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一瑟早就知道陆之川是在说谎。
主要是陆之川实在太小心,又太不小心。他谨慎地让slou做了三次风险评估,每一份都认认真真看完,却把看完的项目书随手混着他的游戏攻略一起摆放在茶几上,还犯懒让江一瑟帮他收拾一下。
69書吧
江一瑟即使再恪守礼节,不打算随便窥探陆之川的隐私——说实话那份打印出来花花绿绿的攻略顶多只能显示出陆之川不高的游戏水平——但还是难以避免地瞄到几眼。何况slou的文件做得标准又漂亮,内容充实逻辑清晰,连行间距和字号都挑不出毛病,夹在陆之川从网上下载的图文攻略里,实在过分显眼,让江一瑟甚至有一瞬间以为那是自己落下的文件。
于是难免再细看几眼。江一瑟看了几行便知道这是一个难得的好项目,让利的程度都不能叫优渥,简直是倒贴,估摸着那种商业大佬悄悄给自己亲儿子公司送福利估计都没这么直白。
江一瑟原本以为那是陆之川自己的项目。
江一瑟并非对陆之川的身份没有过怀疑。他的室友不对劲,他早就发现了。江一瑟孤儿出身,生活因为自己优秀的能力有私下接一些活而并不穷苦,不过也称不上富裕,对很多奢侈品牌并不了解。但也能看得出来陆之川的吃穿用度无一不精,衣物里也有不少他能认得出来的,大众所熟知的奢侈品牌子,何况陆之川身上那种富贵人家不把钱当钱看的气质太过显眼,身份无论如何都不简单。
见面的第一眼,江一瑟看着小少爷那艳若桃李的美人面,和那根根圆润,白嫩无暇的手指,就知道这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被千娇万宠着长大的主儿。那时他猜测陆之川大概是个逃家的,或者是准备从家里独立的富二代。至于这明显和低廉的房租不匹配的宽敞公寓也就有了解释,大抵是少爷游戏人间的小把戏,通过和人合租表示自己“亲身”体验了民间疾苦。
陆之川不知道他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计划实则破绽百出,江一瑟之所以会顺从地签下那份租房合同,原因除了有当时江一瑟寻找到的全是这种诡异的价格老破小,一看大平层的房源信息。柳纤尘那张指定有点问题的脸和他那一览无遗的富二代气质才是江一瑟放下疑惑,用“少爷下凡体验”这个借口说服自己,决定租房的大部分原因。
所以在一开始,江一瑟才会那么警惕陆之川的靠近,他并不想卷入少爷无聊的“交个平民朋友”的游戏里。但他逐渐发现陆之川确实是真心相待,并且很快败下阵来。那时他想,好吧少爷,就算这是你无聊的游戏,我也有让它永不终结的办法。
而后少爷更是毫不隐藏,根本不想想以他自称的“有点小钱”的小康家庭出身的人设根本不足以支撑他整天待在家里看番打游戏,更别说他为江一瑟提供的那一大笔启动资金根本不是一般人能随随便便就拿出来的。或者说他也没怎么隐藏,经常会十分坦然地对江一瑟说类似于今天的猪肉是刚空运来的伊比利亚黑猪肉,昨天鹿儿岛黑猪炒的小炒肉你都没吃几块,今天换换口味看这个会不会更合你的胃口。
江一瑟承认他如今过分的忙碌有一部分是迫切地想要提升自己,无论哪方面的。他深知两方的差距过大会让感情坠落得太快。
无论哪种感情。
因此当初陆之川耍赖不愿意成为股东江一瑟也只是轻轻揭过,他想小少爷也许只是还不信任他,也许小少爷只是打算花一笔钱让朋友高兴高兴,也许小少爷只是不把这一家小小的公司放在眼里。
此时的江一瑟初出茅庐,还没有经历十几年生意场的风雨飘摇,不是那个经受过无数次的商场厮杀都能确定胜利,与人笑过哭过紧紧的拥抱过最终却走向分别,无论发生了什么都成竹在胸的总裁。他的心中尚且有着对未来的迷茫和对自己的不自信,和初次决心维持一份亲密关系的不安,即使再沉稳冷清,他此刻也只是个一无所有,担忧朋友不愿加入自己未来的年轻人。他的那颗原本被封存得很好的冰封着的心被陆之川蛮不讲理地闯进唤醒,却仿佛摇摇晃晃地悬在了半空,迟迟没有安稳的落点。
他只能确定小少爷对他确有一点真心。但那还不够,他渴望的是一直会握住他的手的陆之川,是无论何时无论何地都愿意和他逃向不知何方的陆之川。所以他渴望的也是能够在陆之川有一丝一毫想要松手的意愿时,可以强势地将陆之川紧紧握在手中的他自己。所以他压榨了很多时间,赶了很多进度,对自己狠到之前结识如今一起合作的那些人都惊讶地用开玩笑的方式劝慰说不要操之过急。
而明明对他的焦躁仿佛一无所知,却最终安抚住他的还是陆之川。小少爷靠着他,用那么认真的,仿佛押上什么东西的语气说我只注资你,玩笑着和他描绘十几年后的未来,那未来中陆之川还是和他在一起。小少爷穿着毛绒绒的衣服靠在他身边,身上源源不断地传来温暖的感觉,那一刻他悬在半空的心好像终于轻飘飘地落下,落进柔软的热源中,温柔地被融化。
但那份隐约的不安和不满足感却还没有消失。
江一瑟知道自己的骨子里有什么卑劣的东西存在着,也知道这种感情需求有些不正常。但没办法,孤儿出身的孩子能拥有的东西很少很少,也许是太少了,所以总在反复确认,所以总是难以满足,即使是到了手里的东西如果不是吞咽入腹都有被人抢走的可能。藏在他冷漠克制的外表下的是巨大的贪婪和占有欲,他需要更多陆之川的视线,他想知道陆之川没和他在一起时都在做些什么,他想要陆之川的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久一点,再久一点。
言语编织的温柔只能短暂地安抚住他一段时间,他更需要陆之川的行动来确认在意。所以在发觉陆之川对他进食的关心时故意装出忙碌到忘记的样子,故意释放出只有陆之川亲手做的他才会记得吃的信号,其实只是想要陆之川为他花的时间更多一点。
但那时江一瑟看着那份详尽的,有着巨大利益的,几乎榨不出更多油水的风险评估里,陆之川时不时在某些条款旁写下的“这里还可以给一瑟让一点”的批注,他本以为陆之川真的在当甩手掌柜对他和他的公司毫不关心,只是随手掷出不甚在乎的金钱。江一瑟像是终于确认了什么,确认陆之川不是对他无所谓,确认陆之川真的对他很上心,确认他骨子里那份躁动着的,想要时时刻刻都感受到陆之川在乎他的欲望被满足。
他想,也许是他太不安也太多疑,陆之川其实已经为他做了足够多,他应该学会控制自己的占有欲和掌控欲。
停在这里吧,江一瑟告诉自己。你该学会满足了。
江一瑟原以为那颗敏感多疑,永不满足,时刻叫嚣着要吞噬陆之川更多情感的心已经落进温柔的归处。但当陆之川对他笑着自然无比地说出他早已经看到的那个项目,说他明天要去洽谈,说如果拿到那个项目会对他有多好时,他清楚地意识到那颗多疑的心又开始迫不及待地活跃起来。
停下,他想。也许陆之川只是想给他一个惊喜,朋友之间有几个谎言很正常。
但他清楚地明白他无法再停下了。他不受控制地想要探究陆之川为什么对他说谎,不受控制地因为陆之川之前不走心的隐瞒开始再次怀疑陆之川,怀疑陆之川是否还对他有更多秘密。他难以遏制内心疯长的窥探欲,想要知晓陆之川那些一切他还不知道的事。
他甚至有一瞬间想要在陆之川的身上安个定位器,掌握他的行踪。
最终他还是按捺住了自己,因为陆之川对他神态自若地说完谎以后就严肃地摁住他的肩膀,对他郑重无比地说:“我不在家你也要好好吃饭,知不知道。午饭给你做了,是三明治,放在冰箱里,你明天记得热一热再吃。必须得吃嗷,我大半夜牺牲了排位时间摸黑给你弄的,给我心怀感恩的吃掉,明白了吗。”
他点头,看着陆之川颇为满意的离开,可悲地发现自己再次被小少爷三言两语的就安抚好了。
于是他再次冷静下来,甚至有闲暇调侃自己心中仍然蠢蠢欲动的控制欲,对自己说,朋友之间有点空间很正常。
但终究那份怀疑还在心底不安分地鼓噪,江一瑟神思不属地处理着文件过完了一个上午,却看见陆之川垂头丧气的提前回来了。他换了一身新衣服,剪裁合体的西装,衬得陆之川腰细腿长盘亮条顺的。江一瑟以前从未见过他穿得如此正式,那是一种不同于之前休闲打扮的禁欲风情,表示出主人的重视,胸前的方巾袋还装饰性地别着一枝香槟玫瑰。
那其实是黄玫瑰,但江一瑟对花并不了解,连玫瑰和蔷薇有什么分别都不知道。能记得玫瑰有一个品种是香槟玫瑰还是因为他大学时被人表白送花,对方送了很大一捧香槟玫瑰,但他没细看就礼貌地拒绝了,当时的舍友怪叫着阴阳怪气地说他真受欢迎啊那可是系花,对他而言是并不愉快的一段往事。
在江一瑟的印象里,那个舍友除了废话那个女孩多么受欢迎,还颇为妒羡地提了一嘴香槟玫瑰的花语,是“我只钟情你”。
所以是什么让陆之川不惜和他说谎,换了这么一身正式的衣服,还带上了一枝香槟玫瑰去赴约,又是什么让他沮丧地回来了呢?
是和当初那个女孩一样,满怀着什么炽热的情感,捧上代表心意的花去见了什么人,而后被拒绝了么?
江一瑟被某种他尚且没分辨清晰的情绪冲昏了头脑,甚至忽略了这一串联想中许多的逻辑硬伤,他甚至此刻有些后悔当初他拒绝那个女孩时太过不耐,甚至没仔细看她一眼就转身就走,她也会在回去以后露出陆之川这样沮丧的表情吗?那个人也会像他拒绝那个女孩一样拒绝陆之川吗?甚至不顾陆之川特意的装扮,精心挑选了特别花语的玫瑰,和那份期待着什么的心情,就那样冷淡无比地,像是急于摆脱什么垃圾一样快速地拒绝了陆之川,让他那么失望那么伤心地回到家里。原本陆之川有很多计划和很多安排的吧?他为此对江一瑟撒了谎,留足了上午和下午的时间。可他带着一身的疲惫和难过提前回了家,他被拒绝了。无论他计划了些什么,应该都无法再继续。
江一瑟压着眉,心中竟是对那个他推理出来的虚构的“陆之川表白对象”徒增一股怒火,他恼恨于那人如此不识好歹,辜负陆之川的心意。他甚至将陆之川代入了那个被他拒绝的女孩,开始懊恼自己当初太过不近人情,好像如果他温和一点,如今的陆之川被谁拒绝时也会受到一样的对待,会不那么难过一些。
如果换他来的话,根本不会拒绝陆之川。
这个念头浮光般从他脑海掠过,却被他心底翻腾着的更深沉的黑暗捕捉吞噬,某种预感阻止了他,那其中夹杂着他对他和陆之川地位差距的惶恐和对自己如今地位的不确定感。那片灵光对黑暗发出指示,现在还不是时候发觉。于是那片黑暗将这份心绪妥帖地收好,顺便也将江一瑟心底涌起的那些陆之川被拒绝的窃喜也收拢殆尽,只待合适的时机再喷涌而出。
于是江一瑟把胸口涌起的那一丝不悦,那不知从何而来的酸涩归结于陆之川对他说谎的难过,和对陆之川被拒绝的心疼。
他应该做些什么。江一瑟想。
朋友失恋了是需要陪伴和安慰的。当初有一个女孩的闺蜜因为他不近人情的拒绝开贴在学校论坛上吐槽他一百多楼,引起了很多人的赞同,最后有几位同样被毫不留情地拒绝了的女孩甚至因为在这个帖子下分享被拒绝的小故事互相安慰互相欣赏从而结下友谊。江一瑟之所以知道这事儿还是因为那群女孩把她们结识的原因写在了校报的娱乐板块上,还笑嘻嘻地跑来采访江一瑟问他有什么感想。
江一瑟淡淡回答说谢谢,并且希望以后和他表白的女孩自己去那个帖子里找他拒绝的回复,和被他拒绝以后的安慰,实现流程自动化。
这个发言不仅震惊了女孩们,连学校里那些暗地里嫉妒着江一瑟的男生也颇为震撼,这是何等初生的发言!此话一出江一瑟直接实现了断绝男女关系,感觉比他宣告出家还更有效一些。
女孩们气倒,又怒开几贴痛斥江一瑟,得到了友谊的升华。江一瑟也由此得到了清净,再没人和他表白,其余的男生得知这个男的虽然长得帅学习好但一句人话不说,说他单身都是在夸他,也从此放下心来,可以说皆大欢喜。
总之,江一瑟明白,面对失恋的朋友,安慰是必须的,甚至他们之间的感情还有可能因为这份安慰而更近一步。不过对女性应该保持应有的风度,一起吐槽显然行不通。
那么,他该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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