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躺在土炕上,衣袍平整,眼神涣散,还没过门的准媳妇焦急的守在一边。
男人终于回来了,准媳妇站起来,带着哭腔说道:“严儿哥,妈今天一天什么都吃不下去,吃什么吐什么,刚才更是直接昏倒在院子里了,醒来之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是嘎巴着嘴...”
男人拍了拍女人的手,没有回话,径直走到母亲身边,蹲在炕沿。
母亲努力的上挑眼皮,想瞪大眼睛仔细看看蹲在面前的儿子。
她缓缓伸过来只手,揉解男人紧锁着的粗厚眉毛。
那是只略微有些干瘪,力道绵软的手,却把男人按的转悲为喜,顾不得擦拭眼泪,咧开嘴傻乐。
母亲眼神复杂,直勾勾的与男人对视。
泪水打湿了枕头,老妇人强撑着力气勾起嘴角,露出个比哭高兴的笑容。
周严读不懂那笑容里蕴藏的大多数情绪。
不全是一位母亲对孩子的爱,还有一种恍然醒悟的释然。这是周严不太丰富的人生阅历,唯二能解读出的情感。
母亲是在这天夜里溘然长逝的。
临死前嘴巴张得大大的,用力发出些许微弱的声响。周严连忙凑的近些,可还是听不太清说了什么,看嘴型应该是同意二人成亲,让自已好好照顾守娟。
周严没再去过木匠店,而是用自已的积蓄买下块地,磨了把趁手的镰刀,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耕生活。
两年之后,二人成婚。
又是一年秋天,正值晌午,阳光毒辣的投向地面。
镰刀被随意的扔在地上,粗厚眉毛男人光着膀子摆成个“大”字,躺在摞稻草垛后面,乘着那一点点阴凉。
“严儿哥!你在哪呢?我来送饭了!”女人没像年少时那样扎着简单的马尾辫。
黑长的头发和其他妇人一样,挽了个节盘在脑后,手里拎着个做工精致的大木盒子。
周严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向女人招了招手。
“都结婚了还叫严儿哥,让别人听到不怕别人笑话!”
“我叫我老公!天经地义!我看谁敢笑话我!”女人骄傲的仰着脑袋,挥舞着拳头。
周严伸出手指刮下女人鼻尖的汗,宠溺的问:“你吃了没?”
“我在家都吃过了,吃了足足两碗!”女人比了个耶,手指顺势要插进周严鼻孔。
周严抓住女人的手,在手背上很大声的亲了一口。
“不闹了,不闹了,要吃饭了。”
“对了!我还从家里给你带了壶井水!好凉好凉的!”女人从兜里掏出个密封的铁壶放在周严面前炫耀。
还没等周严接过去,女人嘟着嘴噗呲的笑出了声,“完蛋了严儿哥!我放兜里揣了一道,它被我捂热了!”
......
“周严还没出来?”莫默看着孤零零坐在地上的陈念疑惑问道。
“还没。”陈念情绪不高,低着头在地上随便画些个火柴人。
“你这次在里面经历的什么?怎么出来的这么快?”
陈念抬起头,细细思考了一会,回道:“好像是一个球,然后就没了,你呢?”
“我什么都没看到,眼睛也睁不开,黑了一会就回来了。”
“那周叔呢?”
“谁知道他了。”莫默撇撇嘴,搬了个板凳坐下。
......
“守娟,你这肚子都这么大了,怎么还不生啊?”周严侧躺在床上拿着个扇子给女人扇风。
“谁说不是呢!这小犊子在里面踹我好几天了!”女人气不过坐起来,装出个凶狠的样子对着肚子拍了几下,“严儿哥,你说她要是个女孩儿咋整?”
“那我就再多买下块地,多挣些钱,让她穿好多好多漂亮衣服。”
女人有些吃味,拧着他的耳朵,“哼!我可不生女孩儿了!你对她比对我都好!你都没给我买过好多好多漂亮衣服!”
“你是人长的漂亮,穿啥都是漂亮衣服!”周严搂着女人的肩膀,说着些油腻的情话。
“那要是男孩儿呢?”女人两手温柔的抚摸着随呼吸一鼓一鼓的大肚子。
“男孩儿可没有这么好的待遇,我再买下来块地,等着他刚会走路就领到地里干活,我爷俩一块攒钱给他妈买漂亮衣服!”
“周严,你混蛋!”女人被逗的花枝乱颤,笑个不停,肚子鼓动的幅度随之越来越大。
“周严!我肚子疼!我好像要生了!”女人话里带着哭腔,嘴角扯的好长。
“媳妇深呼吸,我现在就去叫妈过来帮忙接生!你坚持住!”周严慌乱的站起来,扶正了女人躺在床上的身位。
“快快快,我闺女在哪呢!”
“在里屋呢!她说她应该是要生了!”
“按月份算也该到时候了!挺着那么大个肚子!我天天晚上觉都睡不着!就怕哪天生了没赶上!”
老人招呼着身后的接生团队进屋,把周严隔在门外,嘴上还说着男人看媳妇生孩子不吉利。
“闺女,别害怕啊!深呼吸!放轻松!我说使劲就使劲啊!三,二,一!使劲...”
周严原本是守在门口的,但脑子总是忍不住的胡思乱想,为了逃避想象中的血腥场面,男人躺在地上听着丈母娘的号子跟着一起使劲。
救赎一样的婴儿啼哭。
周严立马爬起来伸长脖子翘首以盼,心里惦记着“男孩儿女孩儿都行,媳妇没事就行!”
门被推开了,出来的是丈母娘,老人怀里抱着个襁褓,隐隐传来哭声。
男人刚要快步走过去,身体却越发轻盈,逐渐向上漂浮,身边的画面也变的静止不动,慢慢消散。
那是一道发着光的灵魂,看起来仙风道骨,像是位世外高人。
“陈丰前辈?”周严试探性的开口,右手却捏紧了手中的镰刀,眼神幽暗,像是条隐匿在暗处的毒蛇。
“敌意别那么重嘛!年轻人,坐下来好好聊聊!”陈丰捋捋下巴上的胡须,大手一挥,场景突然变换。
汩汩流着春水的小溪边上摆放着茶桌,周严不知道自已是什么时候坐下的,就像他同时不知道自已手里的镰刀去哪儿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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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过是一缕残魂罢了,对你没有恶意。”陈丰向后拽了拽宽松的衣袖,手里显现出两根细绳,“小子,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周严一愣,意识到老人叫的是自已后瓮声瓮气的开口:“不知道。”
“这是命运!”老人把其中一条绳子抻长,指着周严的脸道:“你的。”
“另一条呢?”
“还是你的。”
没等周严反应,老人又接着自顾自的开口:“你刚刚经历的前半生,不过就是在这条绳上重新走了一遍而已。”
“那后半辈子呢?”
老人脸上有些尴尬,“谁让进来接受传承的人是你们三个呢!就没有一个正常人!”
老人喝了口水润润喉继续开口,没再装出一副世外高人的超脱感,而是扯着袖子,脖子上青筋暴起,情绪激昂。
“先是戴面具的那个男的,别人的命运线是绳,是线!他呢?粗的像是踏马一条钢索!从他后背延伸,根本看不到尽头!还有那个女的,她甚至都没有命运线!是虚无!是个不存在的人!就连你这种一人双线的怪胎跟他们比都也只能算是个正常人!”
“一体双线?”
“正常人的命运线就是简短的一根,最多经历的挫折多点,绳上照别人多几个扣,熬一熬,一辈子也就过去了。”
“但你不觉得,你的人生是重复的吗?”老人把长度几乎相同的两条细绳平行的摆在一起,首尾各长出一截。
老人指着上面那条起始端短了一截的绳子开口道:“这段,就是你刚刚所经历的,从出生开始,中间一直没见过母亲口中已逝的父亲,到你即将见到刚出世的儿子。”
“但你的命运线却是上下呼应的两条,这就代表着另一个你,也就是你的父亲,在这段时间内,他依然活着,直到你看清了襁褓里婴儿的脸后,这根线才走到终点。”
“像是你现在外界所经历的一样,假死脱身,家里剩下对孤苦的妻儿,儿子也从来都不曾见过爸爸,只是知道他的爸爸早就死了。”
“后来这个儿子也会成为父亲,也会继续假死脱身,留下对妻儿...”
周严皱起眉,揉着脑袋思考着。
“我知道你可能听不太明白,或者说没太反应过来我话里的意思。”老人低下头,目光直视周严,认真问道:“但你真的没看懂么?你母亲死前看你的最后一眼!”
“那是爱啊!”
“我妈当然爱我了!”周严好不容易插上嘴。
“那一眼里也当然不止有母爱。”老人摇摇头,缓缓说道:“不知道该说你母亲是幸运的,还是该说她是不幸的。
一个没有半点修为的普通老妇人,在临死前竟勘破了自已已定的命运,尽管她的命运是可悲的。
爱上你,嫁给你,生下你。马上,下一个她就又要嫁给你,生下你。下下个她又要继续和你做着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接着爱上你。”
“你的母亲,妻子,和你一样,是同一个人啊!”
“她和你是一样的!一样的,一体双线啊!”
老人眼神空洞,疲惫地仰视天空。
“这就是命运,这片天地的命运!”
周严想不通老人这些弯弯绕绕的话,只想快些离开。
“前辈,那我该怎么从这片秘境出去呢?”
“怎么出去?”老人思想游离了一会,答道:“命运。”
“命运?”周严听的一头雾水。
“就像命运指引着你们进入遗迹一样,在该出去的时候,你就出去了。”
“什么狗屁命运!”周严觉得面前的老头在敷衍自已,有些急了,“要不是山崖下面的那个扁毛畜生跟陈念看起来有些交情,我们连遗迹的门都进不来!装神弄鬼的老头!快放我出去!”
老人轻笑,眼神深远,像是在追忆往昔。
“小羽么?它还是我偷来的呢!刚开始就是个鸟蛋,我裹着棉被孵了好一阵...嗯,不对,在那边它这种叫作妖兽蛋...”
话说到一半就被打断了,因为这片空间突然开始剧烈晃动。
老人闭上了眼,双手合十,虔诚祈祷。
“但愿一切顺利,另一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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