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的集市,依旧是门庭若市,熙熙攘攘,经过一天一夜忙碌的叫卖,这个市集反而显得更加井然有序,更能看出整个市集该有的模样:从南肆门走进去,道路的两旁便是几棵年岁久远的的榆树,才是初春的季节,便早已长成了硕大的树冠,像是幡幢一样的枝条,或是蜷曲着,或是扭转着,铺天盖地的垂了下来,形成天然的荫蔽,便是挑着木担、提着水篓、推的板车,叫卖瓜果疏鲜的农人们天然的去处。
鲜肥的河蚌、螺狮、山瑞鳖、贝壳,闪着黑色光泽的大牡蛎,都是破晓时分,从环合河岸的淤泥里,用钝叉勾出来的鲜货,还带着浅浅的泥痕。
再向里走,摊货上摆着炒熟的黍米,用黍米磨成的面粉,或是油炸的黍米糕,翻炒的麻籽,大颗的盐粒,大块的鲜肉,风干的鱼块,焙干的鱼条,或者是干枣、桃干、干梅;又有时令的瓜果,从南方运来的青灰色的番荔枝,纤细的甘果蔗;临淄城外种植园里,刚刚采摘下来的,漆黑清亮的桑葚和胭脂红的樱桃,清脆欲滴的莴苣,像是莲座一般的荠菜,叶片饱满的菠菜,洁白如玉的春笋,像矛尖般紫红的香椿,都是绝等的美味。
南街的后半程,则是大片大片烤制生鲜的场所,尚在幼年的猪羊,被切分成脊、肋、臑、腿等等,配合牛油来烹调,用穿锅的大火,烧的“呲呲”作响;或是把姜桂、肉脯和菜沫一起放入瓦甏,放在泥土抟成的灰坑上煲,后半条南街火星串的乱飞,香气漫的扑鼻。
最让人垂涎欲滴的地方,就是南街尾段,这里和市集的中间连成一片,是被官家承包的一大片铺子,平时便是嬉闹的酒楼;每逢大集,便从临淄城里,运来那些祭祀时用不完的的酱料,可以吃到贵族祭祀时的肉酱,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期待了。
挨个看过去,有腌韭菜和肉汁浓郁的牛肉酱、腌菖蒲根和带着脆骨的麋肉酱、腌蔓菁和带骨的鹿肉酱、腌秋葵和螺狮肉酱等等等等,几十种酱料,浓香四溢,还有些精细的醋椒、散盐之类的调料,再加上这里星罗棋布的茶铺、酒店,一些杂耍卖艺之辈,也看准了这块风水宝地,纷纷在这里停驻设摊,差役们赶走一波,又来一波。
加上彼此来往的农商,争抢酱料、讨价还价的农人,大声喊叫的差役,来回游荡的艺人,集市上四成的人群都聚集在这里;车马不通,江河断流,沸反盈天,热闹非凡,简直和临淄城的市集不分伯仲。
萧傅这天起了个大早,按照惯例,集市的第二天,他和淳于航总是心照不宣的会在南街上碰头,当然,大家都抱着同样的诉求和目的——这珍贵的猎捕珍馐的机会,怎么可以错过。
出门前,萧傅特地,悄悄来到洛天荻的房前,向门缝里瞧了瞧;见洛天荻斜躺在床上,双手合抱,袒露上身,凝神闭目,鼾声均匀,不知是醒了还是尚在酣睡。
门口那尾朱獳,盘旋着尾巴围成一个团状,正在浅睡。
萧傅见它毛茸茸的样子,着实可爱得紧,便轻轻上前,不自觉摩挲起它的毛发来;那魔兽,先是惬惬意意的轻轻晃头,几十下过后,想必是倦了,猛地一个激灵,跳将起来,漆黑发亮的眸子直勾勾的盯着萧傅,萧傅吓了一跳,和它对视了一会儿,屏气凝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这朱獳,将什么可怕的梦魇植入到自已脑中。
朱獳是可以植入噩梦、白昼搅魂的猛兽,萧傅在山海经里读到过有关它的记载。
朱獳只是朝着萧傅打了个哈欠,舔了舔浑身的羽毛,抖了抖背上的羽鳍,又把头埋低睡了过去。
萧傅赶紧走开,生怕这小家伙儿发脾气,和早期打扫庭院的两个奴仆,互相打了个招呼,便阖上大门,向着集市奔去。
还未到南肆门,萧傅远远的瞧见了淳于航倚在门旁的木柱上,对着萧傅摆了摆手。
两人一股脑扎进南街,逢摊便停,囫囵吞枣,一路走走吃吃不知吃了多少。
“艾艾,如何,那个姓洛的大叔,究竟是个怎样的角色?”
“谁知道呢,方才我出门的时候,他还在酣睡呢,感觉是个狠角色。”萧傅摆摆手,揩揩嘴边的油渍。
“我可是生平头一遭,见有人以悬钟为武器,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艾对,临淄城城东南,先生给咱们讲的,以笔为剑的落魄武生,以担做矛的挑水伙夫,我看八成是三人成虎,以讹传讹,都不是真的;今日算是真真切切的见识了,竟还有以钟作为武器的奇人。”
“更巧合的是,那口悬钟,似乎还是我爹当年亲手给那姓洛的大叔打造的;那姓洛的大叔不是自称什么什么凫氏么?说的是一把造钟的好手,怎么不自已给自已打造一把兵器,还要麻烦我爹爹呢?”
“这你便不懂了吧,正所谓,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自已给自已打造兵器,用的多别扭,还不如托别人打造,使的心里舒坦。”
萧傅又转过头,笑着问道:“平日里你耳濡目染,可曾偷学到你爹半点儿深藏不露的手艺?寻常的刀剑矛戟见得多了,即使材料精细也不曾稀罕,闲暇时叫淳于叔私下里露上几手,造个稀奇古怪的武器啥的,也好让我们这些晚辈,开开眼界,耍耍威风。”
“没法子。”淳于航耸耸肩:“昨天夜里我求了他两个时辰,他却只教我寻常的锻造方法,捶捶打打,倒是在行,再精细一些,便不让我看了。”
“昨天夜里,我反复琢磨他们说的言语,总觉得似乎遗漏了什么。”萧傅边走边说,侧头冲着淳于航,皱皱眉。
“什么‘匠贲’,什么神兵,说来倒是新奇的很,比其那些什么大夫、士卿的官职,似乎更加威武霸道一些;这些虽然都是头一次听说,但爹爹身上的那个纹饰,我小时是见过几次的,但没曾留意过。”
淳于航突然来了兴致,接着说道:“你说那个姓洛的大叔,他和雷师傅交手的时候,居然完全没用五行之力,是他瞧不上对手,还是他根本就不是血脉之人?”
“我大约记得,他说自已是攻金之工,五行属金,倘若有五行之力,便是金脉之力;至于什么样的招式、何等的威力,便不得而知了。”萧傅悻悻道。
“雷师傅和他交手几十回合,不分伯仲,看来那姓洛的大叔,着实身手不凡啊;管师傅平日在书堂里,总是师曰师曰的附庸风雅,惹得人心烦意乱;如今碰上了旗鼓相当的对手跌了面子,如此失光落彩,想来以后便也不好意思在我们面前作威作福了。”
“此话在理。”淳于航笑道:“管师傅身手已是卓尔不群,那姓洛的大叔,单凭拳脚,便和管师傅平分秋色,恐怕他的功力,还在管师傅之上啊。”
两人虽然搞不太清来龙去脉,但都感觉颇为兴奋;只是他们还不知道,他们波澜不惊的生活,即将发生石破天惊的巨变,所谓天翻地覆谁得知,如今正南看北斗。
二人还只是沉醉于大好的春色和满街的香溢,不自觉的脚步变得轻快,腰板挺得更直了些。
“回去的时候,再去找洛叔问问罢,看还有什么未曾听闻的趣闻轶事,顺便跟他学习一两招式,想来也是非常值得;他和爹爹关系似乎颇为亲密,又是个爽朗豪放、健谈伶俐之人,如此关系,解囊相授不在话下,意外之喜也未尝可知。”萧傅说着,竟高兴地手舞足蹈的比划起来。
“是是,这大叔不是等闲之辈,似乎可以学到不少东西......喂喂,这撒着豆粉的糕饼,真是好吃的紧啊......哎哎,你怎么尽挑鱼肉荤腥的东西,小心这般油腻会坏肚子啊。”
“平时在家中,每日都是六谷七素的,说什么要膳食健康,多吃瓜果蔬菜,搞得像斋戒一般,烦都烦死了;这回大好机会,我可要补回来......你来尝尝这块碳烤的猪肋条。”萧傅把手里的猪肋一斜,还冒着“滋滋”的油泡。
淳于航顺势一咬,扯下一大块鲜嫩油滑的肋骨肉排,二人配合的天衣无缝,一气呵成。
淳于航显然没有料到会这般好吃,香甜润滑,甘脆肥浓,愣了一下。
萧傅笑着到:“如何,这猪肋好吃得很,虽然名气不大,可是味道却远大于名气,绝不像是那些沽名钓誉之辈;这可是用兰草蒸熏、桂椒浆誉的稀有做法,全临淄城也找不到第二家。”萧傅摇摇手中的肋排,有些得意。
“嗯嗯,好吃好吃,哪家的师傅有这般手艺?”淳于航眉毛一翘,问道。
“喏,刚进南门口的那家,用酒霈的旗子写着‘管记’,头一次我也错当成小酒肆了呢;早就走过去了,你若是还想吃,回去的时候再买吧?”
“‘管记’,呵,莫不是和雷司暴有甚么桑梓之亲吧?”
“小兄弟还真言中了,那小店的掌柜,正是在下的堂弟。”淳于航话音刚落,后面传来话语,两人没有防备,吓了一跳,齐刷刷的转身。
69書吧
见正在巡街的雷司暴,左肩上斜倚着一把长剑,头上顶着一抹青纱撮角儿的头巾,正狡黠的笑着。
“昨日被令叔,教训的狼狈不堪啊;我这一干手下,一半的在床榻上动弹不得,一半的被吓破了胆子不肯出来,搞得巡街的人手都不够了,你们两个小娃娃,便跟着我巡街去罢。”
“管司暴,学堂之上,我们是您的学生,定当是言听计从;街市上,我俩只是赏玩的游人,就不要再为难我们了罢。”萧傅笑道。
“小娃娃?你才不过年长我们十岁有余,就这般有恃无恐,倘若真是老了,还不要放肆的骑到周天子头上去?”淳于航也笑道。
“唉,淳于兄别这么说,毕竟咱们的管师傅技不如人,性子倔强,又不肯服输,牢骚满腹,也是情有可原。”萧傅向着管雷打趣的说道,又朝手里的肋排啃了一口。
原来管雷在临淄城内响当当的学馆,“城父学馆”里头,担任长剑教头,萧傅和淳于航两人便是就读在这里。
位于临淄城南门的“城父学馆”,与北门的“阚韶书院”、西门的“石甃学堂”、东门的“稷下学宫”,乃是临淄城内鼎鼎有名的四大学府,这城父学馆,乃是齐国大司马王子成父开办的学堂。
常年道,古之教者,家有塾,党有庠,术有序,国有学,王子城父一开办学堂,便定在最高的规格;与其余三个学馆只招收贵族子弟不同,城父学馆不问出身,不分长幼,不论贫贱,凡是有文韬,有武略,有真才实学之人,都可以来这里精进武术,研习学问,加上王子成父为人豪迈爽朗,又是爱国爱民的忠义之士,学馆藏龙卧虎,英才辈出,名声远播。
管雷在秋冬闭市的时候,便来这里教授长剑,萧傅和淳于航便是他手下两个最为头疼的学生,两人平时倒也专心听课,只是常常专研古怪偏僻的技法,经常在众目睽睽之下问到自已不知如何回答,弄得自已颇为尴尬又颇为恼火;但小时父亲教他们练过剑法,偏偏成绩又很好,管雷常想教训教训他们,却又出师无名。
眼下的情况,对于管雷来说是大好的机会,本就窝着一团心火,被如此无心的玩笑讥讽,他更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管雷一身铮铮傲骨,败于他人之手已是丢了颜面,岂肯吞下这口怒气?又被学生挖苦技不如人,便更加怒不可遏,一时旧愁新恨涌上心头,管雷发指眦裂,怫然作色。
“呦,萧公子还真是评价的颇为中肯、字字珠玑,真是分析的鞭辟入里啊。”
“不过管师傅呢,你也不用难过,我们呢,也断然不会到处宣扬;毕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嘛,师傅跌了面子,我们做徒弟的,便也挂不住彩,走,我俩请师傅吃茶去。”萧傅还没察觉,管雷已然恼怒的七窍生烟,依然嬉皮笑脸的玩笑。
“等等。”管雷一把拉住埋头朝前走的萧傅,咬牙切齿的说:“师傅输给了令叔,真是颜面扫地,如今你请我吃茶,真是有些嗟来之食的味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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