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景之将江星安置在之前的居所,如往常一般去那里批奏折,用了晚膳便会离开。
第六日,晚膳结束后,他一反常态的多留了一刻钟,伫立在床榻旁不言不语,仅直勾勾地盯着床上昏睡的人。
当夜,他一夜未眠,在密室中同林温娴的画像说了一夜的话。
第七日,正巧没有朝会,他一早便开始沐浴,换了身淡青色的衣衫,本想用同色的发带将墨发绑起,却在工人梳发时,鬼使神差的让人找一个同色的玉冠相配。
“阿姐。”权景之轻抚着床榻上昏睡未醒的人的面颊。
他仅唤了这一声,之后便是一直坐在床榻上,不动也不说话,唯有那双多情的桃花眸会微微转动扫视睡醒之人的周身--她不想错过她睁眼前任何一丝细枝末节的举动。
金乌西沉,争奇夺艳的百花卷起绽开的花瓣,打算好好休息一夜,明日在比谁的“新春裳”更好,报春的燕与同伴一道飞回新巢中,望着天边那着了火的云讨论明日去何处报春。
带着盛春气息的最后一股晚风,从开了个小缝的窗钻进寝室内,躺在床上的人也在此刻眼皮微微颤动了一下,虽然很细微,但还是被一直聚精会神看着她的权景之收入了眼中。
要醒了吗?
会是你吗,阿姐?
权景之的心陡然收紧,连呼吸都变得缓而重。
床榻上的人眼皮又多颤动了几下,随后缓缓的睁开,如黑曜石般的眼眸带着些许水汽,雾蒙蒙的,加上刚从昏睡中苏醒来所带的呆滞,看上去像极了一只不久前才诞生的小兽。
“……阿姐。”
声音似喜似悲。
是谁?
林温娴迷茫的侧首去看,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名眸中蓄泪,面上神情不知是哭是笑的青衣男子。
他是谁?为何我会有一股很强烈的熟悉感?
林温娴想着便直接开口了。
“请……咳咳咳。”才吐出一个字,林温娴便不适的咳了几声。
权景之迅速去倒了杯温水,随后将林温娴小心翼翼的扶着半坐起,怕她不舒服,还在她身后放了两个软枕。
林温娴伸手接过权景之递来的水--其实权景之是想喂她的。
她小口小口的喝了半杯温水,将其递还给权景之,“多谢。”
权景之接过,随意的放到一旁,正欲开口,林温娴却抢了先,“请问公子与我可是旧识?我对公子感觉十分的熟悉,可记忆中却并无关于公子的任何事与物。若有冒犯,我向公子致歉,请公子莫要放在心上。”
听到林温娴唤自已公子时,权景之当即怔住了,等她说出后面的话语,他脑中便闪过了“失忆”一词。
阿姐若真的失忆了,是不是自已说什么她都信?
这个想法在权景之脑中迅速占据。
权景之“惴惴不安”的试探性问道:“阿姐,你真的不认得阿景了吗?”
林温娴并未回答,而是浅笑着温和反问:“公子为何唤我‘阿姐’?你知阿景的乳名是否是与他相识?”
林温娴并未失忆,只是没认出十二年后的自已罢了。
为此权景之有些委屈巴巴的去拉她的衣袖,“阿姐,我就是阿景,我已经加冠了。”
“公子莫说笑了,我的阿景不过年方十--不对!不对!!不对!!!”林温娴说着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惊恐的大叫起来。
她无措的紧拽着权景之的衣袖,连珠炮似的问道:“你是谁?这又是何处?为何我会在此?我不该死在那场大火中了吗?”
话刚落音,林温娴便晕了过去,权景之手疾眼快的将她往自已怀中了,才没让她向另一边倒去,他就这般抱着她,脸埋在她颈侧痴迷的吸取的那股清香,“阿姐,你别再想逃离我了。”
权景之让请殿外一直候着的御医进来给林温娴诊脉,确认她并无大碍,就将人抱回了自已寝殿,随后他又去了栖凰宫下的地宫。
“可有办法去除不好的记忆。”权景之居高临下的睥睨着俯首在地的祭司。
“有的,有的。”祭司忙不迭地从自已身上翻出一个土色小瓷瓶双手举过头顶的献给权景之。
权景之拿起打开,一股混杂着腐肉与焦炭气味的“香气”从瓶子中爬出侵入他的鼻腔,他将药丸倒出,看着掌心那颗拇指大小的黑色药丸,他道:“药性。”
“对身子无任何伤害,只是在服用后的两个时辰内会感到痛不欲生。”祭司回道。
痛不欲生,两个时辰。
权景之在心中不断重复,拿着药丸的手虚握着。
他的内心响起了两个“不一样”的声音--
第一个:“阿姐怕疼,不能喂她,用锁链将她锁在密室中,日日只能见到我,我便好了。”
第二个:“喂给她吃,阿姐失忆了,她便不会跑了,就不会将别人放在心上,这样心中她只会有我一个人了。”
比起第一个声音的想法,权景之更偏向第二个声音的想法。
因为第一个的想法他自小便有了,但是依林温娴的性子,只怕锁链刚锁上她,下一瞬人就倒在他怀中了。
而若是失忆,只要他多“哄一哄”,她便会只爱他一个人了。
林温娴睁开沉重的眼皮,眼前的场景还未看清,耳中就先传入一个惊喜的声音。
她看去,果然看到了昨日的青衣公子,为他小心翼翼扶着半坐起后,没等她开口,他就率先一步开口:“先将药喝了,阿姐想知道什么,我都会事无巨细的告知。”
林温娴没异议,乖乖的让权景之喂自已喝药,药很苦,还带着一股似有若无的腐肉味,喝完药她刚一张嘴,还未发出声音,便先被塞了一块蜜饯,甜甜的带着丝丝酸味,还有股淡淡的桂花香,是她喜欢的口味。
林温娴微微偏首躲开权景之灼热的视线,咽下蜜饯道:“公子为何要自称自已是阿景?你眉眼间却是与阿景有五六分相似,但阿景才年方十四。”
权景之从袖中拿出一支白玉簪递给林温娴,“阿姐可还记得这支玉簪?”
林温娴迅速拿过玉簪,用指腹一次又一次的抚摸其上繁密的花纹,反复查看才确认是权景之当初送自已的“定情簪”。
她知道权景之死也不会将这支簪子给任何人。
所以他真的是阿景吗?可他为何一夕之间便长大了?
疑问在林温娴心中一个接一个的冒出。
69書吧
可没等她问出这些疑问,喉间倏地一甜,大口大口的鲜血从她口中涌出,手中的白玉簪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鲜血染红了半身。
林温娴感受到如万虫啃咬般的疼痛自四肢蔓延至全身,意识渐渐消散,可疼痛依旧清晰,仿佛刻入灵魂。
权景之抱着吐血不止的林温娴大喊:“御医!御医!!御医!!!”
在外殿一直候着的御医,听到权景之的喊声,当即连滚带爬的快速进入内殿。
五名御医一道给林温娴施针,才将如泉涌般的鲜血止住。
“如何?”站在一旁焦虑不安等待的权景之问道。
五名御医你看我,我看你,最后位于最中心,也最为年老的御医上前一步恭敬回道:“娘娘”--自从权景之八日前宣布江星的死讯后,他们这些知道少许内情的人便知道她已经彻底的从世界上消失了,如今躺在床上的是未来的后宫的娘娘--
“如今已无大碍,只是气血亏损严重,日后恐怕要多……缠绵病榻之上。”
权景之眉头微蹙起,见状,御医又道:“不知娘娘服用的药物可还有,对症下药或许更好些。”
权景之瞥了眼一旁案桌上的药碗,御医当即会意的去拿,对着药碗中剩下的一层薄薄药汁,五名御医轮流查看。
一刻钟后,之前回话的老御医再次上前:“陛下,此药是哪位御医配的?”
“白羽阁的沈阁主。”权景之毫不犹豫回道,“药有问题?”
老御医摇首恭敬的提议道:“药并无问题,但其中有几丝腐肉味与焦炭味,不知是沈阁主加了什么臣未见过的特殊药材所产生的,还是出了什么意外产生的,陛下还是要找沈阁主问一问才好。”
权景之的目光落到床上的林温娴身上,“你们下去备药吧。”
御医们退下后,权景之将林温娴抱去后殿清洗。
在退她衣衫前想拿走她手中染血的玉簪,却发现被她紧紧的死握着,不用蛮力,很难从她手中拿出,他没去动,就让她一直那般的握在手中。
五日后--
林温娴清醒的瞬间便感到了浑身疼痛,像是被无数只小虫子咬过一样,但比起这个,她更好奇自已为何会睡在皇帝的寝宫中,没等她想清楚,一道温柔低哑的关切声传入她的耳中。
“阿姐身上还痛吗,亦或是还有哪处不适的?”
林温娴好奇的偏首看去,只见一个身着草青色衣衫,面如冠玉的男子坐在床榻边上一脸担忧的看着她。
这是谁?长得好俊美啊!
她是这般想的,也是这般开口问的:“你是谁?长得真好看。”
结果她便看到男子从满脸关切变成满脸错愕,怔愣了好半晌才开口:“阿姐不认得我了吗?”
语气十分的可怜,像极了被主人抛弃的小狗。
见状,林温娴当即慌了,欲爬起安慰人,却发现浑身都使不上劲,而男子见她想起身,二话不说的便将她扶着半坐起,但没等她坐好,就被自已的手吓到了。
“啊!我的手怎么变大了?!”
喊着又去掀被子,看到与自已身体都不一样,不死心的去摸脸,发现自已的小肉脸不见了,蓄在眼眶中的泪水立即如大坝决堤般汹涌不止,“哇!我变成怪物了!!!”
权景之哪见过这样的林温娴,让本就对她心软的他,此刻的心都化成了一滩水,倾身上前正欲将人抱到怀中好好哄一哄时,人却先一步的倒入了他怀中。
再确认她只是因情绪过激而晕过去后,权景之垂首吻了吻怀中人带着些许泪花的眼睑,因哭泣而发红的鼻尖,最后在粉红的唇瓣上蜻蜓点水了一下。
“阿姐,这是你几岁时的模样呢?”
因林温娴吃了祭司给的可去除不好记忆的药后吐血昏迷,权景之当夜便提着剑去了地宫中将祭司杀了。
让很久之前便寻到的一个来自漠北的萨满接替祭司的位置。
萨满给林温娴喝了“圣水”,她明显有了好转,但权景之还不能松口气。
因为萨满告诉他,祭司的药已经严重影响到林温娴,她的记忆出现了不可逆的混乱,醒来会有那段记忆,没人知道,而且每隔一段时间又会转到下一段记忆,亦不会记得用另一段记忆做过的任何事。
是夜寅时,林温娴迷迷糊糊的想翻身,却发现动不了,且腰间还有一双手在她动时越搂越紧,很不舒服,所以她直接大声哭了出来。
这一哭直接将装睡的权景之给吓醒了,一片漆黑的辰安殿当即灯火通明起来。
“不哭,不哭,阿姐乖,我在这,没事的,我会保护你。”权景之轻拍着林温娴的后背柔声哄着。
“我不要你!我要阿爹阿娘!”
林温娴边哭边挣脱着他的怀抱。
权景之眸中闪过一丝异色,但依旧温柔哄着她:“好好好,等天亮了就带你去找阿爹阿娘。”
“真的吗?”林温娴的哭声停了,但泪水还是如断线的珍珠般,落个不停,“可我变成妖怪了,阿爹阿娘会不会不要我了?”
权景之将她从床上打横抱起,走至殿中等人高的铜镜前:“你看,没有变成妖怪,是长大了。”
暴雨过后,大坝被重新修好,波涛的河水被阻拦停下了奔涌的步伐。
林温娴抹了一把眼泪,歪着头迷茫的看同性中被权景之打横抱着的少女,昳丽的容貌,挑不出任何错,狭长的丹凤眼,眼尾向上挑,看上去妩媚极了,而湿漉漉的眸子又给它增了几分单纯。
片刻,林温娴抬手摸上与自已母亲有七八分相似的脸,轻轻掐了掐瘦得几乎只剩一层皮的面颊:“这里……没有……肉肉了……”
方才平静下来的河水再次汹涌,新修的大坝出现了一道道裂痕,好似下一瞬便要决堤了。
权景之抱着林温娴走回床榻,“阿姐生病了,所以面颊上才没有肉,病好了就有了。”
林温娴噙着泪委屈巴巴道:“阿娘说有肉肉才好看。”
权景之将怀中人轻轻的放到床上,“阿姐怎样都是最好看的。”
林温娴拿着手中的玉簪去打垂下来的一条明黄色带子,她虽然不知为什么自已手中会拿着这支玉簪,而她并不排斥它,但也称不上喜欢,“你是哪个国家的皇帝?”
她一开始醒来看到满目的明黄色,以为自已又睡在了庆康帝的床上,可刚才她看了看周围的陈设摆放,与庆康帝的并不同,而明黄色又是皇帝的专用色,所以她才会这般直白的问权景之。
权景之揉着林温娴的发顶反问:“为何要问这个?”
“因为我想知道。”林温娴满脸认真道,“阿爹说无论是何时何地都要不耻下问,这样才能知道自已想知道的。”
闻言,权景之不知想到了什么,面上的笑意加深了几分,“阿姐告诉我你今朝年方几何,我就告诉你我是哪国的皇帝。”
林温娴看着笑意加深的权景之,觉得他越来越像她阿娘话本子上勾人心魄的狐狸精。
虽然这样想着,但她还是乖乖的回道:“五岁。”
得到答案的权景之笑了笑:“原来才五岁,难怪这把爱哭”好骗。
“你才爱哭!”
林温娴不悦的拍开权景之揉自已脑袋的手。
权景之也不在意,俯身双手撑在她两侧,靠近他的耳畔轻声道:“我是青苍国第九任帝王,庆康帝的第十子,如今的第十任帝王,文贤帝。也是你的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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