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休息。”
“明天见。”
“晚安师弟。”
离开灵堂,雨依旧绵绵,众人各自行礼道别,却也难以离开,便在道观的客堂歇下。
回归道观,他们依旧算道士,按照寻常时候,应住在自已曾经的袇房,但师傅鲜少收徒,就连道观内的袇房也只有两屋不过,弟子先后流连,却曾都是住过同一间袇房的人。
但现在,道观空寂,所有人即便都是道士,现在也像是游客一般住进了客房,只有宁砚,似乎所有人都默许了这个后无来者的师弟,让他住回了自已曾经的袇房。
宁砚回到房里面,他离开半年,里面的一切却都未有变化,平淡依旧,却又一尘不染。
他将身上收拾一番,脱下道服,将一身黑白分明的外套穿在身上,原本被扎起的头发也被拽下,在头顶的一侧炸开,显得颇有些张扬。
道观的客房和袇房都是单人间,寻常旅店的配置,不过道观似乎从建设起就没考虑到让许多游客登访,因此住宿房间也仅仅只有八屋而已。
人多床少,哪怕师傅收徒不多,却也有十五人在此留宿,作为那个独占房间的幸运儿,宁砚毫不在意其他同门,他躺上床,一手枕着,一手目送举起,五指贴着天花板的顶灯,渗出丝丝光芒。
人死了,不再见面,不再提及,过不了多久,便没有人记得,师傅仙逝,要是也这样,他老人家是否会开心呢?
心中迷惘依旧,宁砚对与之前经历的事情而感到不自在,他并不清楚自已应该做些什么,应该如何去释怀,又或者,怎样让自已不去释怀。
他是浊世观出来的弟子,身负惘业,在没有解开的迷惘以前,就会被内心的自我彷徨与不知自我变数困扰下去,唯有需要其他人的倾注方可填充。反之,便会原地踱步,难进分毫。
而宁砚,亦是其中的极端,是被师傅钦点的“良木溃芯,欲琢难也”的存在,在他身上,那种自我彷徨与不自知表现得就更为明显,他会无端因为他人目光而感到仿徨,心中毫无理喻的自我认知与自我否认,也让他对于旁人所产生无法遏制的依赖。
如此矛盾,却又如此极端。可也正是这样的家伙,却得到了所有弟子都不曾拥有的偏爱,甚至是这个道观,都已是在其他人默许之后,宁砚未来的所有物。
“不过,我真的可以胜任吗?师傅?”
在宁砚眼中,师傅或许是良匠,对于像他这样的弟子,也仍有能力去雕琢。
只不过,宁砚最终是选择离开这里,他深知自已的心中的无力,他无法做到依靠自已,他仍旧需要他人的支撑,需要他人给予自已的肯定。
因此,即便是离开了道观,师傅生前也会主动与宁砚联系,继续二人之间关系的义务与责任,直到他老人家仙逝,都从未有过停止。
“现在看来,也麻烦老人家为自已操劳心思了,如果真的想让他高兴些,还是为他做出些改变吧。。”
说着带着自我安慰的诙谐话,却在心中回荡愧疚,宁砚显得如此矛盾。他想着想着,眼睑便闭合,不知不觉得睡了过去。
在道观,没有现世的喧闹,哪怕是倚在地上,宁砚也能很轻易的睡过去……
咚!
咚!
咚!
翌日,道观的钟声响起,三声钟鸣,宁砚睁开眼睛,他走出客房,此刻,雨已停下,升起薄雾环绕山顶,双手遮掩住五更天的天色。
来到钟楼,色子正打着哈欠,手持撞木敲钟,三声钟鸣显然没有让她变得更清醒些,却听身后传来一声“师兄好”,让她一惊,也抖擞了些精神。
“是你啊,宁砚。”
转头看去,是一张与自已年纪相仿的脸,线条顺滑,眉眼无光,没有男性理想中的英朗气度,倒是显得慈眉善目,一身道袍褪去,换成一件从中分开黑白,形似道袍的外套。
“道观里互相打招呼要行礼叫师兄好。”
宁砚试图微笑,可他一双眸子迷离,丝毫听不出高兴的感觉。
“算了吧,你都换了一身行装,可就别再说这些份内的事情了。”
色子撇撇嘴,倒不再和对方计较,因为又有一人从宁砚身后出来,那一头暗红长发格外扎眼,正是闻筱雯。
“今日的钟就不用敲了,其他师弟已经重新回归生活许久,三声钟响根本唤不起来,更何况现在起身就是打算下山,那道观可就空了。”
此时的闻筱雯也换下道袍,她身穿西装,原本被宽松道袍包裹的身材在此刻居然凹凸有致,实在是让人诧异。
“师兄好。”
宁砚拱手行礼,闻筱雯也还礼,尽管道袍不在,但身为同门的礼数却依旧遵守。
“今日过后便是分离,这些礼数见面做些便可,离开道观,我们也不过是一群俗人罢了。”
闻筱雯收起动作,语气中的沉稳依旧,却不再是以师兄的口吻,更像是一个拥有权威的人,散发着独有的,能让人不由自主地感到震慑与尊重的气场。
“说起来你是从北方过来的吧,回去的话想必也需要不少时间吧,难得回来一趟,不打算来四处看看嘛?”
闻筱雯双手环胸,眼睛与宁砚对视,宁砚点点头,但心中一句不太习惯于他人的建议与关照,便如实回答:
“嗯,或许也可以,但我并没有逗留的打算,也就劳烦师兄多情了。”
多情这个词用的尤为突兀,但也是表现出宁砚的态度,他向来如此不希望被人有所干涉,尤其是现在,他的心情正交织复杂,哪怕面前的温晓雯是自已的大师兄,也莫名想要呛她一口。
“哦,看来师弟计划明了,那我也不多做提议了,不过,色子呢,我们都离开的话,你该怎么办?”
闻言,闻筱雯点点头,倒并不显得不快,她冲着宁砚身后一笑,让色子一愣,随后摇摇头,算是作出答复。
“现在道观的情况也是特殊,哪怕是师傅自已也是门派独苗出身,同门没有愿意受命的师兄弟,若是没有其他人继承这里,那浊世观也就算是名存实亡了。”
说完,闻筱雯叹上一口气,言语中也变得有些惋惜,这句话的含义很多,但眼下想表达出来的或许只是色子也需要离开这里。
“……”
宁砚嘴角微动,不言,表情却显得有些复杂,闻筱雯并不理会,只是拍了拍宁砚的肩膀,示意对方出来。
“如果有其他的想法,就到道观找我们,在此之前,你可以好好思考一下自已的去向。”
说着,闻筱雯留下一句不清不楚的告别,便抓起宁砚的胳膊,带着对方走出了钟楼。
走出大概几十步远,闻筱雯放开宁砚,便毫无拘束地坐在地上,脸上那副笑意也随之消退,转而是露出一副颇为严肃的模样。
“师兄?”
“唉,到底是师傅那老人家放不下心,玄筱啊,也别怪我多言,毕竟你俩实在是太特殊了,太容易让人惦记了。
闻筱雯长叹一口气,语气嫣然不再是方才那副模样,宁砚也一并坐在地上,与身旁的闻筱雯对视。
“师傅走之前,嘱托我们多多关照些你,我不太确定其他人是否提及,但与我说过,你似乎将《濁世觀》反向修炼,还差些还自我迷失了。”
闻筱雯语气平静,但话语中却蕴含着一股压抑着宁砚的感觉,令宁砚心中发絮,过去,这件事情很少被人提起,几乎快要被他淡忘。
“是的。”
宁砚如实回道,他并不隐瞒,还记得先前提到的文踞真人,他从事书籍出版,那时正好是他帮忙制作了些道观功法的合订本,并将一本翻新排版后的试做样品寄回了道观,也就是宁砚修行时使用的一本。
不过,那时的宁砚尚不知晓此事,便以古早形式从右到左进行翻阅,原本按照正常情况,第一句应是:
濁世者,何以為濁?其眸納汚,惘人和,不裡天興,行知地穢。生如弱水,映彼間,觀穀神,知百曉,不明道。
但宁砚所看到的,则是:
聲聲鬱鬱,獨聾不兮,伍生伍離,濁眸無昔,侵陰陽,霍不曉,唯生其一,極為自道。
声音繁密却无法听清,也不过是失聪而已,(至此)五感尽失,唯独眼中什么都不会改变,改变一样,破除不知,唯独如此模样,才是最终的道路。
与印象中相差过大的描述虽然让宁砚有所顾虑,但他也仅仅是顾虑了番,便开始了修行。
只不过,在从未有过任何了解的情况下,如此极端的办法让宁砚的精神变得有些偏颇,他开始逐步更迭自已的理解。
直到最后,受到了不同于任何人的惘业……
“嗯……也只有你才不会察觉到自已越修越简单是不是方向错了,所以师傅才会嘱托我们,要好好关照你们,不要乱来。”
闻筱雯摇了摇头,他对这个师弟既是调侃,也是无奈。反倒是宁砚,再次提起师父,他像是受到波动,继续问道:
“你们?刚刚提起的是‘你们’是指我和色子吗?难道色子她也和我一样?”
提起色子,与对方的第一次见面是在北方,正好在宁砚置办的咖啡店中,那会正值夏日,她把自已包裹严实,只是第一面就让人印象深刻,直到那时自已才知道,自已的师傅已经过世了几日。
众人齐聚许久,却唯独少了最被惦记的师弟,几番摸索打听,却都没找到宁砚的联系方式,直到第三日,这才不知从哪里找到了宁砚的住址,便让色子火急火燎地离开,终于是在头七前将宁砚带了回来。
“她嘛……说实话,我也知之甚少,她是以义工的身份留在这里,也才待了不过一周左右,我与她交集不多,也不过是通知我师傅仙逝,我为她算过一卦而已,但我想也许是这个原因吧。”
闻筱雯耸耸肩,不知又从哪里摸出一只龟壳盅晃了晃,色泽古朴晶莹,龟甲似云鳞,在板甲上刻有些字,有些潦草,但依稀能分辨出:
钱纳甲,爻变道生。
“我把我知道的事情长话短说吧,她的命数很是崎岖,斥相合,冲相离,是一个听起来会众叛亲离的卦象,我也觉得奇怪,离合,合不和,还从未听说过这样蹊跷的卦象。”
说完,闻筱雯一手持盅,一手摸出三枚“乾隆通宝”,饶有兴致地看向宁砚:
“要是你不介意,我也能帮你算上一卦,你们命数两两相撞,这事也就算是明了了。”
听到这话,宁砚连连摇头,脸上笑得颓丧地拒绝道:
“……这就免了吧,师兄,志以道和,人以志别,有些事情,说得清楚也没什么好处。更何况,我对自已命还不打算看得门清。”
“说的真好啊,毕竟道法自然,无为而治,有定数的事情也确实不需要深究的。”
见如此态度,闻筱雯却露出一副欣慰的笑容,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她也就没必要继续下去,反倒是继续打趣: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你对未来有什么计划吗?有没有想过来接手道?”
“……这个就不用了,你也说过,我是个道观的奇葩,别说是误人子弟,就是想要接手这里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宁砚再次摇摇头,他站起身,有意想将这次话题结束:
“而且,还要考道士证,我可最讨厌学业考试了。”
“嗯,那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这样的话,那就好办多了。”
闻筱雯点点头,也明白对方的想法,她拍拍屁股站起身,将一只手搭在宁砚身上。
“师兄这是何意?”
宁砚不解,但闻筱雯轻轻一推,四周的所有景象在顷刻化作光影,只是一瞬,二人便更换了位置,来到了道观中央的道场。
“这是?”
宁砚踉跄,只感觉天旋地转,但还没等他反应,就听到闻筱雯在眼前开口:
“只是些带有个人情绪的事情,无关其他,算是师傅的一个念想,原先想要把道观亲自交付于你,只可惜他老人家先一步仙逝了,而你也没有这种想法,让我有些难办。”
听到这话,宁砚不由得蹙眉,虽然提起师傅的事情有让他感到格外内疚,但听闻筱闻说完,却只感觉有些莫名其妙。
“这还什么意思?”
还没等宁砚发问,闻筱雯的拳头便先一步袭来,宁砚躲闪不及,肩头便被重重击打,传来刺骨的疼痛。
如遇章节错误,请点击报错(无需登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