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三娘提着一小袋粮食,乐呵呵地离开官仓往家走。路过姜家门口,骆三娘习惯地朝里头张望一眼,看见当门地里几个嚓呱的女人当中,坐着独腿的于五娘,便笑眯眯地拐进来了:“哟,于五娘嘛,你那腿好利索了?”
于五娘大声大气地说:“嗯,好了。你想不想看看?”等骆三娘走近了,她猛然把裙子撩起来,露出里头半截光秃秃的断腿,把骆三娘吓的差丁一屁股坐到地上。于五娘她们乐得“哈哈”大笑,连柜台里头忙着抓药的有富,也跟着笑起来了。
“哎哟,妈呀!吓死我了。”骆三娘扶着小虎妈的腿,刚要站起来,忽然发现手里的粮袋子不见了,赶紧回头去找。原来刚才叫于五娘一吓,慌乱中手一松,把口袋掉到地上了。她把口袋拾起来一看,幸好袋口扎得紧紧的,面没撒出来。不过口袋掉的地方,留下了一片白印子,用手去抓,又什么都抓不起来,把骆三娘心疼的要命。她抱着口袋,没好气地冲于五娘说:“你发什么人来疯呀,真的是!”
于五娘也不好意思了,扯洋说:“这就是官家发的粮食啊,这么少?”
骆三娘怕装面的口袋放下来,又要粘去一层白印子,就把口袋一直拎在手里。她还气不平地朝着于五娘说:“嫌少,你还让我糟蹋。”
于五娘说:“我也不是存心的嘛!哪个晓得你胆子那样小。”
姜三婶打岔说:“再少这也是粮食呀!小虎他妈,王二嫂子,你们家粮食领了么?”
小虎妈说:“小虎他大去领去了。”
69書吧
王二嫂子说:“官家这回总算做件好事。”
李豫立从门口经过,见屋里坐着满满一下女人,也跑进来凑热闹。他靠在柜台上,拾起有富的芭蕉扇子,慢悠悠地扇着,接过王二嫂子的话说:“看你这话说的,官家何止就做这一件好事?这些天,要不是官兵挡着,你们还能坐在这块,消消停停地乘凉嚓呱呀?”
于五娘不服气地说:“就那些土匪兵,有个屁用。我这条腿,还不照样就剩半截子了?”
李豫立说:“要是没有人家,恐怕我们各人连命都早就没得了,还说什么腿哩。”
姜三婶说:“你还真能替人说话,就好像这仗全靠他们打似的。筹防局那些团练,都是吃闲饭的啊?”
骆三娘说:“就是的哩!我们哪家没出人去打仗呀?”
坐在旁边缝小毛衫子的银娣忍不住也插嘴说:“李大爷,你老这话说的,恐怕连你家天保都听不下去哦!”
于五娘说:“你拿人家多少钱噢,不就替人跑跑腿什么的么,还真以为自已吃上衙门饭哪?德性。”
李豫立见她们一起冲他发难,不敢吱声了,转头跟有富去闲扯。他指着有富戥子里的药问:“这是熟地,还是大黄?”
有富说:“大黄是泄下的。这是于五娘抓的药,你说她要大黄做么呢?”
于五娘指着李豫立后脊梁说:“你说的那个,叫当归,当归旁边那个,叫白术。你连这个都不认得啊?咯咯!”
她的方子里头,其实根本没有当归、白术这两味药。药店里头,把这两味药连在一起说,就是骂人“当龟不说”的。那些女人当然都听得懂,听她这么说,便一起“咯咯咯”大笑起来。
李豫立无奈地朝有富做个鬼脸,小声说:“女人真是惹不得。”
有富把于五娘抓的三副药都称好了,麻利地把药包起来,从吊在梁上的绳盒子里头抽出油纸绳子,把三个纸包子扎好,冲于五娘喊:“于五娘,你药抓好了。”
于五娘叫王二嫂子把她的拐递给她,拄着拐慢慢站起来。姜三婶说,你不坐歇歇了?于五娘说,想跟你们多蹲蹲哩!不过家里头还有好几个小鬏子。我出来时辰大,他们就要闹翻天了。姜三婶说,那你有空常来坐坐。小虎妈见于五娘朝外架拐,赶紧把腿朝旁边让让。李豫立见她要过来拿药,赶紧把药拎过来,递到她手上。于五娘乐呵呵地说,嗯,不错,有眼色嘛!将才说笑话的,不要往心里去哟!女人们又都跟着笑。
李豫立脸上挂着笑说:“男人嘛,还能什么都计较?你慢慢走哦!要不要搀你?”
于五娘把眉毛一竖:“你要不怕我这两根拐,有本事就过来搀。”
李豫立把嘴一撇:“那就算了,这差事还留给于老五。嘿嘿!”
坐在她旁边的小虎妈,见她过门槛子艰难,就站起来帮她搀过去了。望着她一拐一拐地往家走,小虎妈正在叹息,猛然看见李大贵拎着粮食回来了,小老虎蹦蹦跳跳跟在他后头。她立刻喜上眉梢,笑吟吟地迎上去了:“听说都是干面?”
李大贵笑逐颜开地说:“那还有假?比雪还白哩!回家炕几块锅盔饼,好好吃吃。”
小虎妈“啐”他一口:“德性。今天吃过了,明天不吃哪?”
小老虎跑过来拉着她衣角说:“我要吃锅盔饼,我要吃锅盔饼。”
小虎妈拿手一比划:“等过几天我们回家的,我炕这么大一块锅盔饼,套搁你头上,紧你吃,乖。”
两个丫头都在王家棚子里头,跟王家小孩子抓蛋子玩,听见有锅盔饼吃,都跑出来了,仰脸看着大大妈妈问:“锅盔饼呢?”
小虎妈一把把李大贵手里的面口袋抢下来,气鼓鼓地冲着他说:“都跟你一个种,好吃鬼。”
李大贵跟在她后头往屋里走,一眼看见李豫立在这块,就说:“李大爷也在这块哪,局子里头正找你哩!”
李豫立问道:“什么事?没听见梆子响嘛!”
李大贵说:“我哪晓得什么事?我在官仓那块听见他们吆喝的。”
“看来是分粮食那边又有什么事了。真他妈的官差不由人哩!”李豫立把扇子往有富跟前一撂,拔腿就往外走。还没到中大街,就听见城头上梆子锣鼓一片声响起来了。迎面跑过来一队戴头巾的团勇,当中有个人直盯着他看。李豫立回过头去看时,队伍已经朝西门那边走远了。他觉得那人面相很熟,到底是哪个,一时倒真没想起来。
他站在那里发怔的功夫,许世钧带着一队人马跑过来了。看见李豫立站在街边,许世钧叫队伍先走,他停下来,扯下腰里的毛巾擦擦汗,喘着粗气对李豫立说:“看见你家李天保了吧?”
“天保,在哪呢?”李豫立问。
许世钧朝前头一指:“前头呀!没看见啊?”
李豫立伸手把脑门子一拍:“日妈的,老糊涂了。我说那小子怎那样面善的哩!”
许世钧抬手捣他一拳,取笑他说:“哈哈,没屌用的,连儿子都认不出来了。”
李豫立倒还真有些发窘,嘴上装硬说:“哪个想到你们会下来乱跑啊,怎不在炮台上守着了?”
许世钧甩着毛巾替自已搧风:“守它还有屌用啊!火药没得了,那炮还不如一根烧火棍哩!烧火棍拿在手里还能耍耍,那玩意子,两人抬着,连路都走不了。我们只好裁一半人下来,改成步营了。你家李天保,天天闹着要上步营,这回不就称他心了?”
听到这消息,李豫立忽然有些心慌。他就这么一个儿子,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他家可就绝后了。他赶紧跟许世钧套近乎,拉着他胳膊说:“那小子是愣头青。老弟呀,你是长辈,要多照看他丁个哟!”
许世钧故意说:“照看个屁,连锅烟都不替我装。”
“你晓得我不吃烟,身上没有那东西嘛!” 李豫立一头分辩,一头朝自已身上摸。摸了半天,也没摸出什么东西来,只好先说句好听的,“等过两天你消停了,我请你上万香居坐坐,怎样?”
“算了吧!你就是汤锅里那只鸭子,烂的就剩下嘴了。不跟你废话了,我还得去追他们哩!”许世钧把毛巾往腰里一塞,摇摇晃晃朝他的队伍追过去了。
城头上的梆子锣鼓一阵紧似一阵,街上不断有一队一队的兵勇经过,都是急吼吼跑过去的。听见动静跑出来看热闹的老头老嫚子,不敢去跟兵勇打听消息,都拉着李豫立问道:“这是哪边打起来了?”
警报响的这样急,笃定是长毛大队攻上来了,李豫立哪里还有闲功夫理会他们?他连官仓也不去了,赶紧掉头往家跑,回家去拿铜锣。李大娘从菜地摘了一个大倭瓜,在水缸旁边洗。李豫立匆匆跑进来,拿了铜锣就往外走。经过李大娘旁边,他撂下一句话:“我将才看见天保了。”说过话,脚没停腿没歇,人就出去了。
点狼烟的是西城墙上靠北头的一个更楼。狼烟一起,旁边垛口的梆子铜锣就全敲响了,警报一站一站朝下传,很快全城就都知道了。城里的男女老少听见梆子响,全都动起来了。男人们抄起家伙纷纷往城头上跑,女人赶紧把在外头玩耍的孩子们喊回家。为了防止鸡鸭猪羊听见枪炮响乱跑,各家都关好大门插上门栓。
“呜――!”蕴真站在陶公祠前边路口一块大石头上,使劲吹着手里的牛角号。牛角号的声音比埙大的多,她站在这块,甚至能听见孙家桥那边秦采兰吹号子的声音。很快,她那些姐妹们就都跑来了。这回,她们除了带上担架,有人还带了家伙,有拿枪的,有拿刀的,有的甚至拿根扁担。她们一边站队,一边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叽叽喳喳地比着手里的家伙,比树上的知了叫的还响。
城头上已经打起来了。这回前头没放多少炮,不过枪声倒更密集,呐喊声也一阵比一阵紧,震得人耳朵嗡嗡响。她们还没走到中大街,前头已经有好多伕子往下抬伤员了。这回抬下来的伤员,几乎都是重伤号,差不多人人浑身都是血糊淋淋的,就连那些抬伤号的伕子,身上也抹的血迹斑斑,都跟挂了彩似的。
“怎这样子的,打的厉害呀?”蕴真拦着一个抬担架的伕子问。
“嗯,你们赶紧上去吧!上头受伤人太多了,都等着往下抬哩!”那人来不及多说,匆匆抬着伤员往陶公祠跑。跑几步又回过头来交待她什么,蕴真没听清,想追过去问。跟在那人后头抬着另一副担架的伕子告诉她说:“他叫你们不要走大街上走,大街上危险。”
“怎的了?”蕴真还是不太明白。
她问话的时候,人家已经急匆匆地抬着担架从她面前跑过去了。担架后头那个人回过头来告诉她说:“大街上没挡头,容易挨枪子打着。”
蕴真这才注意到,那些抬担架的,都是贴着墙根走的。她赶紧朝前头的姐妹们喊:“前头人不要再朝前跑了,走许家盐号后头那条巷子往西走。都贴着墙根,弯下腰。注意头上箭!”
“哎哟!”她话音还没落,就听见前头有女人尖叫。她抬头一看,顶前头的几个女人已经跑到中大街边上了。有个女人倒在地上。旁边几个女人,都把担架挡在前头,有的还顶着脸盆,举着锅盖。她们小心地挡着天上的飞箭,把那受伤的女人搬上担架往回抬。蕴真赶紧跑过去问道:“怎的了?”
“叶三姐受伤了。”有人告诉她。
“哎哟我妈哎!”一枝雕翎箭斜着飞过来,正巧射在一个女人举着的瓦盆上,一下就把瓦盆击碎了,吓得那个女人连忙把手里剩下的半截瓦盆也扔掉了。穿过瓦盆的箭,落在她前头一个女人的后肩上,把那女人后肩划破了一道口子。那女人还以为是虫子掉在肩上了,回手一抹,抹了一手血。她以为血是叶三姐的,顺手就往叶三姐身上擦。拿盆那个女人在她后头惊叫起来:“荷花,你淌血了!”
荷花再回头朝后肩一看,果然是自已受伤了,连忙把手捂在伤口上,带着哭腔问蕴真:“我妈哪!小真子,这下怎办呀?”
蕴真抱怨她们说:“我叫你们不要往前跑,你们还拼命往前跑。这下不跑了吧?”她把荷花手拿开来,朝伤口看一眼:“你这伤不碍事,就划破丁皮。”她吩咐拿盆那个女人说:“你找块纱布,帮她包一下就行了。我先看看叶三姐。”她挤到叶三姐跟前,朝她一看,心倒放下来了。箭插在叶三姐的右胸口上,因为离城头远,已经是强弩之末了,所以没入不深,箭头还没全插进去。叶三姐的性命应该没有大碍,不过血流了不少,蓝布褂子染红了一大半。连抬她过来的人,身上也都染了不少血。她见叶三姐两眼发直,就宽慰她说:“不碍事,心在那边哩!”回过头来又跟荷花说:“你帮她抬上陶公祠去吧!她身上这箭,你们不要先拔下来,到陶公祠叫我大哥他们拔。叫我大哥就手帮你伤口上抹丁药。”
荷花跟另外一个女人抬着叶三姐走了,蕴真赶紧带着其他人朝前头追过去。穿过中大街,贴着关帝庙后头的巷子往西,离城墙越近就越危险,满天的枪子在头顶上“嗖嗖”直飞,劲也特别大。枪子打到树枝上,树枝“嘎嘣”就断。打到木头上,一钻就是一个洞。打到房顶子上,瓦一崩就碎得了。打到墙上,也能把砖头崩出铜钱大一块白印子。走在巷子前头的女人,吓得连头都不敢抬,有的都趴到地上了。后头的女人,见前头不走,也不敢朝前走了,都紧紧贴在人家的东墙根上。
有一队人马从后头追上来了。从旗号上看,是靖挚营的川勇。看见有这么多女人在墙根蹲着,当兵的一下子炸锅了,一个蠢蠢欲动。当官的看见队伍要乱,连忙赶过来喝止。一个手拿毛瑟枪的军官,就站在巷口头弹压。他光顾吆喝队伍了,没留神头顶上的枪子。一颗枪子打过来,“嗖”一下把他红缨帽打飞了。“龟儿子的!”他骂了一句,从容地把帽子拾起来,重新戴在头顶上,赶着队伍朝前快跑。
蕴真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蹲着。看见人家那样镇定,她脸上一红。等川勇们走完了,她不管不顾地站起来,朝着大伙大声喊话:“都起来,起来了。这才到哪里呀,就都趴这块不动弹了?这样怕死,不如蹲家不要出来了。赶紧走,上城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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