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即将降临,无边的晚霞在整个苍穹的西边彩照,将整个道临山照得通红,落日的余晖洒在六峰顶上的老槐树上,虽然槐树上如漫天飞雪般的槐花已经消失殆尽,其每根小枝桠上面长着的短小浑圆的叶片仍然生机勃勃。
当最后一抹斜阳从六峰大院前的巨石上消失之时,天才算真正地黑了。炼道会的第一天日程,也随着夜幕降临而结束。季长青挑了老槐树上较粗的一根枝桠,双眼眺望着远方的地平线,隐隐约约看到了千里之外的大海。
这是个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好天气,刚过农历正月,气温还是有些稍低,但是对于修炼之人来说,有着浑厚的真气伴身,倒也不觉得寒冷。夜晚的天空万里无云,视野极好,在季长青眼里,银河里闪亮的小行星比主峰大堂里燃烧的煤油灯还要亮眼。
这个沉寂的夜晚,季长青只身一人坐在这老槐树上,不仅为这令人目酣神醉的夜景,也因为他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至于哪里不对劲,那就是沉寂,整个六峰太沉寂了,除了山里本有的鸟叫虫鸣之外,季长青再也听不到任何的声音。这要是平日里这样,倒也算正常,毕竟季长青也不是第一次坐在这里看风景,像这样万籁俱寂的夜晚,是非常常见的。但是今天的炼道会,是云梦宗罕见召开的盛典,计以千人的修士涌入了道临山里,按理说应该打破这里的无声无息,可现在就是反常的安静。再加上今天在六峰大院里季长青见到的那些生面孔,个个身怀法宝符箓,锋刀利器,皆来自四面八方不同的帮派,让季长青很不安心,睡意全无。
云梦宗虽在整个元国境内势力最大,又有高阶修士云集,但十年前失去了整个道临山里修为最高的宗主郭奎,如今正值失去六个镇宗大长老之际,虽说今日宗门刚在老槐树的指引下选出了新任的总内领事,还有一批闭关多年,消失良久的钟离菱、柳凡苒、张清鹤等季长青从未见过的宗内前辈出山,但是当今大陆各派势力错综复杂,到处是暗流涌动,连朝廷也要在这修仙界里掺一脚,若有逆宗贼子想要趁此机会混进云梦宗,在夜幕之中作乱,打压云梦宗,抢夺资源,甚至是灭掉云梦宗,也是说得过去的。
季长青心想,“也罢,在离开之前,再守守这座待了十八年的山,守守我的故乡吧。”于是他摘取一片槐叶咬在嘴里,双手枕在脑后,像那位了不起的张氏天文学家一样,数起了天上的星星。他悄悄地施展玄木诀,体内的真气顺着缠绕在老槐树树干上的几条藤蔓从繁密的槐叶里钻到地上,通过一物又一物的传递,最终还是利用地理条件的优越性,传到了六峰山腰处,距离参会者歇息处不远的地方,勉强可以感知到那边各种气息的不断涌动。
做完这一切,季长青一口一口嚼着嘴里的槐叶,静静等待时间的流逝。
新任宗主陆沛源有大局之观,也很自然地考虑到了这一点,天色刚暗,就安排姚宁、任平、曾霄三个护山使寻山,围着六峰转了一圈又一圈。陆沛源向来是一个重感情的人,他一人坐在主峰的大堂内,怀念起与六位同门长老的点点滴滴,望着院里的金钟陷入无尽的遐想。覆海境初期的实力,已是人中之杰,整个元国境内,除了孔千钧,再难找出第三人,陆沛源若不求登天成仙,长生不死,至少过闲云野鹤的生活,在道临山下谋一亩良田,一半种下个三瓜五果,一般栽些绿树红花,悠闲自在地活个几百年,凭他的实力,是不在话下的。但是如今整个云门宗的重担落在了自己身上,时局的动荡,大陆的不安,妖兽的横行霸道,还有朝廷的虎视眈眈,还真是有些令人喘不过气来。
云梦宗自居于道临山上,千余年的历史,陆沛源深知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再把这个自己投入毕生心血的宗门带到前辈魏合沽治理的那个时代,也不可能自顾自己,独善其身,弃云梦宗安危于不顾,不在乎上上下下六百名弟子的性命。
还有二峰山背处埋着的一百一十八条人命,天玑阁后面竖着的七块墓碑,无一不像刀子一样扎在陆沛源的心里,如果有机会对上徐恒,陆沛源杀他一百次都不解恨。可惜,以他们之间的实力差距,陆沛源深知自己就算豁出全力也甚至伤不了徐恒一根毫毛。一品之上,修为隔一个境界,就像是隔了一座大山。
“可惜再也没有给各位好弟子好师兄报仇雪恨的机会了。”陆沛源心想。
他不知道的是,徐恒不仅没有死在六个长老以命相抵的五煞阵下,而且活得如鱼得水,在余国的监花院里不断地释放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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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宁巡视到六峰峰顶时,察觉到老槐树上有人的气息,这么多年来,这么晚还在老槐树上坐着的,只有季长青。她一阵窃喜,嘴边不由自主地勾起一抹微笑,不过她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不打扰树上的季长青,准备继续巡视六峰。树上的季长青早已将五官连接到了周围一切活的草木,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姚宁的到来。在后者刚转身准备离开时,季长青突然开口道:“宁儿,这么晚了,怎么还在外面瞎逛,山上杂人多,注意安全,早点回师父那里去。”
听到季长青的声音,姚宁眼睛一阵发亮,右手捏着裙摆,轻轻道:“长青哥哥,宗主怕有不怀好意之人作乱,派我来履行职责。”
季长青吐出嘴里的槐叶,没好气骂道:“这个陆老头子,既然跟我想的一样,咋不多派点人来,不然我师妹遇到危险如何是好。”
姚宁总能被季长青的不修边幅的言语逗乐,捂着嘴道:“还有任平师兄,曾霄师兄,他俩正在山下呢。”
“我不放心,我陪你一起吧宁儿。”季长青将真气收回丹田,长长地吐息一次后,顺着树干滑了下来,“新年以来,今晚的星空算是最美的一次了。”
姚宁抬头仰望星空,满天的星辰璀璨交映,皎洁的月光映在她的脸上,比天上的月亮还要更美一些。曾几何时,他俩也曾相伴看月亮,两个人都是苦命的孩子,再也见不到自己的爹娘,流浪在这乱世中,两个人也都是幸运的孩子,相遇在钟灵毓秀的风水宝地道临山,修炼至今,走上了凡人想走都走不了的修仙之路。
“真的很美啊。”
两人沿着小路往山下走去,路过六峰大院的时候,姚宁顺手关上了门口被夜晚凉风吹开的铜门,头上的两个俏气马尾儿也随风而动,分外可爱,身上的白色长裙在这凉夜里显得有些单薄。
两人刚好走到大院围墙的转角之处,季长青兴许是感觉到了阵阵凉风,出于本能的关心,他开口道:
“宁儿,你冷吗。”
当然不冷,修仙之人有真气护身,在这区区凉风之下,就算是一丝不挂也不冷。
再也忍不住,姚宁一把抱住了身旁的季长青。
“好冷。”
季长青哪里不懂姚宁的心思,也将其搂在了怀里,用手在她的后背上轻拍,仿佛要把她哄睡一般。
转角的另一边不远处,有一人全程目睹了两人搂搂抱抱的过程,他便是已故长老段堃的三弟子,任平。赵东、黄栗、任平三人中,赵东最为义气,黄栗最为理智,任平则有些呆气。不知他是先天的智商有缺陷,还是后天的心性不够成熟,说话做事,就是和别人不一样,甚至不如一个小孩子,但是因为他根骨极佳的缘故,段堃收下他作为弟子。加上修炼“荡气喉”的缘故,任平一开口说话,便振聋发聩,听的人只感到蝇虫钻耳,分外难受,因此除了赵东、黄栗,很少有人敢和任平说话。
但是季长青和姚宁是个例外,不管是出于同门之间的关心还是看在赵东的面子上,二人向来非常照顾任平,经常与任平交好,敢于直面任平的大嗓门,是任平为数不多的好朋友。
这也导致任平在无聊的巡山夜晚中,一见到此二人,便分外开心与激动,只是时机貌似不对。任平从墙角里蹦了出来,见二人抱得比较投入,还没有发现自己,为了增加一些存在感,便喊道:
“青哥宁姐!”
他的声音如雷贯耳,季长青被吓得差点压制不住体内的真气,一股绿色的气息从他的汗毛里面外泄了一些。姚宁的心砰砰直跳,手里的冰锥差点就往任平的方向丢了过去。
看清楚任平的面孔后,季长青和姚宁二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季长青指着任平的额头呵斥道:“任平你小子下次突然出现能不能先打个招呼,哥的魂都差点被你吓出来了。”
任平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用手在脑门上摸了又摸,暂时不敢开口说话。
意识到自己话讲错了之后,季长青再次补充道:“对了,我不是让你开口打招呼,你拍我一下或者踢我一脚都是可以的,好不好呀,任平师弟。”
“好啦好啦。”姚宁笑了笑,安慰道:“任平师弟是看见我们太高兴了才这样,况且要是晚上真有什么状况,任平师弟一开嗓整个六峰,甚至是附近五峰、七峰的执事们都能听到,这要是换作别人来,还真不一定有这个效果,陆师叔还是非常有远见的。”
“宁儿言之有理,”季长青拍了拍任平的肩头,义正言辞道:“任师弟,你继续去巡视吧,注意安全。”
季长青带着姚宁转身就走,往下山的方向而去,任平快步追了上来,一脸委屈巴巴,拉住季长青的衣角,低声道:“可是我想和你们一起。”
季长青回头用双眼对着任平一瞪,后者只好弱弱地答了一句“好吧”,很不情愿地走开了。
下山的路上,季长青和姚宁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说话,沉浸在对方默默陪伴在身边的美好之中。月光洒在这条走了千百次的小路上,勉强照亮二人的视野,借着这束光,季长青锁定脚下的一颗小石子,将这花岗岩小碎片一脚踢飞,惊得趁着夜色在草丛里行动的夜猫“嗷呜”一声惨叫,随后便一下子窜跑好远好远,躲在石头缝里的蟋蟀也被吓得闭了嘴。
被季长青踢走的石子掉落的地方,曾经是一个落差有三丈高的小瀑布,瀑布的下方有一方小池塘,如今瀑布已经变成一堵岩壁,池塘里的水幸运地没有干涸。时不时还能看到几条红白锦鲤在池塘的枯黄荷叶底下探头,十几年里,这几条锦鲤见什么便吃什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膘,每次隔了一段时间没有看到锦鲤,都会感觉到它们胖了好一大圈。不仅仅是季长青和姚宁,宗内的很多同门师兄弟,都喜欢到此处来喂锦鲤。
二人对视一眼便立马会意,季长青催动真气注入荷叶之中,后者没一会儿便恢复了生机,缓缓撑起那油纸伞般大小的圆叶。姚宁玉手一挥,山下不知从哪冒来一股清泉水,填满了整个池塘,倒像是一阵小雨,不是从天下下来,而是从地上上来的小雨,控水之术,对于修炼“凝水诀”的姚宁来说,实属是非常简单的事。也许是待在死水里面太久,身上红白相间的锦鲤们一感受到清泉水的注入,便活蹦乱跳起来,溅起的水花不断反射月光,如同银盘一般闪亮。
“师父常说,道临山上的一切草木动物,乃至这世上的万物,都是有灵性的。”季长青扶起倒在池塘里的一片荷叶,有模有样道:“修仙之人,身上的真气本就来源于这些有生机之物,能够取之于天地,用之于天地,也算是一桩幸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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