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头的青年男子含着泪,借着灰暗的天光,明显看出他在努力抑制着。
在这样一个露水泛着凉意的清晨,单薄的秋衫抵挡不住寒气。所以这寒气混着一丝丝,一缕缕的悲伤浸透着肌肤,渐渐爬上骨骼。
田初霁深呼一口气,尽力平复下心绪,她尽量平稳地开口:“在你们兄弟中我最疼爱的就是你。在这家里,你吃得用得也是最好的。”
“现如今,你们兄弟三人要一起上前线打仗,娘希望你能多多帮助你大哥二哥。”
田初霁一说完,四周静悄悄的,无人答话。
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狗叫,更显得此时气氛的凝重。
田舟蓦得笑了,他的声音里刻意地带上了轻松和愉悦,“我知道的,娘。虽然我年纪最小,但我的脑子是最好的。大哥二哥一身蛮力,加上我这军师,我们一定会平安归来的。”
“娘,我会保护好小弟的,"杨广力沉声说道。
“是啊,娘。都是兄弟,一定会互相扶持的,”杨广维这时也接过杨广力的话,继续说。
“我们你不用担心,你和爹还有福生赶紧走的吧。葫芦山地形隐蔽,里面的地势复杂,只要到了那就算安全了。”
田初霁抹了把脸,应道,“好,好,娘知道。”
突然,一道沙哑的声音传入众人的耳朵里。
“你、你们,好、好保、保重。”
一向沉默寡言的杨老头此时突然开了口,可发出来的声音听起来却是中气不足,好似下一秒就要喘不过气一样。
这没来由的不安一下子钻入了大家的心里,下一秒,不安成真。
“噗,”一口发黑的血从杨老头的嘴里喷出来,径直地染上了对面二儿子杨广维的脸。
浓黑的血,发着酸臭的腥气弥漫在空气中,也刺激着众人的嗅觉,撩拨着大家敏感的神经。
“老头子!”
“爹!”
“爹!”
“爹!”
“爹!”
田初霁率先反应过来,她一把托住杨老头羸弱的身子,将他靠在怀里,“老头子,你这是怎么了?”
她慌乱地问,一只手手忙脚乱地擦着杨老头嘴角的血。
“快别说话了,娘,”田舟也反应过来了,立马跑上前,背起杨老头。
“先去看郎中,大哥留在家里照娘和妻儿,二哥和我一起去。”
田舟一说完话,也不等田初霁点头,便一溜烟地跑出去了,扬广维在后头跟上。
“老头子,你一定不要出事啊。”
本来一个告别的清晨立马变成了死别的追悼会,田初霁后来想,要是他们当初没想逃走,是不是就不会落得这样一个结果了?
秋意渐浓,往后的寒冬也快要来了,田初霁愣愣地盯着他们出门的方向,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娘,我们先进去吧。”儿媳担心田初霁,想劝她先回屋。
但田初霁没说话,身子也没挪动一下。
“太婆,我也想进去。”一直默不作声的福生怯生生地说,“我饿了,太婆。”
闻言,田初霁的眼睛望向了福生,她的眼神从迷茫慢慢变得清明,“好,太婆和你娘去做饭给你吃。”
于是,三个大人加一个小孩缓缓移动着步子,向尾内走去。
而在他们从未注意的一个隐蔽的角落,此时一双眼睛正不怀好意地注视着他们。
生死别离,好像就是一瞬间的事情,杨老头最终还是没有救过来。
回来的时候,杨广维背着杨老头站在门口不敢进来,田舟先进去告诉他们这个消息,让他们有个心理准备。
而当田舟推开属于父母的房门时,他看见母亲早已神色平静的端坐在椅子上,好像对已经发生的事情知道了一样。
他犹豫着,想用一些委婉的话来告诉田初霁这个情况,“娘,爹、爹他……”
没等他说完便被田初霁打断了,只听她的声音出奇地冷静,“我知道了,随我一起出去吧,”田初霁对田舟吩咐道。
“去哪儿啊,娘,爹还在外面呢。”看着母亲从椅子上站起来,脚步虚浮着向门口迈去,田舟赶紧扶上去,低声问道。
“去埋了你爹。”田初霁此时也压低了声音回答。末了,她还嘱咐一句,“就你们两人跟我去。”
“什么?娘,大哥不去吗?这毕竟是咱爹啊。”
“不去,家里要有人照看,”田初霁说。
田舟听了母亲这话,又惊又疑,他刚想再问些什么,突然发现母亲做了一个奇怪的举动。
只见她的眼神轻轻的往四周瞥了两眼,好像在检查什么似的。
咯噔一下,田舟的心沉了下去,难道是事情败露了?
但是不应该啊,这事是昨天才定的,这才过了一天,怎么就有人知道了?难道有人在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吗?
一想到这,田州霎时惊出了一身冷汗。
“娘,”田舟出声,他把声音压得更低了,一边扶着田初霁出去一边问,“周围是不是有人呐?”
田初霁没有回答他,但是田舟马上感觉到母亲的身体重量往他这边压重了一些。他知道,这算是一种默认。
原来是这样,田舟心里的猜测被证实了,他的汗毛此刻都竖立起来,想立马去找到四周监视的人,但又担心被他们发现,努力压制着自己的心思。
怪不得娘要抓紧埋了爹,是怕节外生枝。
怪不得家里要留大哥在,怕那些人再生事。
怪不得娘现在表现的这么平静,怕被他们再报复。
原来是这样啊。
一股愤怒和悲哀,从田舟心里滋生出来。
门口,杨广维看着田初霁和田舟一起出来。母亲一脸平静,而田舟则黑着一张脸,也不知道发生什么。
“娘,”他喊。
田初霁对他点头,“你不用说了,我已经知道了,你背着你爹跟我们来吧。”
话一说完,她就继续往前走了。杨广维虽然一头雾水,但也沉默地跟在田初霁的身后。
姚溪这个村子不大,但是却专门划出了一块区域,是用来埋葬去世的人的,这地方离村子不远,除了荒凉些,景致也算不错。
它还有一个名字,叫乌泽。
这名字的由来真是无从考究了,反正一代一代就这么传下来了。
他们走了不多久,便到了。
所见之处,树木葱郁,排落有致,一看就是人为栽种。视线再一转,便会看到一行行一列列的坟。
这些坟上,有的土早已风干,上面生长些杂草,不知是后人忘了打扫还是这坟的主人已经没有后人了。还有的坟,一看就知道是些新坟,最上面的泥土有些颜色。
田初霁淡淡扫过了这些坟,带着丈夫和两个儿子来到了他们的父母的坟前。
“现在把你爹放下吧,”田初霁说。
“是,娘。”杨老头这下子被田舟从杨广维的背上放到了冰冷的泥土上,两个儿子跪在了父亲的身边。
风吹树木,带来一阵阵的呼啸。
是起风了啊。
田初霁的头发被吹乱,她定定地在父母的坟前站了一会儿,眼睑低垂遮住了她的思绪。
一个老年丧夫的老妇人能想些什么呢?自己还有多长时间可活?
不,田初霁没有这样想过。
现在,她的孩子们需要她,她要守住这个家。
不论是谁,都不能再伤害她的任何一个亲人,思及此,她的决心开始坚定起来。
抬起皮肉单薄的右手,田初霁拔下了头上的金钗,只见她转过身,来到丈夫的身边,双腿屈膝跪坐在他身旁。
两个儿子见状,各自向后跪行了一段距离,留下一些时间和空间给父母作最后的告别。
事情发生地太突然了,杨老头的衣服甚至都没有换,他的衣襟上,还残留着着血迹。
田初霁拉下自己的袖子,一下又一下地擦着,可这黑色的血迹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怎么,难道你也舍不得我们嘛?田初霁想问问杨老头,那你干嘛不起来呢?呐,要是你现在起来我就不生气啦。
擦了半响,也等了半响,也不见杨老头有啥动静。
这下田初霁忽然就有些生气了,她赌气似地把衣袖收回来,也把手里的金钗重新插到头上去。
风,越来越大了,卷着尘土飞扬在空中。
到底怕再把杨老头弄的更脏了,田初霁又陪着他坐了一会儿,又把金钗拔下来揣到他的怀里。
整个过程,田初霁都没有说一句话,她只是再正常不过地和她的丈夫告别而已。
每个人都会死的,田初霁这样安慰自己,对,就是这样。
可明明她的手腕都被抓流血了。
“好了,埋吧。”最后的最后,田初霁再把杨老头的衣裳整理一遍,说出了最难的话。
乌泽里有些废弃的铲子,田初霁一发话,两个儿子就去找了能用的工具。他们拿着工具又重新回到了母亲的眼前,“娘,哪里?”
田初霁手一指,“你们的太婆太公旁边。一家人总要在一起的。”
两人这时便绕到了太公太婆的坟后面,一铲子下去,父亲就要入土为安了。
杨广维对父亲突然中毒是怀疑的,按理说他们一家跟别人没有仇,也从来没有得罪过什么人。
这样的人家怎么会发生这种祸事?
可既然发生了,那一定是对他们家怀有极大的恶意才做出下毒的行为。
可恶,我一定要把这人给抓出来,我要把他带到父亲的坟前,生剖了他来祭奠父亲。
杨广维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一丝阴狠。
和他一起干活的田舟,此时心里的想法和杨广维的倒是有些相似。
他现在知道的比杨广维多一些,可这又怎样呢?就这么点信息,他能做什么?这根本不够抓到幕后真凶。
不错,杨广维和田舟心里想的都是要把害父亲的凶手找出来,要让父亲瞑目。
但田舟想得就复杂多了,单单找到凶手是不够的,他们怎么知道做这件事的人只有凶手呢?也有可能知情的人有些胆子小的,不敢做这件事,却在暗中观察着也不一定。
总的来说,他要做的,第一是找到杀害父亲的凶手,然后还要找到那些知情的人,想办法堵住他们的嘴,不让他们乱说。
父亲已死,妇孺和小孩是不用上战场的,而且这地方的风俗,对死者还是极其尊重的。
所以他们即使是想要告发也是没有办法的,但坏就坏在,唾沫星子加起来能淹死人,他们过几天就要走了,这件事要是不处理好,娘他们被欺负了怎么办?
杨广维和田舟各自怀着自己的想法,沉默地挖着土。
……
当一切做完时,已经快接近中午了,三人从乌泽里面出来,正好碰到了前来祭拜的同村人刘雄。
刘雄,人不如其名,是个身子骨不太好的人,容貌长得也就是中规中矩,加之没有什么脾气,所以就算是年轻时也没有什么姑娘喜欢他。
他的儿子死了,不过不是死在战场上,而是和地痞无赖吹牛时被不小心打死的。可怜他妻子死的早,就这么一个儿子,白发人送黑发人呦。
“婶子,”刘雄对田初霁打招呼。
“哎。”田初霁点头回应。
“刘二叔,”然后两个孩子也对刘雄问好。
“婶子,您来祭拜父母啊,”也不知这刘雄哪根筋搭错了,能问出这种问题。
两个儿子同时看向了母亲,心里忐忑,有些担心母亲。
这话要怎么说啊。
但他们显然没想到田初霁会实话实说。
“不是,带着孩子来埋他爹。”田初霁别过脸去,这样子在刘雄看来有种不忍的悲痛。
“你看我说得什么话。婶子你节哀顺变,节哀顺变啊。”撂下这一句话,刘雄就匆匆忙忙地走了,不敢再向他们望一眼。
觉得刘雄已经走远了,杨广维问田初霁,“娘,你怎么把这大实话给说出来了呀?”
旁边的田舟一听,翻了个白眼,“一个大活人不见了,你要怎么说?更何况想现在可不能乱跑,你说是去走亲戚了都没人会信。”
“哦,是这样啊。”
三人继续走着,乌泽在他们的身后越来越远。随着杨老头的死,田初霁平静美满的一生开始慢慢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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