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
————晏几道《临江仙·斗草阶初见》
袁燊侧卧在王床上假寐,想到先前的事不禁觉得有些意思,忽有寺人前来禀告,虢国公子鼓在路寝外求见。
“这肥羔。”袁燊笑道,坐起了身子,拿起放在床前的那把木剑,说道:“让他进来。”
姬鼓行到寝殿中,拜礼之后,便看到袁燊正坐在床前,右手持着木剑,对着虚空左右劈砍。
“大王这剑法,看似无章,实则有形,一劈一刺,剑气霜寒,杀意肃冷,倒让臣看得胆颤。”姬鼓说罢,倒退了几步。
“行了,你这肥羔,今怎来得如此慢?莫不是那小君之事生了意外?”袁燊收起木剑责问道。
自从周宣王殡天以后,袁燊整日待在王宫中治丧,只觉烦闷无趣,便着令姬鼓每日都得来宫中同自己说上些话。如今姬鼓虽来迟些,但听见袁燊仍是唤他肥羔,便知袁燊并未真生气,于是向前几步,满脸堆笑说道:“大王果真英明,臣还未开口,便知是小君那出了意外,臣实在是佩服至极,臣对大王的——”
“余真不知你这肥羔从哪学的这么一套,从前你倒也没这么多心思。你知不知这话听起来,还真显的你有几分奸臣天赋。真是又肥又蠢,”袁燊打断了小胖子的话。
“非也,非也。昔日大王尚是王子,大王与臣,即是君臣,亦是兄友。今日大王身为周天共主,一人身系普天尊荣,臣自当规守君臣礼法,正所谓君以礼——”
“来人,将这肥羔解了衣服,挂在宫门,令诸侯子弟围观。”袁燊喝道。
四名披甲侍卫步入殿中,拱手听令,便把小胖子往殿外拖。
“停停停,大王!大王饶命!湦哥,湦哥,小鼓知错了。小鼓来之前让膳夫备了梨酥,都给湦哥。”姬鼓胡乱挣扎叫喊着,真要给挂在宫门上,那不得给方伯子弟们唠一辈子?
袁燊又气又笑,挥手示意侍卫住手退下。自己下了床走到姬鼓面前,看着鼻涕已经快甩到嘴里的姬鼓,也不嫌脏,扶起衣袖替姬鼓擦拭,说道:“你这肥羔,真当余不晓得你这性子么?也不知是从哪学来的这些说辞,好生说话会死么?”
“唯,如今大王王霸之气日盛,小鼓怎敢如同往日般失礼?”
“你何做此般想法?如今余虽是周天共主,尊荣天下,但余亦是你心中的湦哥。”
袁燊说完,便想把坐在地上的小胖子扶起来,却发现这小胖子把头突然趴了下去,便又开口说道:“肥羔,你当真不明白吗?昔者余虽为周王子,却无兄弟一人作伴,唯你自幼伴余身边,你最为敬余信余,余亦视你做亲幼弟,倘若有外人在场,你对余用那说辞套话,倒也无妨,但私下里,却不准你这般,那会让余感觉失去了最亲近的肥羔。余还记得你入宫伴读的时候,师保问你将何为,你对师保说,要做余的大将军,替余伐西戎,征淮夷。哎,要做大将军的人可不是软骨头,也不是这么趴在地上做的。”
话一说完,却见姬鼓抬起头,双眼红肿,脸上遍是泪痕,对着袁燊狠狠一拜,满是哭腔道:“鼓今此一生,都是大王的肥羔,都只愿做大王的先锋大将军。鼓现在便去皋门外把那群竖子都揍一遍!”说罢起身便走。
“站住!”袁燊看着眼前这个红着眼的小胖子,心下满是疑惑,问道:“你说什么?皋门外那群竖子?你先别走,先给余老实说清楚。”
“鼓方才来此,便是要告知大王此事,那小君如今已唤来众多方伯子弟候在皋门。我实是愧对湦哥。”胖子抹了把鼻涕说道。
“那小君出自何家?竟使得此多方伯相助?你先莫要多言其他,且将此间事情速速道来。”袁燊摆摆手。
“回湦哥的话,今日那小君不是别个,若论起来倒也算与湦哥你是一家,她乃是申方伯之女,唤作姜长己,来日便将嫁与湦哥为后。”姬鼓偷偷瞥了袁燊一眼。
袁燊听到此处,心下不由窃喜,如此仙子,竟是自己未来王后,只是仍旧有些不解,便道:“先前余见那木剑雕有双凤祥云,肯在如此凡物中尽此多功力,料来非寻常诸侯小君,申伯受先王恩重,有此闲心财力,倒也正常。只是如今行事,那小君可有以利相许,不然方伯子弟怎愿相随?”
姬鼓答道:“不曾以利相许。湦哥有所不知,这小君所在封国,本就临近西戎之地,国人豪爽尚武,加上平日里申方伯对其疼爱有加,以至于她性格泼辣跋扈,平日里行事本就颇为霸道。这些时日相处下来,随行参加先王殡礼的诸侯子弟中,私下皆未曾有人敢忤逆者。又何况如今申方伯亲率大军坐镇西陲,而她不日亦将为王后,不论权势亦或军威,朝中诸公未有能同其并肩者。”
“如此说来,这小君权势倒也同余不遑多让了?”袁燊淡淡道。
“大王何故作此之想?申方伯能有今日军威,皆乃先王恩之重之,今亦不过是替大王看家之犬,至于小君,虽受王恩为后,方伯子弟今日敬她畏她,实则是惧大王之威矣。”
袁燊又说道:“倒也是了,可纵是方伯子弟,若无王令,想要宫中行走,也非易事,不知这小君究竟是何安排打算?”
姬鼓闻言,欲言又止,双手抹了把干涸的鼻涕玩了起来。
“嗯?有事便说,何故做此态?”
“我,我只怕湦哥听了生气怪我。”
“你但说便是,余何曾生过你气?”
“唯。”姬鼓将拧成条的鼻涕弹飞,说道:“那小君归邸告与诸侯公子,只道湦哥你是哪族蛮夷王子,今日在青羊池旁无礼了小君——”
“余怎就无礼了她?”
“是是是,是小鼓失言。今日是小君无礼了湦哥,被夺了物事。只道是这物事与她,非比寻常,为讨回此物,今日酉时要来教训一番蛮夷王子,诸侯公子踊跃者不在少数。那小君亦知,如此多人若要宫中行走,本就犯忌不便,料想湦哥也碍于宫禁唤不来太多同伴。小君起初便欲唤两三公子作伴。只是有公子进言,唯恐湦哥不顾忌讳唤来诸多蛮子同伴,所以还是诸公子与小君同去为好,至于宫禁想些办法便是。”
姬鼓见袁燊在听,便又继续道:“我受父亲嘱托,要多与小君结好,在宫外时便多侍奉小君身边。今日湦哥一番话便让我丢了木剑,那小君为此甚是恼我。方才我亦在小君邸中,想到近些时日以来,小君待我甚好,我为解小君之忧,便告知小君:‘昔者大王以便我宫中行走,曾予我凤行令牌,青羊池虽处宫城,却不属内宫,宫禁规矩倒不森严,而宫城甲卫大多识我,知大王犹是亲我,届时我只须扬言大王命我同诸公子去青羊池候驾,便可出入无阻。’小君为此大喜,当即言我是大周好儿郎,又将众公子编为讨蛮大军,还拜我为先锋大将军——”
“你当真该死!”
“大王说好不怪我,我,我,我深知大王更是亲我爱我,如今也是懊悔不已,所以方才出言只做大王的将军。”
袁燊眉头一拧,随即又道:“余何曾是怪你做谁的将军?余只是恼你为何不早将小君身份告知。先前余只道是哪家方伯,这般嚣张跋扈,本想借此由头杀杀锐气。如今方知本为一家,当得如何是好?”
“啊?这?”姬鼓只觉委屈,又道:“今日大王也未曾给我机会容禀。大王若有所虑,顾怜小君颜面,亦可不往。随行公子本就为图热闹,今未见大王,此事过后便当自了,至于小君,他日身为王后,自当知晓大王今日苦心。”
“哼。你年岁尚小,当是不知女子心中所想,本就最为见微。余若不去,失信另说,但问她当如何看余?”
“唯,大王也未长我几岁,怎就看得如此通透?”
“你胆敢同余做这口舌之争?”
“臣不敢,大王恕罪。只是如今大王倘孤身前往,纵使昊天庇佑,恐也有精疲力尽不敌众人之时,既如此,不如唤些虎贲佯做亲朋相随?”
袁燊闻言,沉吟片刻,说道:“余且问你,随行方伯子弟中未曾有人起疑?就不曾问你今日恼这小君的蛮子是谁?”
姬鼓答道:“确有公子问过,我知大王不欲漏了身份,便答未曾识得是哪家公子。国中方伯子弟,未尝有我不知者,如今想来诸公子也真就当做哪家戎夷。”
“如今都有哪家公子前来?”
姬鼓想了想答道:“鲁国公子弗湟,秦国公子世父,郑国公子掘突……”
袁燊眉头紧皱,这一串串人名,大多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似乎是看出袁燊所想,姬鼓便又补充说道:“这些诸侯公子,除了公子掘突。其余平日里大多久居封地,今不乏头遭来镐京者,大王连他们的面都未见过,想来识不得他们倒也正常。”
“这倒也是,方伯公子,本不足为惧,余只是不解,掘突为何会受这小君所召?”
这公子掘突若论跟王室的关系和诸侯地位,实属诸侯二代里面的扛把子,本又与袁燊颇为亲密,断不该屈于小君之势。
姬鼓笑了笑,满脸得意的对袁燊说道:“回大王,今日公子掘突本不愿来,鼓私下便将事情原委告之于他,亦是想倘若真出了些许意外,若有掘突在场,鼓也能同掘突护大王周全。”
“你倒是有心。”袁燊微微颔首,又说道:“你仍做那小君的大将军,且先回皋门外与他们汇合,带他们往青羊池去,待到酉时,余将独往。”
“啊?大王?”姬鼓一脸不解。
“你且放心,余自有一番考量,此番前去,便是让你做间,也顺便替余给掘突传个话,切勿暴露了余的身份,若见情势不利,你两可同时出手擒了小君。”话刚说话,袁燊便觉得有些不妥,倘若真是这般对付个女子,赢的也不甚威武,未免有些小家子气,说出去也不好听。便又说道:“余自幼练剑,倒颇有造诣,想来一般人也非敌手。可正如你所言,诸多公子若一一同余应战,余想来也有精疲力竭之时。为免不敌,你可掘突出来替余作声,就言你跟掘突二被本公子独战众人的勇气折服感化,你们二人愿意带头认输,同余和解。”
姬鼓只觉得这未免太过牵强,眼下却也想不出更好的方法,只是又想到一事,便问道:“只是湦哥,鼓方才想到一事不解。倘若这要是赢了,接下来又要作何打算?”
袁燊亦未尝想过,便顺口问道:“你道该如何?”
姬鼓摇摇头,说道:“想来如何处置小君,湦哥心中早有定数。鼓非是为那小君求情,实则一来他日小君为后,便是大王一生良人,当不该因此事误了情分,二来小君本性不恶,只是行事乖张,颇为要强,小君如今一人在这镐京之中,其父申方伯远在西陲,而今行事真可依仗者,名义上也只有湦哥你,如今她只寻诸公子弟帮忙,却不曾差我告知湦哥,当可知晓小君却也不是那假借王恩作威作福之辈,唯望湦哥顾及此些,多与之留些颜面。”
袁燊听罢默然,良久终开口道:“余本就未加责于她。”
姬鼓闻言便知袁燊将话听了进去,便起身拜退。
“小鼓。”袁燊在姬鼓一脸懵逼的注视下,拿起木剑挥砍了一番,问道:“小鼓,余这剑法,那诸侯子弟可有谁能胜得过?”
姬鼓握紧拳头,努力憋回脑海里涌出的第一想法,答道:“大王的剑法,天下无敌。若只是吓退诸侯子弟,那光是剑气,便足矣。”
“甚善。余以为然,优势在我。”袁燊点点头。
姬鼓再次拜礼,便往殿门走去。
“等等!”
大王,要不不打了,你这剑是无敌,拳也无敌,脚也无敌,可这得是在别人知道你是大王的情况下啊。现在别人只当你是个戎夷,不把你打成无敌就不错了。姬鼓心下暗自想着,倘若袁燊再问什么他大不大厉害不厉害的话,他拼了命也要劝袁燊别打了。
“余记得你方才说过,要把藏的梨酥都送给余?”
“啊?”姬鼓一时没反应过来,不是应该问我大不大厉不厉害吗?
“啊什么啊?不想给了么?余现在便叫人把你挂宫门上!”
“鼓现在便唤人去拿。”
“行了,滚出去吧。”袁燊摆摆手。
姬鼓闻言,便真的在地下趴成圆鼓鼓的一团往殿外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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