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确连续两夜守在洞外。
第一夜,祁叙还有精力骂骂咧咧,一会儿骂他,一会儿认错。
可这一夜,几乎没了动静。
除了偶尔几声呢喃,也不过是来书院之前的记忆,仿佛要将与他有关的这段过往剔除一般。
人在极度不适痛苦之时,会将带给他痛苦的根源在里面拔除干净。
可惜那时的沈确做不到。
当初他连一丁点敢怪罪师父的念头都不敢有,哪怕痛苦到发疯,额头狠狠撞击洞穴墙壁,也从不敢有一丝怨念。
此时,沈确欣慰的想,祁叙的强大在于内心,敢爱敢恨。
沈确靠在门外的大石,时不时发出些动静,只要祁叙半晌不翻身,他便弄得风声大作。
好在,不论夜有多长,天总会亮。
到了出来的时辰,姜淮安和轻舟一起来到后山,推开堵门的巨石。
祁叙蜷缩在夹袄里,浑身滚烫。
姜淮安将他抱起,快速朝凛园走去,一边吩咐轻舟去叫大夫来看。
长海心里虽急,面上却丝毫不慌,他将众人撵出去,独自为祁叙换下脏衣,抱着他放进事先准备好的热水浴桶里。
细致的为他擦身,冲洗。
等大夫赶来的时候,祁叙已然一身整洁的躺在床榻。
长海是师父多年前救下的人,一直在后山帮着种菜,后厨供应。
姜淮安还纳闷,为何师父将这人拨给小师弟的凛园,如今看来,还是师父眼光毒辣。
祁叙自幼养在深宫,即便有几分功夫在身,也是花架子。
未经风霜磨难,身子骨算不上壮实,此番折腾,像是翻起了体内沉积多年的淤堵,竟烧的说了几日胡话。
二师兄三师兄来看他的时候,他正在睡梦中骂沈确,什么难听的词汇都有。
边骂边哭,委屈至极。
看的两人心惊胆战,不敢逗留,找了个借口便溜了。
四师兄来的时候,祁叙正闹着不肯喝药,嚷嚷着要沈确口对口喂他,才肯咽下。
吓得苏围城离开被门槛绊倒,摔破了嘴角。
庄少隽自己都起不来床,还是被刘喜搀扶着,一步一步挪到凛园来看祁叙。
那日他在书院外足足跪了五个时辰,仍是没坚持到最后,晕了过去。
醒来后又去跪满了时辰。
后面的赐规矩更是刻骨铭心,每个师兄拿着他的规矩,狠杖二十,才算结束。
他趴了两日,得知祁叙还未醒来,便一刻也躺不住了。
“长海,师父来看过小师弟吗?”
反正师父一次也未去过暖园,他也仗着养伤并未去师父那里谢罚,实则是在赌气师父重罚了他,也不来哄他。
“未曾。”
长海说完便又去煎药,庄少隽坐不下,手撑着桌案心里五味杂陈。
看来师父当真是生气了,不去看自己便也罢了,小师弟高热昏迷这么些日子,竟也一次没来过。
庄少隽见关旎一时半会儿没有醒来的意思,便让刘喜扶着他去了师父寝殿。
他一万个不乐意去,可他必须得去。
沈确用过晚膳,正在书房习作,听轻舟说庄少隽来了,还愣了半刻。
“让他进来吧。”
刘喜不便进来,庄少隽便忍痛自己慢慢挪到沈确书案前,缓缓跪下规矩行礼:
“少隽来谢师父赐罚,耽搁了几日,师父莫要怪罪。”
沈确斜睨一眼,便知庄少隽脑子里想什么。
“起来吧,坐。”
无声的较量就此拉开,显然庄少隽是落败的一方,只得扶着圈椅扶手,咬牙切齿忍痛落座。
还得注意形象,落座后即刻恢复舒展面庞。
“是来谢罚还是心中憋闷找为师辩论一二?”
想过师父会戳穿他,却没承想这般一针见血,不留余地。
既主动挑破,他也没必要再拿腔作势,直答道:
“谢罚是规矩,少隽不敢不从,可师父说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既认错改错为何师父还要另行惩罚?”
沈确将笔放下,抬眉望着庄少隽哦了一声,
“为师何时另行惩罚于你,不是准你在暖园养伤?”
庄少隽借着回话兀自站起,不敢坐实不敢压实在太难受了。
“故意冷着我和小师弟,便是额外惩罚,师父从前才不会如此!”
沈确笑了,爽朗的笑声回荡在书房,一扫这段日子的阴郁。
“纵你万次,只一回没有纵着,便成了你口中的惩罚,不是恃宠妄为是什么?”
庄少隽被这句话噎住却不甘心落了下风,干脆挪到沈确身旁,喏喏回道:
“我便罢了,外伤而已养几日便好了,那小师弟呢,暗洞常年阴寒潮湿,小师弟昏迷数日未醒,师父也不去看一眼?”
“既未醒来,为师去了不也无济于事,谬论。”
沈确轻拍开庄少隽的手指,再次拿起方才未写完的大字,专注起来。
完了,完了,师父今日怎的这般难哄?当真是气他二人常闯祸端,以后不愿管他们了?
那可不行。
“师父,关公子醒了。”
正在这时,轻舟走了进来,伏在沈确耳畔说道。
庄少隽就在一旁,自然一字不落全都听到了,他一把夺过沈确手中的笔搁在笔架,拉着沈确就要起身。
“师父这回能去了吧,少隽陪您去。”
话音未落,人便被沈确压按在桌案,挨了一记分量十足的镇纸。
登时疼的眼泪都出来了。
“刘喜,送你家公子回去休息,明日卯时,教练场准时到,既无碍了,便无需休养。”
方才嘴里说着不急,不愿见小师弟的师父,这句话说完,人便不见了踪影。
“少爷,咱们回暖园还是去凛园?”
刘喜听到方才自己少爷挨得那一下,心都跟着一惊,又怒其不争的觉得确实该揍。
先生的笔也能随便抢夺?
“回暖园!哼!”
被大夫扒着眼皮来回翻弄,祁叙只觉心烦意乱,一把挥开。
大夫本就上了岁数,哪里经得住这推搡,险些坐地上。
被正进门的沈确一把捞住,得以站稳。
“如何了?”
“寒气入体,伤了元气,高热并非坏处,这几日或还会反复,跟前不能离了人,随时擦身出汗才好。”
祁叙意识到无意中伤了人,才刚睁开的眼又赶紧闭上装死。
沈确亲自送大夫出去,嘱咐长海跟着一起再去拿些药物,内室便只有他们二人。
除了尴尬还是尴尬。
“扶你起来靠会儿?”
沈确率先开口,祁叙只得顺着台阶下呜哝了一句好。
身子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原本以为是靠在被褥,谁知沈确扶着靠在了他身上。
此时的祁叙说不上自己什么心情,就像死过一回,许多事都看的淡了。
就连对沈确的那点心思也埋在了暗洞里,轻易不愿拿出来,劝说自己与他保持距离。
哪怕此刻被沈确拥着,也感觉不到温暖,还像是浸在冰窟一般。
“大夫说,连续药浴数日,体寒会有所改善。”
祁叙轻轻嗯了一声,不想沈确尴尬。
“待会儿长海烧好了水,我帮你。”
不知是祁叙的错觉,还是他病糊涂了。
沈确所说的‘我’这个字,他理解为,区别于师父的沈确这个人。
“沈确,你知道那里有多冷吗?”
祁叙红着眼眶抬头,正对上沈确低垂的眸子,委屈自胸腔涌至喉管,翻滚着惊涛骇浪一般脱口而出。
“知道,所以你远比想象中要强大的多。你要明白,有些界限犹如天堑,不可跨越。”
沈确罚他进暗洞,是提醒他,他们二人之间界限分明,隔着身份道德,皆无法攀越。
劝告他知难而退。
确实难,他也试着退了,可心像被剜走一大块,血淋淋结不了痂。
他才不要半死不活的活着,要活就好好活,搅弄的沈确也不安生。
“先把药喝了。”
祁叙摇摇头,将药碗推开。
拿捏沈确的机会不多,可不得矫情个几天。
“莫不是要口对口的喂你才肯喝?”
祁叙蹭的从沈确怀里坐直,扭头诧异不解的盯着沈确。
这虎狼之词出自沈确之口怎么如此骇人?
“不不不,我自己来。”
吓得祁叙赶紧端过药碗,毫不费力的仰脖咽下去。
沈确接过空碗,轻说道:
“或是你四师兄听岔了,你向来有要求直说,万不会梦里胡说。”
祁叙吓了个半饱,连连摆手,但又隐约记得梦里好像是说过来着。
沈确则站起身,长臂向前伸展,对祁叙说道:
“快些宽衣,抱你去药浴。”
宽衣?抱?药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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