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时分,杜清宁醒了,被热醒的,她茫然张开眼,只觉得她整个人被置身于火堆中,从鼻子里呼出的气也像两条火龙一样燎得嘴唇发干。
“张妈妈……”沙哑低沉的声音,若不离得近些根本就不能听清杜清宁的话。
“巧儿……”
杜清宁觉得脑壳昏沉沉的,让她分不清此刻到底是白天还是黑夜了。
这毒还是霸道了些,她曾几何时受过这罪。这簪子到底有什么秘密让她遭受这般非人的痛苦折磨。她尚且如此,燕儿的死怕是也和这东西脱不了干系。
杜清宁费力地抬头,屋里只有两盏油灯昏昏暗暗的,窗外还是漆黑一片,此刻怕是尚在午夜,妈妈丫头怕是睡沉了,莫非她这辈子就交代在这里了吗。
床榻边上的木凳上有个铜盆,杜清宁闭眼狠狠喘了口气,慢慢翻身趴在床头,费力地抬手使力一推,铜盆摔在地上,静谧夜空乍然而起得“丁零当啷”的响声划破了一室的沉静。
“怎么了,怎么了!”外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张妈妈披着外衣小跑进来,看见杜清宁半个身子挂在床榻边,铜盆摔在一边,水也撒了一地。
“小姐!”
杜清宁看着张妈妈,终于放心地晕了过去。心里最后一句话是,恶贼不给你点儿教训吃点苦头,我就不姓杜!
迷迷糊糊间,杜清宁只觉得周围来来去去好多人,额头上清凉的布巾换了又换,滚烫的身体也一直被人擦得凉爽爽的。
她感觉好像又回到了京城,十岁那年,宇文燕十三岁。情窦初开的少女与儒雅清秀的穷书生暗生情愫,她看着曾经风风火火的少女每每拿到那张薄薄的信件都会眉开眼笑。
然后她总是被当做借口出府游船,再然后总能遇到面色不虞的四皇子,偏偏她还总凑上去问四皇子为何时这样烦心。
乞巧节时,宇文燕求一个同心符连同随身玉佩送给了心上人,书生回赠了一只亲手雕刻的精致木钗。
宇文将军知晓后大发雷霆,命人查探后带了宇文燕看了场戏,原来书生不过是个凭借皮相骗取贵族小姐的浪荡之人而已。亲眼所见,亲耳所听,宇文燕心灰意冷,自此一蹶不振。
她不相信那书生是那样的人,拥有那样清澈的眼睛的人真的是个徒有虚表的人吗。那夜大雨瓢泼,她偷偷跑出府,找到了那书生,原来宇文将军只不过是拿他家人的性命威胁他演了场戏而已。
凌晨时她浑身湿淋淋昏昏沉沉地站到了将军府的门口,醒来时她躺在宇文燕的房间里,手里还捏着一支刻着木槿的木钗,双眼哭得红肿的宇文燕照顾高烧的她一整天。她说,我都懂,只恨身不由己。
杜清宁醒来时只觉得满脑袋混混沌沌的,张妈妈巧儿和采儿都在,外间也有声音,似乎不止一两个人。
张妈妈转头看见杜清宁醒了,一脸的惊喜,“小姐醒了!”
接着外面传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
“小姐感觉如何。”段时江。
杜清宁哑着嗓子,“段先生劳心了,还能说话。”还能说话,还未西归。
杜三娘轻声道,“先生可有法子?”
段时江,“这两天老夫翻遍古籍,别无他法,小姐这次的高热乃背上的毒伤所引发,倘若不是小姐自己醒过来打翻铜盆叫醒管事妈妈,小姐只怕在睡梦中便去了。”
屋里人皆倒吸了口凉气。
杜三娘,“只有……割肉了?”
段时江,“嗯,只有此法。”
杜三娘道,“若是不行此法,可会如何?”
段时江,“若不割去烂肉,皮肉只会腐烂得更快,小姐的伤靠近心肺,长此下去,只会毒伤溃进及心肺,性命不保。”段先生道。
杜清宁苦笑,割肉,肌肤之痛,不会死,只会生不如死。果然只是个见不得人的贼子,做事都这么下三滥!他若一直找不到金钗,他是不是就将她身上的肉割得一片不剩?
“先生,真的除了此法别无他法吗。”杜清宁觉得自己的声音都在颤抖。
段时江,“别无他法。”
杜清宁低低的声音再次传来,“世人都说医术登峰造极之人能够妙手回春,若是此刻医圣为我治疗,他会用什么方法。”
段时江默了几秒后,道,“腐烂之肉已经蕴满毒气,即便是医圣,也需割烂肉。犹如烧山之火,不阻断火势的蔓延,如何灭火。”
杜清宁,“那你便割吧。”
段时江,“小姐可承受住切肤之痛?”
杜清宁苦笑了下,“清宁可不是能够征战沙场的大将军,先生可有使人昏迷的药物?”
段时江,“有。”他沉默几秒后,提醒道,“可是会对身体有一定损害。”
杜清宁恼了,“又不致命,总比痛死好?”
“那好。”听到外面一阵瓶瓶罐罐碰撞的声音后,段时江道,“把这个给小姐和水服下,一刻钟后小姐便陷入昏睡,这药效只能维持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内要清理完烂肉。”
杜三娘从屏风后转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白色的瓷瓶,她拧着秀眉,“宁姐姐……可真要割?”
杜清宁笑了笑,“不割难不成再一次高热?我若不醒来,可就真从睡梦中去了。”说罢回头吩咐巧儿端水和药。
杜三娘张了张嘴,却不知再说什么。
杜清宁端着碗,碗里的药如清水般无色无味,喝起来竟还有一丝甘甜,只怕不是什么好东西,不知道这恶贼拿这东西害了多少人了。
稍过一会儿杜清宁开始有点儿迷糊,张妈妈似乎又在她身上盖了一张毯子,然后拿剪子在伤处的衣服那剪了个小洞,应该是方便恶贼割肉。
杜清宁又在心里叹了口气,这个恶贼还真是心狠手辣,却又拿不得他有半点方法,今日他让她有切肤之痛,日后她定是让他尝尝刻骨铭心之痛!
再过了一会儿后,杜清宁觉得自己快要睡着了,这次她想做一个好梦。
梦中燕儿还是那个快乐的姑娘,成天舞枪弄棍,宇文将军却从不苛责半句,她却不同,整日除了琴棋书画就是诗词歌赋,没有学成京城第一才女之称,却学成了宇文燕口中的小呆瓜。
燕儿每回进宫总要带上她,每回捉弄四皇子时总要带上她,每回因为她跑得慢总被四皇子捉到,每回气得她直骂她是小呆瓜。
四皇子总是借机嘲笑宇文燕没有女人的样子,一辈子嫁不出去。
真的嫁不出吗?她总能在一旁看到四皇子眼中的异彩,宇文燕一袭红衣张扬热烈,像是天地间不可忽视的一抹红。
就像有一回宇燕儿随宇文将军回乡祭祖,一去一两个月,四皇子偷偷拿了令牌跑出了宫却在将军府扑了个空,最后翻进了杜府的后院拦住了她。
宇文燕去哪了?将军府怎么没人?
她眨了眨眼,看着眼前气喘吁吁地四皇子,心里一乐,便一本正经地说道,您不是总跟燕儿过不去吗?她便让您眼不见为净了啊。
四皇子气得脸发黑,却不敢声张,他是偷偷出宫啊,还翻墙进杜府,若是让皇上知道又是一番怎么地境况呢,只怕又是一阵雷霆暴雨。
回京的宇文燕知晓她让四皇子吃了个瘪,乐呵呵地直夸她终于养聪明了。
她也笑眯眯,燕儿还是一如往常,简单的快乐就能让她开心一整天。
渐渐得,她又梦见了公主,公主像一团迷雾一样,总是看不透,没有燕儿简单,和公主相处总是很累,又要捧着公主的地位,又要能够与她说得了小女儿家的话。
后来公主爱上了最疼她的大舅舅,大舅舅年纪不大,只大她八岁。
大舅舅是京城有名望的青年才俊,多少闺阁女子的心都系在他身上,大舅舅总能弄些新鲜好玩的小玩意儿给她。
小宁儿,舅舅带你去放纸鸢,可想去?
或是,小宁儿,你若拆开这六子连方,舅舅便允你一事!
后来,大舅舅娶了尚书家的嫡女。再后来,她听说公主大闹皇宫。再后来,大舅舅主动请旨去了边陲小地。
大舅舅的嫡长子三岁时带着舅母和小表弟回京半月,此后她便一直未见过大舅舅了。
世间的变化真的令人措手不及,好像很多重要的东西都从她指间穿过,待她反应过来,早已消逝不见,一切还来不及让她珍惜,转眼已是空。
半个时辰后杜清宁准时醒来,她动了动,身上已经裹上了布巾,张妈妈已经离去,屋里只剩巧儿和采儿。
巧儿看杜清宁醒来,“小姐可要水?”随后解释道,“段先生说小姐静养半月伤便可结痂,待痂自然脱落便是痊愈。”
杜清宁接过水杯,点了点头。
巧儿又结结巴巴道,“可是段先生说……说……”
杜清宁拧起了眉,“说什么。”
巧儿咬了咬唇,低声道,“段先生说,小姐的伤就算痊愈也会留疤……”
杜清宁心中愤愤,捏在手心的簪子被紧紧攥着,心中再一次发起愤愤地誓愿,杀千刀的恶贼,不让你尝尝苦头我就不姓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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