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践作至今,已四十六载。余开言路任诸贤,纳诸士大夫之言,减刑赋轻傜役,小民乐耕于阡陌,清吏治,德必称位,位必称禄。余不敢夸比尧天舜日,敢问诸位以为如何?”
周宣王所言,算是对自己执政这些年的总结,虽然没有夸大其辞,但是到底是刻意了些,诸如自己当年干涉鲁政废长立幼,开了礼崩乐坏先兆的这种事,倒是绝口不提。
“大王贤明,尧舜犹恐不及。”仍是姬友再稽首拜道。
众人见此,也齐声夸赞。
周宣王看了一眼姬友,心里又给这个老弟多加了几分。
“昔者,余同诸位,率虎贲甲士万千,逐猃狁,伐西戎,平淮夷,定徐楚,四海威服,诸侯朝见,敢问诸位以为如何?”
这次不等姬友作答,其余众人拱齐声手贺道:“大王威武,四夷咸服,为大王贺。”
“余说这些,并不是想听奉承的话,只是想问问,那姬称同余相比,又如何?”
绕了一圈文治武功,还是问到这事了。
“贼臣姬称,焉能同大王相提并论?此獠该诛!”姬友觉得王兄召众大臣前来,不外乎就是想征讨鲁国,索性直接表明立场。
众人保持沉默。
袁燊听姬友这样一说,心下生出几分愤慨,他本不该有这情绪,奈何这躯体原本的意识时刻都在提醒他,他是大周的王子,这等无异于打脸的行为,他忍不了!
“父王,湦儿愿率一师前往,必将贼臣姬称抓来!”
周宣王闻言一瞪,怒斥道:“兵事可同如儿戏?”
“父王!区区姬称,率众不足数千,又非精兵良甲,焉有同大周虎贲王师一战之力?湦儿非是作态,愿请王命!”
“叱!尔莫在此,自去帐外!”
“父王!”袁燊还想再说,却看见周宣王那眼里的怒意不似作伪,便强忍愤慨退了出去。
袁燊刚出帐外,便见远处戍卫的甲士之中,领头之人正对着自己挥手,待走近之后,才发现这人竟是公子掘突。公子掘突乃是姬友之子,论起来自己还得唤他一声堂兄。
“兄长你怎在此处?何时成了这戍营的兵甲?”
公子掘突拱手揖礼答道:“回王子,我身后这些皆乃郑国甲卫,我今特奉父亲的令,来此戍卫王帐。”
袁燊点头表示知晓,打量了这些甲卫一番,心下便有计较,问道“你方才说是奉了郑伯的命?”
“回王子,正是。”
“唔,我今本有要事待办,父王如今在帐中同郑伯等人议事,倒也不好此时叨扰,不知兄长可否助我?”
公子掘突私下本就跟袁燊这副身体的原主人关系极好,又听见对方敬称自己为兄长,心下自是高兴,便说道:“王子但有事相托,掘突必尽全力。”
“善,不知此番狩猎,郑伯随行部众中,有多少带甲之士?”
“父亲特率两师前来,如今两师俱扎营在王师附近,协同王师以备戍卫天子之用。”
“那如今这两师虎符可是在郑伯处?”
“狩猎伊始,父亲因要随时侍驾天子左右,无暇兼顾戍卫之责,便已将虎符交于我。”
袁燊通过原身体的记忆,知晓如今时局下,就算自己贵为王子,没有虎符也调不动虎贲王师。方才见到公子掘突带着甲卫,便有了临时征用郑国甲卫的念头,如今得知郑国虎符在公子掘突手中,又多了几分把握。
“善,实不相瞒,想必兄长当也知晓今日那鲁伯所作所为,我本欲向父王请命率一师前去抓那鲁伯回来,只是如今父王在议事,我也未曾有机会开口,不如兄长先率你郑国甲卫同我一同前往?”
公子掘心下满是疑惑,刚才分明亲眼瞧见袁燊从帐中出来。尽管如此,却仍是答道:“鲁伯之事我亦知晓,只是若我率部众前往,那这王帐戍卫之事,又该如何是好?”
“你自率一师甲卫同我前往,其余一师留作戍卫之用。”
公子掘突犹豫道:“只留一师,若有贼兵来袭,稍有疏忽,恐天子受惊……”
袁燊摆摆手,说道:“诶,这王帐外围,驻扎的都是诸侯伯营地,就算有贼兵来,怕是也攻不到王帐前。”
“这……”
“哎,兄长助我!”
公子掘突朝着王帐那边看了一看,终于下定了决心,点了点头。说道“王子请随我出营,我这就传令整军出发。”
王帐外两人商议完毕便即刻起行,而王帐之内却陷入一阵沉默。
周宣王不断的扫视着众人,却仍旧没人开口。
按理说,鲁伯姬称这一系列行为,都是对统治者权威的挑衅,兴兵讨伐他,这也是这些诸侯伯的义务,诸侯伯就算不出力,起码立场上要跟紧周王。但是这几年连连对外族用兵,光是前一次的千亩之战败于姜戎,王师精锐全军覆没,这些年攒的家底已经没剩多少了。
如今若是讨伐鲁伯,左右无非是周天子牵个头,出力的人终究是他们几个诸侯伯。
虢季这些年一直是周宣王的头号打手,如今随着宣王打了诸多败仗,很难凑出完整有战斗力的部众了。
申方伯按道理多少也得充当个伐鲁先锋的,毕竟自己的爵位封国都是周王一手给的,当初建国的时候,周王还派出了内吏尹吉甫为他歌颂,申方伯给周王当了好多年先锋,心中早就有了计较,这征伐就是一门生意,以前战胜的时候还没什么,牺牲点人力,也能换取些战利赏赐。可近几年输太多了,索性开始同那些诸侯蛮夷卖皮毛耕具,低风险又有利可图,安稳的生意做惯了,如今又要变回征伐的方式,总归有些不情愿。
至于程休父,还有仍叔,张仲,他们是纯粹的王党,有这份心,但奈何手上那点兵马实在上不了台面,就算都凑在一起,估计还不如虢季。
周宣王看着众人的反应,眼里闪过一丝凉意,转瞬又恢复正常。
这几人心中所想,周宣王都清楚的很,要他们表态出兵不是难事,前提是要满足他们的利益,可如今只怕是拿不出他们想要的了。
“昨夜,余梦见先王,正欲行礼拜问,却见先王一身玄衣,披头散发,面目狰狞,手指东日,谓余曰‘周天共主,四夷不服,尔之罪。’”周宣王说完,停了一下,见众人没有插话,便又继续说道:“余醒来时,深思先王梦话,自知愧对先祖,心中甚忧。余视诸公如肱骨,所以今日特召诸公前来。”
众人依旧不语,连姬友也没有接话。周宣王梦中先王是谁?那可是周厉王,是他爹。可他爹在这些人眼中评价不怎么好,对外打四夷没打过,对内被平民推了自己的王宫高地,好好的一个大周差点毁在他爹手里。现在他爹托个梦给周宣王,说四夷不服是周宣王的错。我们怎么接话?
说他爹说错了?那就是诽谤先王。说他爹讲的对?那就是否定周宣王开才吹嘘的功绩。
“哎。”周宣王叹了口气,说道:“余恐不久便能见到先王,自会前去向先王禀罪,只是余归去后,诸公以为如何?”
姬友眼睛一转,大王此时说这种安排身后事的话,又是唱的哪出?尽管心下疑虑,却仍是开口说道:“大王一片孝心,可感天地,但臣弟认为,大王乃周天共主,上天庇佑,待归朝以后,调养身体,秣兵历马,出征四夷,到时候四夷咸服,先王在天之灵必会得知。”
“郑伯所言甚善。”众人皆附和道,只有申方伯低头不语。
周宣王挑了挑眉,对着申方伯问道:“申伯为何不语?”
申方伯稽首一拜,说道:“臣愚钝,不敢妄言。”
“哦?申伯可知余所谓何事?。”
“大王恕罪。方才臣一心担忧大王安否,故而神游,未回禀大王。”
周宣王浅笑两声。
“申伯以为,王子湦如何?”周宣王问道。
申方伯抬起头看了一眼周宣王,脑海里无数个想法躁动着,随后便说道:“王子湦,容貌颇伟,眉如山川,眸如江海,犹见几分与大王相似,实为天之骄子,奈何臣族中子弟未有一人可得王子湦十之一寸精神,啊,臣一时失言,大王莫怪。”
周宣王听完申方伯的话,本想哈哈大笑几声,却忍不住咳嗽起来。
“大王!”众人正欲起身向前,却被周宣王挥手制止。
“余无碍,余的身体,怕是难以坚持到回都那天,诸公莫再说些宽慰余的话了。”周宣王直了直身子,说道:“申伯方才所言,却只道了容貌,只是不知申伯以为王子湦品性如何?”
申伯立马答道:“这臣岂敢置评?只是臣方才所言,王子湦犹似大王,想来不单是神形相似。”
周宣王点了点头,也不再纠结这个问题,说道:“待余前去面见先王,周天共主当由王子湦继承,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诸公,知否?”
“大王自有昊天庇护,千秋同岁。”申方伯忙道,众人也是一并拜倒。
“天命有数,无须多言,余只问尔等知否?”
“知否?”周宣王加重了语气又问道。
“臣等谨记。”
“余虽为天子,贵为天下之尊,富有四海,到头来,也不过是为子孙计的老翁。近来先王屡屡到梦中唤余作伴,想来是舐犊之情日渐。余迟迟不应,只因心中犹有所虑。而所虑者无非湦儿年幼,不足以服众。余居尊位,姬称尚敢出言逆余,湦儿做了这天子,姬称又该何以待之?今日余若姑息此獠,他日湦儿又该何以自处?诸公这些年常随左右,同余征战四方,即是君臣之义,亦存挚友之情,余今日不以位尊同诸公论事,只视诸公如兄友,唯望诸公解余烦忧。”
这番话,更像是一种委婉的哀求,众人听罢,不免有些心酸动容,可这也不代表他们愿意因为这一番话而无偿出兵。
周宣王知道事已至此,总该是要拿点东西交换,可是他还能拿出什么来呢?只是轻叹一口气,下定决心说道:“姬友,湦儿年幼,朝中政事,多有不解之处,你身为王室宗长,他日可为司徒,当悉心辅之,莫负余所托。”
“王兄!”姬友跪地。
“申方伯!”
“臣在。”
“先王后是你姑母,余与你虽属两族,却亦为兄弟。余知你一片忠心,听闻你有一爱女,可择一吉日,嫁与湦儿。你这周王国丈,当为湦儿先锋,平扫四夷。”
“臣拜谢!臣深感王恩浩荡,定当不负所托,只是臣有一言,只恐大王罪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自说之。”
“喏,王有所命,臣自不敢违,只是听闻今岁歉收,王师东征,功成速胜倒也无妨,若战事稍陷僵局,粮草用度难以为继,届时只怕四夷临时起意,大兴兵事,内忧外患,于国不利啊。大王何不稍缓此事,只待来年丰收,秣马厉兵?”
“余自知晓其中利害,奈何时局迫余,若忍此一时,恐后患无穷。”
申方伯听罢,也不再多言。反正也得到了周宣王给的好处,左右无非就是出个兵,打了再说。
周宣王又道:“虢季!”
“臣,臣在!”
“这些年若论常随时日,当属姬友为最,可若论最知余者,非你莫属。余无以所托,亦知你家公子鼓自幼常随湦儿左右,唯愿他能似你这般,知湦儿心事二三。”
虢季知道这是周宣王给他的最大最好的承诺,这话一出口,无异于给了他家与国同休的待遇。他动容之下,正欲拜谢,却见一侍卫入账来报:“禀告大王,王子湦同郑国公子掘突,率一师甲卫出营,正朝鲁伯离去方向追去!”
姬友失声问道:“什……什么?!”
那甲卫稍一迟疑,便又作声道:“王子湦与郑国公子掘突——”
话未说完,周宣王猛的一咳,便是一道黑血喷在地上,随之整个身体从床上滚轮下来,姬友忙上前将周宣王抱起,伸手去触鼻息,却见周宣王已经没了呼吸,忙喊道:“传大巫祀!传大巫祀!”
账内其余众人见此变故,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只见申方伯满是镇定的从内袖里掏出一块玉符,对着甲卫说道:“传本伯令,速去西面申国大营,甲卫即刻出发,去将王子湦一行人追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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