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狮一把把合同合上,嫌吵似地扔进副驾前的抽屉里。
说白了,雷狮每次把这份合同打印出来,不过就是想看安迷修拒绝签字。
为此他深思熟虑,机关算尽,总没白费心思,安迷修从没选择过下笔。
但雷狮这次闯了大祸,突然对固有的把戏都有些不自信,推了工作丢了说辞,千里迢迢赶来施展一下陪伴的浓情蜜意,妄图为自己扳回一盘。
但等到匆匆赶到雷狮才发现自己下了一步多坏的棋——雷狮见了真正的朝阳得到的不是惬意和惊喜,而是对曾经在写字楼中错过此景的扼腕叹息,那么换位思考,安迷修在雷狮的一夜拥眠里听到的,是从前无数日夜里空旷原野上的寂寞回声。
见过日光,才觉得长夜难抗。
雷狮哪里是在示好,他分明是在点醒安迷修。
雷狮左思右想,只想要立马看见安迷修,刚想下车就看见安迷修已经从帐篷里钻了出来,裹着自己的长羽绒服走过来,靠在车门上。
“刚才在看公司的工作吗?”安迷修刚起来,眼睛还有些没睁开,早上的阳光似乎让他感到舒服,他不知有意无意地笑道,玩起了雷狮动不动就要他签字的梗,“不会又是离婚合同吧?”
“没有,”雷狮的眼角隐隐抽动一下,他摇下整扇玻璃让安迷修方便趴在窗口上,“我都来找你了,怎么会。”
安迷修笑了起来,漂亮的眼睛背对着阳光也在微微发亮,像草叶上稍纵即逝的晶莹早霜。
“也是。”
雷狮伸手捏了把安迷修的脸颊:“洗脸去。”
看见了安迷修又怎样,他只能感到更加心绪不宁。
第一次见面,雷狮是在一片瀚海黄沙里遇见安迷修的。
雷狮也不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了,突然想要去旅游,莫名其妙地就到了黄沙一望无际,人也一望无际的敦煌戈壁。
后来安迷修老是一本正经地说那是命运的齿轮咔吱咔吱转动的结果,雷狮也就任由他说。
但当时的雷狮哪知道这些,他站在鸣沙山上,汗如雨下地喝着二三十一瓶的景区纯净水,望着黄沙坡下一弯湖蓝色的月牙泉,悔得肠子都青了。
景色看也看过了,认证照也拍给卡米尔了,雷狮一边庆幸自己没把卡米尔拐来,一边就打算离开这个能清楚感觉到身体水分缓缓蒸发的地方。
他抬脚刚打算走,就看见身边一个袒露着面部,遮阳伞、鸭舌帽、墨镜一样都没戴的“三无”小青年,还带着些青春气的脸上眉头紧锁,眼睛也因为没有遮蔽而有些睁不开。
山丘上总共没几个人,个个都全副武装,连雷狮也在第一天得到大自然晒脱皮的馈赠后,老老实实备好了纯黑遮阳三件套。
这就显得这位青年人格外惹人注目,在一票拒不露脸的游客里,配合着他举着单反认真严肃的表情,像个大义凛然的英雄角色。
他是不是真的抗晒雷狮不知道,他只知道这小伙子挡了自己的道。
雷狮一心想奔回酒店立马改签回家,一句话都不想多说,拍拍那人的肩膀示意他让道。
那小青年专心致志地捣鼓相机呢,被他这么一拍吓了一跳,眼睛瞪得大大的转过头来,正脸对着站在黑胶伞阴影里的雷狮。
热辣的日光直射在青年脸上,他面上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水,阳光照下来,整个人都像在发光。一滴汗水顺着他的脸颊滑下,一路溜进微开的领口。
他明明满脸汗水,但就是让人觉得清冽干净。四周一片黄沙之中,像是长在月牙湖边的一棵青葱绿苗。
雷狮的心脏一个踉跄,被这天降的理想型狠狠拍了把脑门。
脑子为美色一晃,嘴里的话就不听使唤地改了说辞。雷狮脸还僵着呢,嘴皮子已经动得飞快:“一个人来拍照?要不要我帮你打伞?”雷狮说着把伞往青年人头顶送了送。
幸而雷狮的墨镜够大,那小青年没觉察出什么异样。
“啊,不用了,这里遮住光线拍出来效果就不好了。”青年人抹了一把汗湿的刘海,露出光洁的额头,委婉拒绝道,“不过还是谢谢您。”
雷狮不知道是被那小青年白净的面上反的什么神奇之光给迷了心智,愣是像个搭讪小姑娘的纨绔一样锲而不舍:“没事,只遮着你人,不会挡着镜头。你拍。”
偏偏雷狮带着墨镜遮着半张脸,看不清表情,只听语气还挺像个好人。
青年人见他这么坚持,自己也实在是有点热得慌,便接受了雷狮的好意:“您真是个好人。”
雷狮在墨镜下挑了挑眉没说话,瞬间意识到自己好像脑门一热撩了个直男。
那位乱发好人卡的直男一边重新举起相机,一边补充道:“这里真是热得超出我的预期,真的非常感谢您。我希望把拍出来的照片传给您一份,您愿意接受吗?”
他带着谢意的眼睛直视着雷狮,眼脸和睫毛上都被戈壁的热浪蒸腾出点点的水光。
月牙泉的水波荡啊荡。
“好啊。”
一片戈壁滩里,雷狮却分明听见海的声音。
那个青年就是安迷修。
“雷狮——!你再站远一点——!”
旷野上的劲风能把所有人变成大喇叭。
雷狮抓了两把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头发后选择放弃,眯着眼睛听见安迷修顺风而来的呼喊。
远处的小人儿挥舞着两条手臂,也被风吹得左摇右晃,他俩舞一舞,倒像游乐园门口傻不愣登的鼓风面条人。
雷狮听话地又往后退了几步,手里还捻着安迷修给他的纸飞机。
也不知道是哪来的童趣,雷狮听从指挥下车帮安迷修装三脚架的功夫,安迷修就递给他这个小玩具,说是要拍。
同样是一张纸。
雷狮又摸搓了一下干净的纸张,他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情绪,只觉得安迷修过手的东西大多过得很好,又是被珍惜地保存又是自由地飞翔;而自己大概是个祸害,什么都不得长久,连张纸都被他弄得见不得人。
那边安迷修又喊起来:“待会儿——我喊‘飞’——你就飞——!”
雷狮遥声应了,按照安迷修先前交代的,侧对着镜头的方向,和冷漠的地平线面面相觑。他遥想着自己在安迷修镜头里的占比:芝麻大的一点,不能再多了。
长枪大炮的镜头或许能光学放大些许,但那顶什么用?逃不了要糊的命运。
无所事事的大脑是恶魔的作坊。
雷狮保证这个距离安迷修看不见自己的表情,在他面前故作自然的精力被抽走,清晨时的空旷又悉数归巢,他胡乱的脑子甚至想要给这段关系自尽——干脆那黑洞洞的真是枪口好了,安迷修指间一动杀了他,他就不用拖着无用的躯体返程,看安迷修笔尖锋利的签名。
好矫情,明明安迷修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
副驾驶座前抽屉里的一纸文书变成了一个会呼吸的活物,来时雷狮怕它会自己窜出来似的一路用右膝抵着,心思在任它扑出来和干脆闷死它之间来回撕扯,紧张得像喉咙捻胸口,自己踩自己的肋骨。
雷狮的潇洒利落有个限度,他不能把自己赔进去。
可他现在一颗心脏黏在合同纸上,呼哧呼哧地收缩,余下的尽数缠在安迷修身上,剩下一点空空的大脑,被风灌着在噩梦的破败舞台上疯狂地自导自演。
自我怀疑像只闷死人的瓦罐,里面的人哪知道外面是风声还是磨刀霍霍,探出头去会不会命丧黄泉。
而刽子手是安迷修。
雷狮死了也不能安息。
69書吧
这边雷狮思来想去,在自己大脑里死去又活来,那边安迷修已经准备好了。
北风一阵,劲风呼啸着从雷狮后脑拍过——
“飞——!”
时机来得急,安迷修却抓得好。
雷狮被风和安迷修的喊声吓了一跳,举了一会儿的手条件反射地一送,竟没使上什么力气。
雷狮连忙抬头去看,还好旷野上连风的生性都野,它毫不费劲地裹着那纸做的白翼呼啸着奔向天边,气势恢宏,倒比平时使劲飞出去的还要好。
雷狮一时呆住了,他愣愣地站在原地,在不断的风浪里目送那狐假虎威的“白鸟”直上云端。
雷狮盯了一会。
不对,不对!雷狮几乎要颤抖起来——安迷修哪来的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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