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匠厄农是城市里最好的铁匠之一,从他祖父开始,直到他,祖孙三代都是干打铁这行。今年他正好三十六岁,年富力强,属于经验与力气都不缺的年纪。厄农本人就像是人们口中的铁匠那般不修边幅,头发常年不曾打理,只有影响到工作或是被实在看不下去的妻子催促之后,才会不情不愿地让妻子用剪刀修剪一番了事。不过常年的打铁也令厄农拥有了一副铁匠典型的魁梧身躯,他的肌肉经多年就像是饱经锻打的铁块,坚实而有力,双手也由于常年使用铁锤而布满老茧。但他的眼睛十分漂亮,碧蓝色的眼眸深邃而明亮,青年时期许多前来的顾客都被这对眼睛惊艳,其中就有一名作家赞叹说,纯净得就如同清澈的湖水那般充满魅力。
厄农的妻子莱拉同样是这双美丽眼睛的俘虏之一,那时还是一名天真烂漫的少女的莱拉前来铁匠铺,为其母亲取走订购的缝衣针。起初只是对赤裸上身且不修边幅的铁匠心生厌恶,想要快点离开。结果,青年铁匠头发下那双碧蓝眼眸的惊鸿一瞥俘获了少女的芳心,那时的厄农抬头就奇怪地看到满脸通红的莱拉,那时还想着这个女孩子真奇怪。
清晨,第一缕阳光还未完全洒满城市,厄农已经如往常一般大清早就爬起来。他大步走进孩子们的卧室,用他那浑厚嗓音把自已那三个还在熟睡的小兔崽子叫起来。“克莱克,克斯顿,伍德!”
三兄弟睡在一张床上,克莱克和克斯顿两兄弟睁开眼见到父亲便一个激灵,挣扎着爬起来。他们俩是同胞兄弟,除了眼睛颜色不同——一个像父亲深邃的蓝,一个像母亲明亮的绿——几乎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幼子伍德似乎是平时太娇纵他了,连眼睛都不睁开,转过身嘟囔了一句:“爸爸,我还想再睡会…”
厄农自然不会惯着这小子,他二话不说先揪住了这小子的耳朵,大叫道:“你老子还是我老子?叫你起来就起来。”说着,厄农手上一用力,小兔崽子痛得哇哇乱叫。
“哎呦呦!爸,我错了!”
“哼!”厄农满意地哼了一声,放过了他,随即又指使道,“你们三个去把炉子生起来,今天有不少活等着干呢。”
三个孩子顺从地照做,厄农站在铁匠铺前,呼吸着清晨的空气。一名邻居正巧出门,那是一名平日里都是会笑着和他人说话的开朗青年,也是厄农不多的好友之一,因为年纪轻轻就在城里的卡拉奇商会谋得了一份工作,在南境这种工作几乎等同于贵族们的文书官,可以说是和平时期平民百姓所能攀上的高峰,再加上幽默风趣的性格,不少人都认为他是个好女婿。
青年看见厄农便出声打招呼:“早上好厄农大人!”厄农并不是贵族,自然称不上大人,但毕竟他因为是城内铁匠代表,不少人因此会恭维他为大人,但归根结底他并不是什么贵族。这是邻居在揶揄着他。厄农顿时哈哈大笑起来。于是,厄农回道:“弗兰克,我又不是贵族老爷,哪里算得上什么大人。”
“不不不,他们卡拉奇人说呀,大人是对有德行之人的敬称,这样算,厄农你也可以称作大人呀。”弗兰克朝他挤眉弄眼。
厄农忍俊不禁,他摇头回道:“你怎么和那帮贵族一样喜欢咬…咬什么来着?”
“咬文嚼字!”弗兰克提醒他,接着便出声告别,“再见喽厄农,我得去商会了,要是又迟到了,我就又得挨骂了。”
厄农挥挥手告别。
咬文嚼字…形容得真贴切。
厄农默默地记下了这个词。
“爸!炉子热好了!”大儿子克莱克的声音传来。
厄农走到炉子旁,观察炉火的颜色。
温度刚刚好。
“很好,克莱克。”
厄农没有吝啬赞扬,他的大儿子自小对铁匠一行颇有兴趣和天分,厄农到现在已经会把一些如马蹄铁之类的简单活交给克莱克完成,他都已经想好了,这家铁匠铺未来便交给大儿子。
至于克斯顿和伍德,克斯顿说好了要学他母亲的针线活,将来做个裁缝。伍德倒是令他有点头疼,这孩子调皮捣蛋,也不知道以后能做什么。
厄农拍拍脑袋,不再想这些有的没的。他拿出一张旧报纸,报纸的空白处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一排排小字。他会写字,那些字便是他为了省钱把订单记录在过时的报纸上。他扫了一眼这周的订单,因为领主又要打仗了,武器、盔甲的订单多了不少。
生活在城市的市民相较穷苦的农民要富裕得多,农民们一遇上收成不佳便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哪怕是在丰年,贵族老爷们收的税也会相应地提高,而市民平日里还有闲钱丰富下精神需求。现在打仗了,那些被征召入伍的市民为保命…起码求个心里安慰,都纷纷向厄农他们这些铁匠订制防具、武器。
“唉。”厄农叹息一声,他的祖父、父亲都在战争中丧生,都是一样被征召随军出征。现在又要打仗了,他不免有点心慌。
“当!当!”
很快,铁匠不再思考烦心事,举起手中铁锤,投入到一天的忙碌中。
时间飞快地流逝,阳光逐渐开始灼人,临近正午,伍德蹦蹦跳跳跑进来,大声叫嚷着:“爸!爸!”
“呼~”
厄农吐出浊气放下铁锤,擦去额间的汗水,他看向自已那活蹦乱跳的小儿子,目光多了几分柔和,幼子一向得宠,伍德同样如此。
“爸爸!外面有人找你!”伍德又嘻笑着说道,“他的腿上还有泥巴…是个泥腿子…哎呦!”
厄农伸手敲了他一记毛栗,严肃地质问道:“你从哪里学来的脏话?”厄农自然听得懂这个卡拉奇词汇,希柯达的贵族对这个词很是喜欢,从前喜欢骂猪猡,自从卡拉奇语成为通用语后,各地贵族莫名其妙趋同地改口骂泥腿子。
上次皇室派来了一名贵族巡视南境,厄农作为城里铁匠代表向其问好,但因为他行礼不够标准,那名贵族就用了这个词骂他,说什么泥腿子就是泥腿子!
“以后不准再说这个词!”厄农告诫道。
“知道了!”
伍德有点委屈捂着脑门应下。
外面,一名农夫扛着锄头局促不安地站在铁匠铺外,他戴着南境标志的树叶帽子,穿着草鞋,裤腿卷到膝盖上方,露出来的两腿上还有显眼的泥土。
“您是厄农大人吗?”农夫见到厄农出来便俯下身躯卑微地说道,“我的锄头坏了,村长说来找您就行了…”
厄农笑着道:“什么大人不大人,我就是个铁匠,锄头带了吗?拿给我看看。”农夫急忙把锄头递给厄农,厄农查看锄刃,锄刃的前端断掉了一截,想必是磕到了石头上面。
“是敲到了石头上吗?”
“对对对!”农夫连连点头。
“断掉的头头找到了吗?”
农夫摸出断刃递给他。
厄农把断刃和锄头拼上,确认无误,便说道:“后天来拿就行了。”说罢,铁匠拿着便往回走,他不经意地回头瞥了一眼,那名农夫有点不知所措地仍站在原地。
农夫见到他回头,再次低下头,犹豫着用更卑微的话语问道:“厄农…大人,要多少钱?”
“就费些炭火,不用钱。”厄农摆着手,无奈地又说道,“现在是种子月,你还是快回去吧,今天就先借借其他人的农具用用,过两天来拿就行了。”
农夫连连道谢。
前线战况愈急。
一日正午,厄农拿着今天的报纸,略微扫了几眼。报上说什么巴赫领大胜,巴赫侯之子艾伯特大败莱恩侯,并且巴赫领与卡拉领已经结成同盟。接着他拿过旧报纸扫了一眼,上面的订单不减反增,近些日子城里好几名铁匠也都被征召入伍,他不由得陷入沉思。
要不要给自已也打副甲胄?
“爸爸!弗兰克来了!”
伍德的声音打破了厄农的沉思。
弗兰克来了?不会有什么事吧?
厄农赶紧走出去,便见到伍德正站在铁匠铺门口,弗兰克提着大包小包,腰间佩了把剑,瘦弱的青年因此也有了几分英气,他立在伍德面前。后者指着弗兰克手上的行李,好奇地问道:“弗兰克叔叔,你这是要去哪儿?”
弗兰克放下行李,突然发出一声怪叫:“呼哈!”随后“嚓”地一下拔出腰间的短剑,在空中胡乱挥舞了一通,他收剑入鞘,装模作样地一本正经道:“伟大的白月光骑士弗兰克,就要上战场了…”
厄农记得这是《白月光之歌》这部戏剧的主人公便是白月光骑士,似乎是“荣光”时期南境的一名除暴安良的侠义骑士,而且很巧,也叫弗兰克,因此常常有人拿这个调侃弗兰克。
弗兰克见厄农出来,接着拉长声调说道:“侍从厄农、伍德随我一同出征——”
伍德被弗兰克逗得直笑。
而厄农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们,幼时他母亲牵着他的手送别他的父亲时,后者也曾笑着离去,只是再也没有回来…
“弗兰克…”厄农叫了他一声,而后干涩地问道,“你这是…被征召了?”
正在作怪的弗兰克停了下来,爽朗地对他笑着道:“厄农,没办法啦,领主大人叫我去当随军的文书官,亲自下的令呐,没想到我有一天还能被领主特殊对待,光荣得很…不过说起来,主事真是胆大,要不是我拦着,主事差点和他们打起来,果然还是没办法。”
厄农打量着弗兰克的穿着,后者身上是布衣,那些大包小包里也不像装了铠甲的样子,于是厄农开口问道:“你准备了甲胄吗?”
“我只是去做文书工作的,又不是真去打仗的…”弗兰克满不在乎地回答道。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我这有几件新的锁子甲,你先挪去用吧。”
“不不不!一件锁子甲也很贵的,我可买不起…”弗兰克连连摆手,突然恨恨地转口又说道,“如果他们敢逼我上战场,那我就去投敌,哼哼哼!”
“哈哈哈!”
厄农不由得笑了出来,但笑着笑着发现弗兰克不说话了,他的神情也逐渐变得悲哀,莫名有股兔死狐悲之意。于是,两人默默对视,而伍德见到没他插嘴的份早就跑了。
“唉。”厄农叹息一声,只得祝福道,“希望你能平安归来吧。”
“是啊是啊,”弗兰克也叹了口气,随即又振作起来,“他们卡拉奇人正好有句话这么形容,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呃…”
弗兰克停住了,他随即立马改口。
“算了算了,厄农再见吧。”
弗兰克说完和厄农拥抱了一下,而后便洒脱地离去。直到弗兰克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消失在自已的视线中,厄农这才迈出沉重的步伐回到铺里。没过多久,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再次响起。
过了一段时间,弗兰克回来了。
“父亲,弗兰克叔叔回来了!”
这回是二儿子克斯顿来报的信,厄农闻言急忙出去,只见伍德正指着一人笑着嘲讽道:“弗兰克叔叔不…伟大的白月光骑士成瘸子了,哈哈哈哈!”
厄农看向弗兰克,差点都要认不出他。
原来的风趣青年现在成了一名胡子拉碴的大叔,头发乱糟糟的,身上的衣服也与干净一词完全沾不上边,胸口处还有一大片水渍,完全就是一名流浪汉。
更令厄农震惊的是,弗兰克的右手变成了一截空荡荡的袖子。厄农怔怔地盯着那里不由得走近,心中五味杂陈,刚想开口,一股浓重的酒味扑面而来。
“厄农,我还是活着回来了…”弗兰克带着些许醉意如是说道。
“但是成了瘸子哈哈…哎呦!”
厄农敲了伍德一个毛栗子,大喝一声:“滚回去!”伍德吓得捂着脑袋赶紧离开。
“哈哈哈哈!”弗兰克又笑了起来,只是眼角的泪水表明他内心并不好受,“伍德还是这副模样,他还是小孩子,别和他计较…”厄农看了看弗兰克的右手,又看了看他手中的拐杖。
“营地被突袭了…”弗兰克突然开口解释道,“是卡拉侯爵手底下的佣兵干的,他们扮作莱恩军趁夜突袭。我当时慌了神,骑了匹马逃跑,但我忘了我又不会骑马,骑什么马呀!结果摔下来摔断了腿,后面追过来一名佣兵想杀我,砍了我右手一刀,幸好一名路过的骑士救了我…”
他解释完便故作轻松地说道:“不过活着回来就行了。省钱差点把命给省了,早知道就听你的了,说不定伟大的白月光骑士还能手刃他。”
厄农看着弗兰克,或许是他身为铁匠擅于观察入微之处,面前的弗兰克在解释的时候身体分明在颤抖,似乎是回想起了那个惊魂之夜。厄农一时间百感交集,却如何也开不了口。
“就这样吧,我也就是来报个平安。”
厄农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得点点头,目送他离开,方才回到铁匠铺。
直到正午,一家五口围在桌前正准备享受午餐的温馨时光,一阵粗暴的敲门声骤然响起。
“咚咚咚咚!”
厄农心中莫名泛起恐慌,心脏猛地一紧,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克莱克快步去打开房门,一名戴着飞羽帽、身穿华贵衣物的男人昂首挺胸走了进来,厄农认得他,是当地的一名文书官,两名士兵手持长戟跟在他身后。
大腹便便的文书官傲慢地环顾一圈,看到他们桌子上的食物——几块刷了些果酱的面包,随即撇撇嘴,眼中尽是鄙夷。很快两名士兵分立在文书官身后,他清了清嗓子,拿出一张明显是诏令的羊皮纸,其上满是贵族们的作派,写满了花体字,四周还围着精致的花边,右下角还印上了几块鲜红的印泥,似乎是贵族们的纹章。
在这一刻,文书官仿佛是化身成了那位领主,他趾高气扬地宣布道:“希柯达南方领巴赫侯爵有令,征召铁匠厄农随军作战,为侯爵大人效力。”文书官见后者不为所动,皱起眉头,用尖锐和讥讽的语气说道:“你怎么还坐着?难道一点礼节都不知道的吗?”
他的眼中再次流露出鄙夷。
“泥腿子就是泥腿子。”
厄农听到这句话,怒火中烧地站起身,他咬紧牙关,死死地瞪向文书官,气得浑身颤抖。两名士兵随即握紧长戟,其中一人警告般地敲击地板,“踏踏踏”的清脆响声浇灭了铁匠的怒火,他在两名士兵的虎视眈眈之下无可奈何地单膝跪地。
“我知道了…”厄农仿佛是认命般地回道。
“知道了就行了,十天之后到城外的军营里报到。”文书官说完便扬长而去,徒留下陷入迷茫的一家人。
九天后的夜晚,厄农独自坐在炉火旁,火光映照着他的脸庞。。
他在这几天陆续取消掉了全部订单,订金也都退还给了客户们。白天,弗兰克也来看望了他,跟他说了很多军队中要注意的事。但不知为何,他总感觉他回不来了。现在这几天一睡着,就梦到他父亲离去时的景象。
说什么只是出一趟远门,说什么一定会回来,结果他母亲等了大半辈子,直到临终前才释怀。
厄农怔怔地凝视着面前的炉火,他的思绪在回忆与现实中交织,记忆中的种种景象、各式各样的面容就仿若走马灯般接连不断地涌来,过了好一会,扑面的火热才将他从回忆中拉了出来。
他的记忆停留在白天与弗兰克的对话,弗兰克向他讲述了许多军营中的故事,其中一个便是,很多尸体都辨别不出身份,那帮贵族想着省钱,所以就将他们列为失踪人员,以此克扣抚恤金。
铁匠觉得既荒谬又愤慨,但他又突然想到万一他也成失踪了怎么办?难不成让家人们像他的母亲那般抱着那丁点可笑的希望自欺欺人地苦苦等待?那样的话,他恐怕死都不会瞑目。
要不打个铜牌刻上名字和住址?好办法!
厄农突发奇想,随即开始行动。
……
漆黑的夜,明亮的火光,营中阵阵的呼喊、尖叫、哀嚎,厄农恍惚地呆愣在营帐前,崩溃来的是如此的突然,明明联军节节胜利,都已经在围攻敌人的老巢了,但为什么…
“哞!”一声受惊的牛叫声传来。
怎么会有牛叫?
一头健硕的公牛紧随叫声撞塌了前方的帐篷,狂奔冲出,厄农傻愣在原地,愤怒的公牛朝厄农奔来,厄农都看傻了,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营地里为什么会出现一头牛。
“啊——”
一声惨叫响起,厄农机械般地转过头,一名受了伤、血将衣物染红的倒霉蛋被公牛顶飞,惊恐中的公牛不解气般地追了上去,一下下地用牛角顶着倒在血泊中的那人,厄农这才发现,公牛的尾巴上燃着一团火焰,这显然是公牛如此狂暴愤怒的原因。
“哞!”这时,公牛发出痛苦地叫声,它转过头盯着厄农,火光印着公牛硕大的血红眼睛,蓦然惊醒的厄农惊慌地迈出脚步,公牛随即跟上…
莱恩城上,一名身披银袍男子与一名中年人并立,他们望着城下冲天的火光,中年人露出笑容。
“恭贺张子大胜!效仿先人,以火牛阵破敌,又是一段佳话。”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竖日。
“真惨呐,又是一个被牛撞死的家伙吧,尸体都踩烂了…”
“惨?呵!他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惨?不够惨!”
“等等!这是…一块铭牌?”
“厄农•格里斯…上面还有住址。”
“交给队长,让他定夺吧,我们就别瞎操心了。”
……
“克莱克,我不在家,你就是这个家的顶梁柱了!”
父亲临别时的叮嘱回荡在耳旁。
“当!当!当!”
克莱克抡着铁锤一下一下地奋力敲击。
“克莱克,这是你父亲的遗物,他再也回不了家了…”
红着眼睛的母亲说出的话语也曾令他不禁咬紧牙关,母亲展示的那个所谓的遗物不过是一块刻上了些许文字的铜牌。
“当!当!当!”
克莱克绷紧面庞手上越发用力,铁锤与铁砧上的铁片撞击发出清脆的震响,仿佛这样能将内心无处吐露的悲哀与愤恨发泄出来。
从前全家人一起去郊外野餐的记忆鲜活得仿佛就在昨日,父亲临行前的反对与野餐时的笑容共同浮现在眼前,曾经父亲教导他如何观察炉火颜色以判断温度,手把手教他如何控制力道使用铁锤。种种回忆明明清晰得就像是发生在前不久,父亲就仿佛还在隔壁房间熟睡,曾经厌烦异常、如雷鸣般的熟悉呼噜声却早就消失不见…
父亲,我会代替你会照顾好母亲和弟弟们!
克莱克下定决心。
直到一日正午。
“求求…求求你们了!”
母亲的哀求声传入耳中,外出归家的克莱克急忙冲入屋内,母亲正跪在一名文书官身前,两名卫兵就像那天中午那般分侍左右,三人的目光移向克莱克。
“就是他!”文书官指向克莱克。克莱克张嘴正欲辩解,却不想母亲突然大叫起来:“克莱克,快跑!他们要抓你去军队!”文书官顿时凶光毕露,一脚将母亲踹倒,边踹边骂道:“你这个婊子!有你什么事!”克莱克怒从心头起,他扑向文书官,旁边的卫兵反应过来用戟杆一下子抽倒在地。“你想干什么?还想袭击我?”文书官愤怒的声音响起,“打!给我打死他!”戟杆抽在克莱克身上,身体的疼痛唤醒了脑海中的记忆。
前段时间,城里给铁匠行会的成员下发了指定数额的军备,不知为何,落在克莱克头上的任务尤为沉重,即便他没日没夜地赶工仍旧来不及。
“求求您了,放过我的孩子吧…”
母亲的哀求声传入耳中,克莱克顿时清醒过来,右眼似乎是肿了,视线被遮住了一半,浑身都在传来疼痛,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
“去你的!”
文书官怒骂着一脚将克莱克踹倒,而后见到克莱克竭力挣扎试图爬起来的可怜模样便得意地笑了。
“克莱克,克莱克,你怎么样了?”
母亲哀求了片刻,似乎是征得了文书官的同意,便将他扶了起来,两人一同半跪在文书官面前,文书官见此问道:“你为什么完不成?”
为什么完不成?
克莱克也曾想过这个问题,究竟是贵族老爷们前线缺铁匠了,还是行会的同僚故意将摊在他们身上的份巧妙地转给了他呢,反正克莱克无法得知。
“任务…实在是…太重了…”克莱克的话语含糊不清,他的嘴巴疼得厉害,他摸了摸嘴角的液体,是红红的血。
“太重——”文书官尖声叫道,“为什么别人都完得成,就你完不成?”
克莱克无言以对。
“伟大的巴赫侯对此类情况早有准备,现在完不成,就去军队里完成!把他带走”
昏昏沉沉间,克莱克被两名卫兵架住,他们托着他向门口走去,这时一声喊叫响起。
“不!你们要干什么!”
“克斯顿不要!”母亲的声音响起。
“你们要把哥哥抓到哪里去?父亲现在都没回来,现在哥哥又要去?”
那是他的同胞兄弟克斯顿,明明平时还为谁当哥哥这个问题和他争个不停,此刻却站了出来。
不要和他们争…
“你也想自愿参军?好!也把他带上!”
文书官愤怒的声音响起。
不要!
打斗声传来,克莱克咬紧牙关,试图站起来,但浑身的疼痛令他根本做不到,他的身体颤抖个不停。很快,那些喧闹伴随着妇人的哭泣声停下。最终克莱克被一人扛在肩上。在这一切的最后,只有母亲阵阵低声的哭泣传入耳中。克莱克怒极攻心,顿时昏厥过去。
……
“下一位!”桌后的文书官懒洋洋地喊道。
很快,一名妇人匆匆走进裁决所,她双手紧握着一件物品,神情紧张而坚定。这里是希柯达境内解决民众诉求的地方,这一名称可以追溯到古瑞希尔,劳恩大帝痛恨兽人大帝国时期兽人对底层民众不闻不问,因而重新建立了这一机构。在荣光时期,帝国宫相整顿了各地的裁决所,并在《西柯达帝国法典》中明文明确了裁决所的各项规定和管理制度,并最终达到鼎盛。在希柯达盛期,通常会有一定数目的骑士在这里待命,为得到一份功勋而为民众奔波。
然而,时光荏苒,盛景不再。时至今日,在南境的巴赫领,巴赫城身为巴赫领中心,城中的裁决所只有各两名轮换的文书官和卫兵勉强维持运转。随着统治者的不重视与管理的僵化,巴赫领裁决所处理事务的方式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息事宁人、以求了事。
“你又是什么事情?家里的针线没了?”文书官连眼皮都未抬起,语气中满是敷衍。
“不…不是的!”妇人激动地亮出了手中之物——一块铜制的铭牌,上面还刻了些许文字,妇人接着开口说道,“大人!这是我丈夫的铭牌,上面还有他的名字呢!他不是失踪,他是战死的!”
文书官不为所动,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那铭牌,只是回道:“哦,你的意思是,你丈夫被列为了失踪,实际上他是战死的?”
“是的,是的!”妇人激动地点头。
文书官坐正身子,他挑挑眉问道:“你怎么证明这是他的呢?”妇人茫然不已。
“嗒嗒嗒!”文书官用指节敲击着木桌发出清脆的声响,他重复了一句,“你怎么证明这是他的呢?”
文书官的目光逼人地盯着妇人,后者神情茫然失措,将铭牌贴在胸口处,仿佛这样能得到丈夫的帮助。
怎么证明…怎么证明…怎么证明…
文书官的诘问在妇人的脑海中回荡,她低头看着怀中的铜牌。这块经过精心打磨的铜牌上,刻着她丈夫的名字,一笔一划深深刻印出的每一个字都清晰可见——厄农•格里斯。甚至在那之下,还有一行小字:康克城卡尔文街格里斯铁匠铺。然而,面前的文书官却要求她提供证明…
“这…这上面有他的名字,下面那行小字就是我们家的住址…”妇人几乎是哀求地说道。
文书官面不改色,有数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淡然风采,他淡定地追问道:“那你怎么证明这是从战场上捡到的呢?”
“…是三个人送过来的,他们包了块布,一打开上面都是血。”
“好了好了,假如,我是说假如,这真的是你丈夫的,那你又怎么证明,不是他扔了这东西抛下你去当了逃兵呢?”文书官很有想象力地问道,看得出来他有当小说家的天分。
妇人再度茫然,文书官却又接连不断地发问:“那你又如何证明,这不是你找人刻的,来骗抚恤金的呢?一名铁匠的抚恤金可不少。”
文书官絮絮叨叨,妇人越发茫然,她注。他见妇人一脸茫然,这时却又突然改口:“唉…好了好了,你这事我知道了,我会上报大人们的,你回去等着吧,想必大人们一定会查清楚这事的。”他说罢摆手挥退。
妇人恍惚地站起来,走至门口,这时,文书官身后的卫兵低声耳语:“真的要上报?”文书官冷笑:“怎么可能?安抚她罢了,要是她在这里撒泼起来,那还有完没完了。再说要是上报了,万一到时候贵族老爷们认为是我的疏忽,那还得了!”
“我认为可以上报…”
“哦?”文书官颇为意外地看向卫兵,似乎是想不到后者竟有一颗正义之心,卫兵笑着说道:“一名铁匠的抚恤金可不少…”
“哈哈哈,还是你机灵,那咱们这个月的酒钱有了。你快去追上那人,叫她把铭牌拿来,做两手准备。”
……
又一个清晨。
“咚咚咚!”
震响的敲门声尤如绝户之鞭,亦如死神催命。莱拉紧紧抱着孩子,她的心跳声噗通噗通的与门外那接连不断的敲门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首令人窒息的交响曲。她的眼神中充满了恐惧与不安,仿佛是地狱的恶魔或是什么极其可怕的邪恶生物正试图闯入房屋。
“咚咚咚!”
敲门声再次响起,每一次的敲击都如同重锤般落在莱拉的心头,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压抑与无助。她回想起前两次的敲门声,前次带走了她的挚爱,上次带走了两颗历经磨难方才成长至今的爱的结晶。而现在,敲门声再度响起,这一次又将带走谁?她不知道自已在失去了所有家人后还有没有勇气继续活下去。
莱拉想到这里,不禁紧紧抱住怀中的孩子,只有十四岁的后者眼中充满了恐惧,身为母亲的莱拉能够轻易看出。莱拉咬住嘴唇,她知道自已必须坚强,为了再也回不来的丈夫的,为了两个至今未归的孩子,她必须尽力维持这个已经破碎的家。
我不能害怕,我还有伍德…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已冷静下来,用颤抖的声音安抚着孩子:“别怕,伍德,妈妈在这里,不会有事的。”女子本弱,为母则刚。曾经也是一名柔弱少女的莱拉此时明明同样深陷恐惧却尽力安抚孩子。
“装死人?破门!”
粗犷的声音自门外传来,莱拉忍住泪水,她叮嘱孩子:“伍德你快藏起来!”一向调皮的孩子此时出奇的温顺,或许是经常玩捉迷藏的原因,伍德没两下子便消失在了莱拉视线中。妇人松了口气,深呼吸,像是即将上法场般上前打开了房门。
“砰!”两名凶恶的卫兵狠狠地摔开了房门,他们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咒骂着“你他妈的磨蹭什么?”粗鲁地将挡路的椅子、凳子踢得东倒西歪。他们的目光贪婪地扫视着屋内的一切,在见到厄农遗留下的铁锤、汤勺之类的铁器便两眼放光,简直就像是是两头找到了宝藏的巨龙一般。“巴赫侯爵有令,命民众自愿献出家中铁器!巴赫侯爵在前线为你们阻挡莱恩人,这是为了你们好!”他们这才想起来,假惺惺地说着诸如此类的话语,连莱拉的缝衣针都不放过,将铁质物一一装入带来的袋子中。
“叮叮当当!”铁器落入袋中的清脆声音是如此刺耳,正如莱拉心中盈满的绝望。有上次前车之鉴,摔倒在地的妇人根本生不出任何抵抗的心思,不敢有丝毫的反抗,她眼睁睁地看着卫兵们肆意妄为,内心终于被这段时间历经的苦痛给击垮,她的眼泪忍不住地涌出,但她却努力压抑着哭声,只求卫兵尽快离开,免得找到她仅剩的孩子。
“别再抢了!我跟你们走!”
就在这时,一个稍显稚嫩却异常坚定的声音敲击在莱拉心头,妇人猛地抬起头,只见伍德从藏身之处站了出来。还显稚嫩的他此刻却展现出了与几分与其父相似的风采,他挺直了胸膛,毫不畏惧地面对着两名卫兵。
不要!
莱拉心中一紧,痛苦不已,上次悲剧历历在目,她想出声,却只发出几声呜咽,她想要冲上前去,试图爬起来却摔倒在地。卫兵们指着逞英雄的大半小子大笑不已,不过既然这小子都提愿望了,他们自然要满足,卫兵们停止了搜刮,一左一右地向伍德走去。
69書吧
这时,莱拉却凭空生出莫名的勇气,突然向卫兵们扑去。然而,卫兵仅仅是随意地将妇人踹倒,接着便架着伍德扬长离去,留下了一片狼藉的家和孤零零的妇人。
莱拉无力地匍匐在地,她的精神同肉体都仿佛被抽空了一般,只有妇人空洞的眼神透过洞开的大门凝望三人渐行渐远的背影。
厄农…曾经呼唤过多少次都令她无比心动的名字。
克莱克、克斯顿…她与丈夫的爱的结晶竟是两颗,曾令多少街坊邻居羡慕不已。
伍德…为求幼子健康成长,她与丈夫以树为其命名,在南境寓意着祝愿他像树那般虽历风雨仍可茁壮成长。
莱拉一时间悲愤欲绝,丈夫和三个儿子就这样离去,还有人会回来吗?
“还回来!把他们还回来!”绝望不已的莱拉哀嚎着,凄厉的声音回荡在房子里,无人应和。
“妈妈一定要等我回来!”一声呼喊将莱拉重新唤醒,莱拉茫然地与幼子对视,两人都坚定了下来。
一定会的…
…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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