻烦?”
嬴半佛摇摇头,自问自答:
“他不会。由始至终,我都没有说过为何要杀他,你觉得他会怎么想?况且我真动手了?”
少女沉默了。
是的,若非她知道嬴半佛的底细,便连她都会认为,国师今日这番举动,只不过是一场手段过激了些的……劝道。
他情真意切,不欲看到寄予厚望的年轻人行差踏错,要劝少年郎放弃入剑道,回心转意选择更好的天道观。
好一个尽心尽力的国师。
好一个老奸巨猾的魔头。
想明白这些,少女的心情便忍不住有些低落。
“辛道友,我劝你还是趁早认清时势,否则便是误己。”
嬴半佛留下一声轻笑,脚下踩着一朵云絮,须臾之间便已飘远,看方向应该是返回帝京。
他是剑修,飞渡却无需御剑。
其实人只要活得够久,或多或少总会懂得一些奇门外道,尤其是嬴半佛这种狠人。
少女并未立刻离去。
她怔怔地看着下方,不知神思已飘向何处。
直到看见那个异族青年率先醒了,她才轻叹一声,抬起素手捏了个诀,御风飞往帝京的方向。
她修行术道,同样无需御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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