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偃眼下被小石子划了一道口子,渗出几滴鲜红的血珠。
他看着面前几名和他一般大小的孩童。
为什么他们可以这么肆无忌惮?
为什么他们不用活得胆战心惊?
为什么……
为什么他们的人生和我的不一样?
嫉妒,怨恨,各种情绪纷涌而至,仿佛草原里的一点星火,正在无人发现的角落肆意蔓延。
“你看他的眼神好恐怖!”
“喂,哪里来的小屁孩?”不远处站了一位头扎草绳的光膀子大汉。
小孩们顿时吓得不轻,一溜烟跑开。
“估计是附近村庄上山来玩的,我们赶紧出发,避免夜长梦多!”
马扬了扬刚刚还在吃草的头颅,哼哧两声,马鞭抽动,车轱辘又开始跑起来。
楼偃试着挪动手腕,那帮人绑的很紧,草绳粗糙,稍一摩擦便是火辣辣的疼痛感。
一路上遇见的人越来越多,那帮人防止意外,在木笼上盖了一大块黑布,这反而给了楼偃逃跑的机会,他不动声色的在木板上磨着草绳,没有了力气就弯下腰,匍在地上一口一口舔食着馊掉的饭菜。
有时会被那帮人撞见,他们无情的讥笑,“好像条狗啊!”
楼偃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他现在只想逃走,逃的越远越好,逃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远离这不公,肮脏的世界。
天刚刚亮,那伙人过来例行检查,打开黑布却发现空空如也,“糟了,那小孩跑了!”又摸了摸草绳上的鲜血,“血还没干,没跑远!快去抓回来!”
楼偃发了疯般的奔跑,瘦削的手臂被划的伤痕累累,鞋子也掉了,足心一阵刺痛,应该是有什么东西扎进去了,身后的叫喊声越来越大。
“在这里!在这里!”
忽然一个大汉飞扑过来,将楼偃压倒在一块碎石上。
楼偃好像听见了自己肋骨断裂的声音,惨叫出声,双臂被强硬的扭在身后,动弹不得。
来人气喘吁吁,对着楼偃细皮嫩肉的小脸就是两拳,“臭小子,跑的还挺快。”
楼偃一阵耳鸣,胸腔的巨痛几乎让他昏倒,但是暴打并没有停止,小腹被踹了一脚,立马涌出一口粘稠的血液,挂在已经毫无血色的嘴唇上。
他又被押往那道木笼里,意识模糊间,感觉自己又被绑了起来。
那帮人防止他再次逃跑,脚腕都多绕了两道,木门也被重新锁上。
楼偃心如死灰,全身处于巨痛当中,连呼吸一下都是撕心挠肺般的痛楚。
绝望让眼前一片黑暗,自己好像在汪洋中慢慢下沉,海水淹没口鼻,等待他的是无尽的深渊。
马车突然一个趔趄,周围嘈杂声渐起。
黑布骤然被人掀开,“哗”的一声,刺眼的阳光一下子打在楼偃伤痕累累的身上。
“这就是你们所说的——货物?”
楼偃眯着眼,隔着一道木门,看见一双套着红色短靴的小腿,圆滚白嫩。
面对此景,那帮人支支吾吾了半天,什么也说不出。
关洱义愤填膺的挥了一剑,斩断木门,声音娇憨却并不稚嫩,“此人我带走了,如若还有下次,决不轻饶!”
带走?
楼偃已经痛的连睁开眼的力气都没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她是买家吗?
木门被打开,楼偃陷入一个温暖柔软的怀抱,闻见了从未闻过的一股清香。
“你长的可真好看……”
多年以后的某一天,楼偃才明白,属于他的那一束光,终于亮了。
过了几天,全门派都知道关洱有了一个小师弟。
楼偃缩在床上的一个角落,脸上的伤已经好的七七八八,肋骨处打了一层绷带,衣服也焕然一新。
他怔怔的看着床帷,仍是一脸茫然。
自己还是居然没死,反而躺在一张又大又软的床上。
绘着白云飞鸟的屏风映透出微微摇动的烛火,案边有一个空掉的碗,上面还趴着一个熟睡的人。
楼偃不敢惊扰她,又静静躺了半个时辰。
趴着的女童嘤咛了一声,打了个哈欠,揉了揉朦胧的双眼。
楼偃直接吓的屏住了呼吸。
现在的他犹如惊弓之鸟,只要一有点陌生的动静都会让他毛骨悚然。
关洱转过头,惺忪的双眼一下子变炯炯有神。
楼偃只见她朝自己伸出一只手,下意识的闭上了眼。
岂料额头一阵温热的触感。
“唔……终于不发烧了!”关洱难掩欣喜,语气自豪,“不枉我照顾了你一天一夜!”
“……”
“我叫关洱,你叫什么?”
“……”
关洱疑惑的歪了歪头,难道是个哑巴?
楼偃心脏直跳,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感觉在心头萦绕。
照顾?
她为什么要照顾我?为什么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打我骂我?
一阵短暂的寂静。
“喂?你叫什么名字呀?”关洱又问了一遍。
楼偃嘴巴张了又张。
关洱以为他说了话,只是自己没听清,不由自主的靠近了点。
“!”
楼偃一惊,反应过来时,自己也往后挪了一个屁股。
“……”
楼偃试着出声,“我……我叫楼偃……”声音细若蚊蝇。
一直以来,他的称呼都是小畜生,狗,还是第一次有人刻意问自己名字。
关洱不知道他在害怕什么,但还是出声安慰,“这里是飘渺派,目前人界威望最高的门派,从今以后,你就是飘渺派的弟子!”
“……”
飘渺派是什么?楼偃默默摇了摇头。
“不懂不要紧!只要你记住,你是我的小师弟,我会一直保护你的,有我在,便不会有人再欺负你!”关洱兴致勃勃的拍了拍胸口,一口笃定。
小师弟,保护……
她说以后要保护我。
楼偃只觉得心头酸涩异常,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似暗流般在体内涌动,流向鼻尖,流向眼眶。
我也会有人保护吗?
楼偃资质极佳,在关中望的细心指导下,短短三个月便已成功炼气,乐的关中望三天没合拢嘴。
“如此资质,真乃飘渺派之幸啊!”
关洱一努嘴,佯装生气,“哼,天天楼偃长楼偃短的,爹爹,你都多久没夸过我了!承乐哥哥,你说是不是?”
“是啊,师父已经好久没夸过小洱了。”相承乐顺势笑道。
“我夸你的还少吗?嘴皮子都要说烂了!”
“哦?那让我看看哪里烂了!”关洱放下筷子,一脸坏笑的去扯关中望嘴角。
父女二人顿时玩闹起来,饭桌上一片欢乐。
只有楼偃,在饭桌的一个角落里沉默不语。
春日午后时分,是弟子们的休息时间,关洱躺在凉亭中小憩,脸上盖了本心法。
楼偃踌躇片刻,小心翼翼道:“师姐,你是不是不喜欢掌门夸我?”他低下头,眼角红红的,“那……那我以后修炼的慢一点……”
“你在胡说什么呀?”关洱拿掉心法,一脸惊讶。
“师姐,你在饭桌上说的……”楼偃声音越来越小。
关洱乐了,刮了下楼偃的鼻子,“那是我和爹爹开玩笑,飘渺派极其稀才,你可得努力修炼,将来师姐还等着你罩着我呢!”
罩着师姐?师姐这般厉害,我还能罩着师姐吗?
阳光和煦,携着百花香的微风扫过楼偃昳丽的眉眼,在心头轻轻拨弄,一句漫不经心的话语,却成了一颗种在心上的种子,成为了楼偃一生的目标。
可这一切美好,都在关洱十四时戛然而止。
楼偃死了,仅仅十二岁,死在金丹期,刚刚少年模样。
关洱自责,悲伤,哭泣,可再也换不回那个认真可爱的师弟。
现如今,师弟居然又站在了自己面前,依旧喜欢红眼,依旧委屈巴巴。
“师姐当真不记得我这个师弟了吗?”
两人间诡秘的气氛瞬间被打破。
“师弟?”关洱惊喜之余,仍有点不可置信,“可你八年前不是就已经……”
鬼魂在冥界是无法生长的,修炼再多年,也只能维持原来模样。
楼偃解释道:“我修炼了焕颜术。”拉起关洱的手,掌心温热,“这样就能和师姐一般大了。”
楼偃适应的太快,关洱还有一点疑惑,“你知道我现在的年岁?”
“那当然,我一猜就猜到了。”楼偃微微一笑,瞳孔清澈,不像说谎的样子。
关洱收回手,也许是自己多想了……
故人重逢,本应是喜事,可她却满心顾虑。
她与相承乐自幼相识,整整二十二年,却也被骗了二十二年,一片真心喂了豺狼,就连爹爹也……
“师姐……是不相信我吗?”楼偃轻声询问,语气像极了小时候。
关洱摇了摇头,“只是在人界遭遇了太多事,有点多疑罢了。”
“对了,这里是哪儿?”关洱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太过沉重。
69書吧
“这里是池冥沼泽的中心地带,颜树林。”
“颜树林?”想不到池冥沼泽如此危险重重的地方,居然也会有如此安逸之地。
楼偃指向不远处正在拱来拱去的白团子,“这就是象梦兽。”
关洱一瞬间的反应是害怕,紧接着才是疑惑,“那为何和抓我来的那只差异这么大?”
这下轮到楼偃摇头了,“不知。”
“此地灵气充沛,颜树茂盛,象梦兽一直住在这里,以颜树脂为食。”
关洱看着象梦兽单纯美好的样子,心下不禁了然,“所以,外头遍布的毒漳与各种威胁,反而成了他们的保护伞?”
楼偃点了点头,顺手摸了一把楼偃的脑袋,“师姐真聪明!”
“……”
说实话,被死去八年然后还长大的师弟摸头,真不是一件正常范围内的事。
“而且,仙乐坊的那只象梦兽明显在找什么东西。”
经过楼偃这么一提,关洱才想起来,“黑色象梦兽在吃人时,一直重复着,’是他吗,是他吗……’它究竟在问谁呢?”
关洱不得而知。
“这个我不想知道。”楼偃语气突然加重,“我只想知道,它为什么要抓师姐。”
对哦,这也是个问题。
想不到才到冥界两天,竟然发生了这么离奇的事情。
冥思苦想之际,两只象梦兽突然干起架来。
一只稍微小点儿的白团子突然被拱飞,“扑通”一声撞到树干上,花瓣簌簌抖落,大团子雄赳赳气昂昂的飞过去。小团子突然飞到一个更大的团子后面,刚才还意气风发的白团子立马蔫了,慢悠悠地飘走。
关洱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想不到象梦兽还有如此可爱的一面。
“这倒是像极了小时候我被欺负,师姐过去帮我出头的样子。”
当年的楼偃倍受关中望重视,导致门派中猜疑甚多,妒忌楼偃的弟子不在少数。
那日,关洱准备去给楼偃送剑,却偶然听见两个外门的弟子在窃窃私语。
“你说那个新入门的楼偃,是不是巴结上了关师姐,掌门才这么重视?”
“八成是,天天跟着人家身后,师姐师姐的叫,递剑描书,可殷勤了。”
“关师姐和相师兄那才是人中龙凤,天造地设,他个被人捡回来的算什么东西?”
“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就靠着一张脸……”
接下的话,越来越不堪入耳。
关洱忍无可忍,直接一手一个将两人拎了出来,怒不可遏。
“你们身为飘渺派弟子,不同舟共济,反而互相猜忌,飘渺派门规都忘干净了吗?”
二人吓得脸色苍白,头摇成了拨浪鼓,“关师姐,我们错了,不该妄自猜测!”
“关师姐,求您别告诉掌门,求求了。”
关洱摇了摇头,真是无可救药,入派多年,还是外门弟子,不是没有原因的。
“若有下次,定不轻饶!”
“谢谢关师姐,谢谢关师姐!”
“快走快走!”
他们两人走后,才发现楼偃正在不远处打坐,想必这两人的话,师弟是听了个一清二楚。
“师弟……”
“师姐为我出头,师弟很高兴。”楼偃微微一笑,显然没有将那两人的话放在心上。
关洱把剑递过去,“那就好,门派闲言碎语众多,我应该尽起我的责任。”
花荫蔽日,楼偃低下头,眼睫下是一双寂寞失意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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