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兖州宝相寺。
三个方士沉默地站在影壁之外,呆呆看着地上的一个箱子。
那是一个竹木打造的箱子,因为年代久远,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箱子紧紧闭着,还上了一把重重的锁,贴了一道符。
它的底部有一些被火焰烧灼过的痕迹。
有可能是在打造之初,曾拿巴豆熏染过,用来防蛀。
但此刻,而箱子底部此刻正有鲜血从里面慢慢渗出来。
“杀板个老哈!她千里迢迢把我们从长安喊来兖州,说挖出个太岁,可我看这根本不是太岁,而是怪物,太岁哪有流血的?这下让我们怎个交差。”
第一个说话的方士身穿白色道袍,面容清俊,皱起眉头询问大家的意见。
“哼!瓜兮兮的,谁知那老姆姆啷个不是在扯谎?你又没亲眼见过里头是不是太岁,怎个惊抓抓地嘛?”
第一个说话的方士并没有得到同伴们的回应。
反而被另一个一直看不惯的青年方士嘲讽了一番,这令他非常生气!几乎想也没想,就要冲上去反唇相讥。
可是他还不等开口。
三人之中,那个穿着最为奢华的杨姓方士突然扬手将他们挡住。
“住口!我等是奉命来替圣上寻找长生不老药的!不是叫你们来吵架的!”
“滕王昌,你给我站回去!”
说完,那个最开始发话的年轻道人有点愤愤不平。
但他显然忌惮于对方的威严,立刻听话地缩了回去。
“还有你李禄生!你说风凉话给谁听?亏你还是巴蜀神仙罗玉华的弟子!这要是传出去,你师尊罗玉华的脸还要是不要?”
叫做李禄生的方士听了他的话,并没有像滕王昌那样言听计从,反而冷笑一声,嘲讽道:
“师尊?哼!老子师尊早个飞升做仙人去喽!啷个管地下的事?他要是管得话,我狗R的师弟儿怎个会因为你们,因为这个破箱箱,破太岁变得疯兮兮地?”
“滕王昌!这破箱箱是你和老子师弟儿找出来的,你自己不翻,喊老子师弟儿翻,结果老子师弟儿现在被吓成个疯子!你说!谁赔老子师弟儿?”
李禄生说起这几天的事就生气。
就在前几天,他和师弟李今义刚伺候师尊罗玉华羽化登仙。
而他则以大弟子之身份,边忙着接任他们青铜巨宫的掌门之位,边处理各项事宜。
就在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却接到从长安飞来的加急书信。
信上说兖州有司上报,宝相寺里一老比丘在后山拾柴时意外发现一个斗大的,像人肉又像是胎盘的活物。
那活物说来也奇怪,摸起来手感滑溜溜的,表面好像是有什么粘液。
但当把它放在水盆里养起来,它竟像个娃娃一样,日复一日生长,眼看着这几日更是从一个肉球,渐渐具备了人形!
那老比丘没什么见识,可宝相寺的大和尚云光却见多识广,非说这应该是极为罕见的人形太岁,是长生不老的神药,想要立刻孝敬当今圣上。
圣上龙颜大悦,立刻派鸿胪寺少卿杨微与带几个方士前去一探究竟。
杨微与自知太岁难得,何况是人形太岁,更为罕见。
因此不敢轻慢,连忙带上一个得力助手滕王昌,并传书请来国朝最有名的巴蜀神仙罗玉华前来过过眼。
谁知罗玉华道行非凡,竟在数日前羽化登仙!
他没摇来本尊,却把他的两个徒弟李禄生和李今义给摇了过来。
四人结伴,赶着驴车,一路颠簸,自兖州山路进入宝相寺。
可说来也邪门。
一入兖州境,一向体格康健,筋骨强壮的杨微与和李禄生不知何故,竟总感觉周身不适,浑身似火,仿佛是水土不服一般,上吐下泻个没完没了。
而根骨相对较弱,年纪也轻的滕王昌与李今义却没什么反应。
他们二人在短暂的相处中,颇觉意气相投,性格合拍。
于是干脆主动请缨,搭伴前去查看人形太岁。
可是这一去,等再回来的时候,却只剩下滕王昌一个人。
而唯一开箱验货看到太岁的李今义却像是受了什么大惊吓一样,整个人都变得疯言疯语,举止癫狂。
“瓮(没)!侬瞎讲!侬师弟那个细赤佬受惊,是他自己席相,管老子何事?我们一去宝相寺,里面空空荡荡连个人影都没见到,是侬师弟自己打开一间一间屋找,把这个竹箱子翻出来的。”
“是他不许我翻!非让我守在外头!等我听见里面声音不对时,侬师弟半个身子都被箱子里的东西给切(吃)进去了!要不是我给侬师弟拽出来,个细赤佬早死了!”
滕王昌提起往事,也是一肚子委屈。
昨天他和李今义一起去寺里,可是原本约定好的云光大和尚和众僧都不在寺里。
大雄宝殿上还点着香,打坐的蒲团上更留有余温,连桌子上的瓜果都带有点点水渍,暗示着这里刚刚还有人活动过。
他们连忙分头去找人,可当他跑过去跟李今义汇合时,李今义却莫名其妙抱着一个竹箱子,从云光的禅房里走出来。
当时李今义的面色十分凝重,还特别嘱咐他千万不要过来,并且关上了房门。
再后来,等他听见房间里喊救命的时候,李今义整个身子都被箱子里的“太岁”给吸进去大半!
要不是自己当机立断!拼了老命把他拉出来!眼下李今义早连只鞋也不剩了!
“你个龟儿放屁!哄老子是吧?太岁就是个肉球球,还能吃人不成?何况我师弟儿还是老汉得意门生,啷个邪魔能吓到他?你个龟儿怕不是嫉妒我师弟儿,想和你主子独占太岁,所以故意设计了什么陷阱!老子不信你们!太岁也不要了!现下老子就带师弟走!散伙!滚开!”
李禄生说完,双手一扬,撞开杨微与和滕王昌就往后院走去。
滕王昌一脸委屈,看着杨微与:“郎君,他不信我!我是真没干害李今义的事!他怎么好心当成驴肝肺?”
杨微与看着李禄生的背影,心里也很不高兴:“哼!要不是圣上看重罗玉华,把他当成神仙,我岂能看得上这些巴蜀之地出来的下三滥?”
杨微与低声骂了几句,随后安慰滕王昌:“好了,你莫生气,咱们是奉皇命出来办事,他不听话,我回去必然要在圣上面前参他个罪名。”
“嗯嗯。”滕王昌乖乖点头。
杨微与继续道:“不过这东西似乎非常凶险,而且这寺庙里空无一人,颇为诡异,咱们一时之间还得需要他们帮忙,离不开他们。”
“你在这里略等我一等,我去跟他说几句,先哄他和咱们一块下山,后面我再好好治他!你只管好好看着箱子。”
“好。”
杨微与说完,就晃着那身素蓝色袍子,绕过影壁,向后院去喊李禄生。
“李禄生!李掌门——”
杨微与的声音悠扬清脆,在这个空荡荡的寺庙里显得非常清楚。
“李掌门——李掌门——”
声音逐渐变远,只剩下滕王昌一个人孤零零站在影壁之前。
一开始滕王昌还靠在影壁上静静等着他们三个的到来,但是过了一会儿,滕王昌突然感到一丝丝的不舒适。
这种不舒适不是身体上的,而是因为心理上的。
可能是因为他们三个太久都没有回来,导致滕王昌有一点点害怕,害怕他们出什么事情。
毕竟这个寺庙从昨天开始就一个人都没有,所有人都像是蒸发了一样,只留下这个汩汩往外冒血的竹箱子。
对,说到冒血……
滕王昌警惕地看向那个箱子,但不看不要紧,那箱子里的鲜血居然越渗越多,在他不注意的情况下,鲜血居然沾湿了他的鞋子!
“怎么!怎么这么多血?”滕王昌感到有点不吉利,连忙使劲儿蹭蹭他的鞋子。
可是就在他低头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喊他:“滕王昌!滕王昌?”
“嗯?谁!”滕王昌赶紧抬起头来,看向影壁后面,他本以为喊他的人是杨微与,但是影壁后面空荡荡的,根本一个人都没有。
“滕王昌!滕王昌!”
声音越来越急促,滕王昌愣了好一会儿,突然发现这个声音有点儿女性化,像是一个女人在夹着嗓子喊自己的名字。
“谁?”
滕王昌猛然回头!
却发现那个原本被锁重重锁着的竹箱子居然!居然不知什么时候被打开了!只有那道黄符还贴在上面,箱子一开一合,活像一只蛤蟆,蹲在哪里,在学人说话。
“滕王昌!滕王昌……”
滕王昌失声尖叫,但是他的尖叫声还没引来杨微与,却先引起了箱中的东西的注意!数条粗壮的触手居然从箱子里面爬出来,飞速捆住滕王昌的脖子与手脚。
滕王昌立刻被勒得脸色青紫,怒目圆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杨微与你个龟孙儿,莫跟老子讲话,老子看你就邪性,给老子滚!滚!莫挨老子师弟儿!”
李禄生骂骂咧咧搀扶着李今义出来,杨微与锲而不舍缠在他身边:
“李掌门!李掌门里听我说!你千里迢迢来到兖州,不就是为了帮我们把把关吗?你要是不给我们看看,就这样走了,陛下责问起来?问长生不老药为什么没有拿回来?你如何担待?难道要我说你抗旨吗?”
“啊呀!你莫跟我说什么圣上什么皇帝!改天老子也飞升了,管你啷个皇帝嘛!哎呦你看我师弟儿都成这鬼样子,老子哪里顾得上你们那皇帝……”
李禄生一面说,一面看着他怀里拥着的李今义止不住地挣扎。
其实现在的李今义压根就不适合走路,只因他的头和脚在不断后仰,处于一种角弓反张,肌肉高度紧张的状态。
他浑身上下的肌肉都在剧烈颤抖,每被拖行一步就会让他感到钻心的疼痛,让他忍不住大喊大叫。
“哎呀李掌门!李掌门你别拖他了,你确定他这个样子真的能走路吗?”
杨微与看着两人艰难地往前挪动的样子,心里多少有点儿同情李今义。
“啷个不能走喽,都走这么远喽。”
李禄生骂骂咧咧,但是眼看着快要走到影壁,他忽然有些狐疑的皱起眉头:
“诶!不对哦!你带的那个瓜娃子不是跟我师弟儿前几天好得穿一条裤裤,怎么我师弟儿喊成这个样子?个瓜娃子也不好奇出来看看他?”
“嗨!我让他好好在那儿看着箱子。他是个很听话的孩子,现在一定在那儿守着箱子 ……”
杨微与的话还没说完,三个人已经转到了影壁之前。
然而就是转过来的功夫,一股滚烫而腥臭的鲜血顿时喷溅在三个人的脸上!
三个人微微张开嘴巴,看到了生命之中,绝对难以忘怀的一幕。
只见那个箱子上的符箓已经被完全撕开,而数条触手正死死缠绕着滕王昌,直到将滕王昌活活拖进箱子,然后箱子开始大开大合,像是吃肉一样,把滕王昌生生吞进腹中。
一口咬下去,血液飞溅,尸骨无存。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再次看到这一幕的李今义毫无疑问又受到了刺激,他用力挣开李禄生,一头向附近的影壁撞去。
“啷个龟孙儿!撞个鬼!跑!!”
李禄生顾不上别的,连忙揪住李今义领子和腰带,把李今义扛在肩膀上,大步流星,同时催促反应过来的杨微与赶紧逃离!
“啊!啊手!手!”
李禄生在极速奔跑的过程中,突然感觉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撕扯着自己。
而背后的李今义也在痛苦地大叫!
李禄生难以置信地扭过身子!只见有一条触手已经追上了李今义,并且顺着李今义的右胳膊,呈现螺旋形状缠绕。
因为距离比较近,他们三个可以清楚地看到那条触手之上长满了恶心而密集的吸盘,那些吸盘死死的黏在李今义的胳膊上,李今义的胳膊已经被缠成青紫色!如果再不把两方分开,李今义的这条胳膊可能就要废了!
杨微与素来是个狠人,本来他就沉浸在滕王昌死于非命的愤怒与恐惧之中,如今又眼看李今义被纠缠,他一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瞬间抽出腰间的佩刀,对着一处触手狠狠砍了下去:“混账东西!老子要你死!”
登时!鲜血喷涌,一股极其腥臭的恶气喷满了杨微与的面孔,箱子里的怪物瞬间发出震耳欲聋的嘶吼。
而杨微与已经被这些滚烫的液体刺激地红了眼:“别管!它没事!不要停!跑!”
“好个杨微与!你救我师弟儿,老子记下你的恩情!就算阎王不要你活!老子也一定要你活!”
说罢,李禄生咬破自己的食指,用出此生最快的速度,先在杨微与的大腿两侧写下两道疾行符箓,让杨微与先行逃离。
而自己和李今义则就势滚下了寺门外的一个小小高崖,师兄弟两个连滚带爬,一起摔进一个草窝窝,他们两个浑身上下都被杂草沾满,脸和手脚也擦破了。
李今义又疼又害怕,尤其是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现在又身在何方,因此只能无助的大声哭喊。
“你个龟孙要你师哥死!莫嚷嚷!莫嚷嚷!”
李禄生情急之下,干脆脱下靴子,强迫李今义张开嘴巴,塞进他的嘴里,不让他出声,而自己则在一边迅速念起一道隐身符咒,竖起耳朵,仔细听取四周的声音。
他本以为那触手会追随着他们,然而让李禄生感到惊讶的是,那些触手好像仅仅只是在寺庙之内活动,却并没有离开寺庙!
李禄生浑身上下出了一层冷汗,纵使他见多识广,也没有办法确认那是一个什么东西。
然而,就在李禄生庆幸自己劫后余生的时候,面前的草丛忽然被人拨开,出现在他面前的居然是本已逃走,满脸血污的杨微与。
“你个瓜哈!不是逃走了吗?你回来个啥子嘛?”李禄生急得大叫,但是他马上就发现,杨微与看向自己的表情似乎更为焦急。
也许是因为震惊。
杨微与已经张口结舌,说不出任何话来,李禄生看见他哆哆嗦嗦伸起一只手,指着自己的背后,而另一只手已经掏向了怀里,似乎在迅速找什么东西。
李禄生惊讶而难以置信地慢慢回头,只见李今义手臂之上的那个触手正在野蛮生长,它用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包裹了李今义。
而原本就已经角弓反张的李今义丝毫没有反抗的能力!反而在触手的纠缠之下迅速变成了一个被肉条包裹的巨大“人蛹”!
唯一没有包裹的地方,是李今义的嘴巴。
因为那里面塞着李禄生的一只鞋子!那些触手正在想方设法进入李今义的口腔,李禄生被眼前的一幕吓到脸色苍白,但一瞬间,他马上就反应了过来!
“五色土!五色土!快用五色土!”
李禄生说着,强装镇定,迅速从自己的怀里掏出了一大纸包东西,然而,比他更快的是杨微与!
他还没等掏出来,杨微与已经将一把五色土扬在了那些触手之上,一瞬间那触手就像是被热油泼开的蚂蚁,立刻从李今义身上逃窜。
李禄生连忙把所有的五色土都抹在李今义身上。
抓住这个机会,趁那些触手还没反应过来,鞋都不要了,扛起李今义,拔腿狂奔!
那一天,李禄生在自己和杨微与的大腿上写下疾行咒,这才迅速逃出兖州。
他们从日落跑到第二个白天,几乎一条命都跑没有了。
最后,杨微与他们自然没能遵照旨意取回太岁。
两人在思来想去之后,决定统一口径,最终隐瞒了这件怪事。
并递上了一道“太岁被盗,宝相寺众僧失踪”的折子。
至于滕王昌则因为“剿匪受伤,遗失踪迹,凶多吉少”,永远地消失在了那次行动之中。
同样和滕王昌消失的,其实还有李今义。
一个正常的李今义。
后来,无论李禄生用尽了什么办法,他们师尊最看重的那个弟子,却再也没能恢复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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