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陲的天色就像小孩子说哭就哭,洋洋洒洒的雨阻挡了他们要离开的脚步,乌云密布,雷霆万钧,一着不慎就会被雷劈中。
他们不敢轻举妄动,缩在山洞里躲雨。
外面风雨交加,冷风飕飕刮着外面的树枝摇曳不止。
山洞只有一簇火,再无照明的东西。
此时刚入夜,天幕闪着如密网一般的闪电,见之悚然。
两个土匪在烤鸡,滋滋冒油,香气扑鼻。
或许是没有绳子,她没有被绑上,只是窝在最里侧的山洞,外侧两个土匪蹲着火堆,也是防止她偷跑。
裴明珠饿得肚子咕咕叫,这两个土匪就没有分给她吃食的打算,她趴在地上,琢磨着如何逃跑。
如今谁都靠不住,只能靠自已。
既然被抓出来了,那不如靠自已走出去,若是能顺利逃走,先去最近的青州躲一阵子,至少找到可靠的镖局一起出发去北方。
官兵的行伍都有土匪敢劫,更别提自已独自行走,或者靠小商队了。
思来想去,她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两位大哥,小女有一件事想和你们商量一下。”裴明珠怯怯地说。
两个土匪侧目,“什么事?”
“两位大哥,其实不必麻烦找我家人来赎人,我直接带你们到青州我家的别院拿钱。”
听着她荒诞的话语,两个土匪疑心她想耍心眼逃跑。
“我劝你安分一点,别耍诡计,你是逃不掉的。”土匪头子警告道。
裴明珠小声啜泣起来,“我……我没有啊。”
昏暗的夜色掩映下,看不清她是真哭还是假哭。
裴明珠继续道:“我有一个心上人,英武非凡,我从小就想嫁给他,他如今就在雍州从军,小女子这次远走,就是为了见他,要是他知道我被两位大哥绑了过夜,我的清白也就毁了,万一他不愿意娶我了……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说完,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
“你们不知道我从小最崇拜会骑马的大英雄,只要能嫁给这样的大英雄,我做什么都愿意,包括把家产送给你们,只求你们能放了我。”
“会骑马大英雄”是裴明珠故意擦着危险边缘奉承这两个土匪,悄悄觑了一眼,他们好像抓到了若有若无的夸赞,面色似乎有些动容。
裴明珠再接再厉,继续哭着,“我家什么也没有,就是钱多,他本来不想娶我,奈何被我的钱打动了,那也没关系,只要人是我的就好。”
说着,两个土匪开始半信半疑,一切似乎合理了,不然怎么可能会有男人看上她。
这种年纪的小姑娘最是蠢笨好骗,送钱送人,不知男人心思狠毒,只怕拿到钱后,就不会对她好了,一朝翻脸拿钱娶貌美小妾也是有可能。
如此想来,倒不如便宜他们。
“你没撒谎?”那个叫小鹰的土匪发问。
裴明珠急了,竖起手指,“我敢对着佛祖发誓,我绝对没有撒谎。”
宇宙的尽头是玄学,哪怕是刀口舔血的亡命之人,多少也会信奉一些。两个土匪本来只有三分信,现在加到了五分。
裴明珠内心暗暗道,她根本没有宗教信仰,一生只信马克思主义,更何况她刚刚竖起来四根手指,她在发四,而不是发誓。
假誓发了也不会成功,他们没看清能怪谁。
土匪头子开口道:“那也行,你写一封信给别院管事,让他们把钱财运过来。”
裴明珠抽抽噎噎:“钱不够可以拿珠宝抵吗?别院的库房有一个红珊瑚树盆景,可以抵五千白银,还有一套琉璃玉盏可以抵万两,还有很多很多宝贝……我全都给你们,只求你们能守口如瓶,快快放我回去,不然我真的嫁不出去了。”
起初听见钱不够时他们心中一恼,又听得有宝物时,双眼放光,若是……
思索间,老鹰拿刀架在裴明珠的脖子上警惕道:“你怎么证明你没有骗我们?”
裴明珠吓了一大跳,缩着脖子远离刀锋,她是真害怕啊。
“我没有证据,但是我可以给你们信物,再写一封信给管事的刘叔陈述,就说你们是我的朋友,来拿我欠你们的十万两,只要看了信物,他必定配合你们,你要是不信,我就跟你们一块儿去青州和刘叔见面。”
话语间信誓旦旦,语气笃定。
两个土匪见她说的有鼻有眼,蠢蠢欲动。
他们当然不会真的带裴明珠去青州以身试险,二人商量着由那个叫老鹰的土匪拿着信与信物去提货。
裴明珠随意扯了腰间的玉佩骗他们做信物,叮嘱道:“这可是我们祖辈留下来的传家宝,虽然不值钱,但胜在情义深重,千万不能摔了。”
土匪毫不留情抽走,塞进衣襟内。
她继续拿出贴身帕子写了一封信,用的是烧火的碳木,写得情真意切,装得有模有样,好像真有那么回事。
地址用的是他们前日下榻的别庄,庄子在青州刺史名下。
其实她摸准了他们不会真的带她去青州,两个人太多,她对付不过来,要是能支走一人就好了。
更何况真去青州她还有备用策略。
如今这样挺好,支开一人,去青州骑马来回只需要一天,她必须要在一天之内逃跑,只要躲进密林里面,就算骑马也找不着。
待雨势缓和一点,那个叫老鹰的土匪就冒雨骑马离去,仅剩下土匪头子,土匪头子瞪了裴明珠一眼,满含警告。
裴明珠嘿嘿一笑,厚着脸皮凑过来,哆嗦着伸手烤火。
土匪头子警惕地摸上刀。
裴明珠连忙摆摆手:“大哥,别激动,我只是冷而已,让我烤烤火,我都给你们那么多钱了,让我暖一下不过分吧。”
看见那张脸,土匪头子就不想和她说话,移步走到山洞门口把守。
外面的雨势越来越小,风也渐渐平静,只有乌云层闪着雷电。
裴明珠低头敛眉,默默添柴火将火势增大,暗道这点炭还不够。
山洞内一时静默,偶尔有山风呼啸,簌簌枝叶摇晃声。
裴明珠看外面的雨势收了,慢慢从身上的衣服撕下一条布料,丢进火堆里染黑,而后扒拉出来,丢在一旁。
她突然大叫起来,“啊!蛇,有毒蛇!”
土匪头子被惊得提刀走过来,冷声呵斥:“怎么回事?”
裴明珠跑向他,被他一把抓住手臂禁锢。
“蛇,毒蛇在那里。”
裴明珠急得又蹦又跳,哆嗦着指不远处的地上。
木柴燃得只剩小山似的一堆红炭,山洞光线昏暗,顺着她手指方向看去,的确有一个弯曲的线状物体在不远处。
裴明珠惊惧地抓着土匪头子的衣袖,做出胆小如鼠状。
“我好害怕,好汉!快把它赶走!快把它赶走!”
被依赖的土匪头子好似激发了英雄主义,拔刀走过去,砍了一下那个线状物品,见那物不动,凑近一看,原来是块黑乎乎的破布。
不由心神一松。
转头告诉裴明珠:\"嘿,这不过是……”
在他专注对付那条“蛇”的时候,裴明珠早就悄悄拿起几根木柴插入炭堆底部,蓄势待发。
土匪一转头,话未说完,迎面袭来一阵火花与灼热的炭块。
千钧一发之际,他隔着莹莹火花隐约看见裴明珠那张坚毅的脸。
火星将他双眼灼痛,土匪头子倒地哀嚎。
“啊!我的眼睛,我要杀了你!小贱人。”
裴明珠乘机逃跑,出了山洞 ,立即向密林狂奔。
秋季的风拍打在她脸上,外面冷风刮骨,也浇不灭她眼中求生意志的星火。
土匪头子缓过来后,捂着半只眼睛追出来,他的眼睛被火灼瞎了一只,满腔怒火,只待找到裴明珠之后将其大卸八块以泄心头之恨。
“贱人,哪里跑!”
他锁定到了裴明珠的背影,拔刀追过去。
夜色幽幽,雨夜之下四处都是静悄悄的,黑漆漆看不见路,唯有雷电闪起的时候勉强看清四周。
她踏过草丛时惊起的几道噗呲声,是在草丛安眠的小动物被她惊跑的动静。
身后的土匪头子还在追,眼睛本就受了伤,在黑夜中更难视物,他的脚步缓了下来,生怕踩到什么危险的蛇虫兽类。
……
话说谢元衡将陆宛救回去之后,随行医者告诉他陆宛只是扭伤,刚包扎好腿伤,派去打探裴明珠行踪的暗哨就回来禀报,找到人了。
陆宛说什么也要跟着一起出来,毕竟裴明珠帮过她,推开了拿刀抵她的土匪。
可惜雨很快就下了下来,大雨倾盆,狂风席卷大地,飞沙走石间难以出行,他们就地扎营。
待雨势减小,也到了后半夜,陆宛一直没睡,忧心裴明珠。
听到营帐外谢元衡点了人上马时,她拄拐出来,一瘸一拐,旁边的梅香拦不住她,小跑着跟出来。
“姑娘,小心点!”梅香担忧道。
感受到上方传来的锐利目光,梅香缩着脑袋像只鹌鹑,她没照顾好自家姑娘,心底有点虚。
谢元衡冷冷看了一眼梅香之后,被陆宛挡住视线。
“回去!”他厉声道。
“宣王,我也要去找裴明珠。”陆宛静静屹立在那儿,坚定道。
天上的雷电偶尔闪着,照亮那张如白玉一般的脸庞。
前方的兵卒红着脸移开视线,这个女人实在是太好看了。
时间耽搁不得,谢元衡吩咐盛康海:“把她拉回去。”
盛康海硬着头皮上前,轻声道:“陆夫人,请吧。”
陆宛抽出发上的簪子抵在脖子上。
“宣王,带我一起去,她救过我,我不放心她。”清冷的小脸倔强,红着眼眶道:“你要是不带,我就死给你看。”
一旁的盛康海吓得手抖,“夫人,您仔细一些,伤着了痛的是您自已。”
此时,无声的闷雷闪烁,照亮谢元衡半张脸,另一半隐在黑夜,他冷声道:“陆宛,我的耐心有限,下不为例!”
陆宛一听就知道他松口了,拄拐走过去,盛康海小心翼翼伸手隔空护着她。
“小心点,我的夫人。”
陆宛走到马旁,仰望着谢元衡,他大手一捞,把人放在身前,一只手握紧缰绳,一只手揽住她的细腰。
“盛康海,你留在此地看守粮草。”
盛康海恭声道“是”。
谢元衡调转马头,带着点好的二十个兵卒快马没入夜色中。
马儿疾驰,迎风奔袭,陆宛皎白的裙摆与他玄色衣摆纠缠在一块。
这队人马来到探子提及的山洞,见里面一片狼藉,不见人影。
密林中传来一阵鸟叫声,谢元衡拿出一只哨子吹响回应。
草丛窸窣,走出来一个男子半跪在地,拱手禀告:“禀王爷,裴夫人设计调离一个土匪,另一个土匪被她用火把灼伤眼睛,如今人逃进密林里了。
他只负责打探消息,唯一长处就是腿脚快,可以传递消息,毫无武功,救不了人。
“我知道了。”谢元衡回应一声,暗哨默不作声隐入密林中。
陆宛一听,紧绷的心缓过一口气。
谢元衡不再说什么,策马进入密林,兵卒们举着火把追随,火光将林子照亮,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动物又被吓跑。
此时将近凌晨,林中起了雾。
厚厚的乌云层间闪烁交织的雷电,忽然一道闪电在远处落下,瞬间照亮了四周,随之而来的是刺耳的雷鸣,令他们一行人望而生畏。
陆宛及时捂住了耳朵,待雷鸣消散之后,听得身后一阵轻哼。
她懒得理他,催促道:“我们快走吧。“
一进林子,他们五人一组散开寻找人。
此时陆宛坐在谢元衡身前,二人骑马往林子深处,身后还有四个兵卒。
谢元衡也不说话,驾马继续前行。
裴明珠还在狂奔逃跑,鞋子跑丢了一只,脚心伤痕累累,终于跑不动了,她一瘸一拐着往前走,不知走到了哪里。
奔逃了半夜,她又累又饿,林中滴落的水珠洇湿全身,发丝黏在头皮,水珠从发梢渗出,从下颌线一路汇聚到下巴滴落。
刚才那阵涤荡灵魂的雷鸣将她吓了一跳。
四周也渐渐漫起浓雾,快要无法看见四周的景致。
双腿已经渐渐感到疲软,可身子却好似十分轻盈,是不是饿久了贫血,导致她快要晕了?
耳朵安静了一会儿,听不到虫鸣鸟叫与雷声,在她抠耳朵确认自已是不是聋了的时候。
耳畔响起一阵熟悉的声音。
“明珠~明珠~”
裴明珠僵着身子,攥紧双手,微微发抖,整个人呆滞站立。
她不敢回头,万一是错觉怎么办!
“明珠~明珠~”
“村支书,村支书!”
又听得一阵熟悉的喊声。
裴明珠红着眼,慢慢地转身,抹掉碍眼的泪珠,一眼不眨地望向声音的方向。
她清晰地看见,浓雾之外,有一群人在喊她,有村里的叔叔嬢嬢,有救援人员,还有自已的爸爸妈妈。
裴明珠再也忍不住崩溃落泪,挥手大叫:“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一边喊着一边赶过去,可是她似乎逃不开浓雾的桎梏,怎么跑,都觉得对面像海市蜃楼一般无法企及。
“妈妈~妈妈~我在这里!”
裴明珠哭喊着,嗓子干哑,拼尽力气跑过去,一边哭,一边喊着:“妈妈~我在这里!”
孩子自母亲躯壳内孕育,每一个细胞都是由母亲体内分裂而来,哪怕断开了脐带,细胞不停更新,孩子不断长大,血缘的牵绊令她们之间冥冥之中互有感应。
裴母鬼使神差回头,顺着自已的下意识看向了裴明珠的方向。
她看见昔日最爱美的妈妈此时浑身脏乱,面容憔悴似老媪,不复往日都市贵妇的光鲜亮丽。
裴明珠心中泛起一阵酸楚。
“妈妈,妈妈!”
裴母纵然看向了这边的方向,可是眼神虚空来回一扫,没有锁定任何东西。
她没有看见她!
裴明珠明白哭泣无用,咬牙迸发出强烈的意志,快速跑起来。
她不能停下,不能倒下,更不能留下!
可跑得太快,她急于与前方的人汇合,脚下被树根绊倒,重重摔了一跤。
双手擦伤,额头撞在凸起的石块上肿胀起一个包,浑身衣衫破碎,她奋力爬起,又因体力透支而摔倒,爬起,跌倒,再爬起,再跌倒。
浓雾裹挟着那片虚影渐渐消散。
裴明珠绝望地呐喊:“不,不要,不要走!”
可她早已虚脱无力,只能龟速爬着往前,嚎啕大哭,泪流满面。
这时,一双有力的手臂将她拉起,她像个瘫软的面人被托起来。
细瞧左右,是两个兵卒架着她,她的正前方有一匹高头大马,马鼻喷着灼热的气息。
马上侧坐着一个月白色衣衫的女子,她依偎在身后高大男子怀中,二人犹如神仙眷侣,十分般配。
错失良机,知道她回不去了,裴明珠大悲,无声地痛哭着,泣不成声。
一时悲痛欲绝,晕厥了过去。
她意识模糊之前,感觉自已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像妈妈抱着她一样。
刚才,在裴明珠昏倒之际,谢元衡下马大步流星及时接住她。
两个兵卒知道她是王爷的侍妾,不敢过多接触,一着不慎就让她摔了,幸而王爷及时接住了她,二人悻悻后退几步,半跪告罪。
她安然地躺在谢元衡怀中,神态带着依恋,嘴里小声嘟囔含糊不清的话。
谢元衡俯首倾听,听得她小声说着:“不要走,不要走!”
他误以为裴明珠介意他选了陆宛的举动而耿耿于怀,心跳顿时慢了半拍,那种心脏被人握住揉捏的感觉又回来了。
也不管裴明珠还在昏迷着,干涩的嗓子吐出一句话。
声音低低沉沉,淹没在风穿树林的簌簌声中。
除了他自已,再无人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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