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树梢红,烟柳成阵。暖风熏人,春至临安。
萱晖堂内,一个威严苍老的声音响起:“攸若,咱们府上还能拿出多少钱来?”
69書吧
宋攸若思绪涣散,眼光飘忽,隐藏在宽袖下的手,紧紧地捏着帕子。眉头轻锁,没有言语。
见她不说话,一旁的姜夫人急了,伸手暗暗扯了扯她的衣襟,在她耳边低语:“攸若,老夫人问你话呢。”
声音如此亲切真实,不似来自冰冷的阴曹地府。攸若模糊的神志逐渐清明,眼角的余光一一扫过堂上的宾客,耳边充斥着众人的喁喁私语,此情此景,甚是熟悉。
所处之地不再是熊熊肆虐的火海,而是春光融融的家宴,她这个本已化成灰的人,竟然涅槃重生,回到了众家商议筹钱赎人的两年前。
当年她当掉嫁妆倾尽一切赎回来的夫君,却一手炮制了她日后的凄惨结局。
不仅诬陷她与旁人私通,毁她清誉,还利用她诱杀哥哥和自已的至交好友,最后甚至亲手点燃了送她归西的那场大火,任她在火海里哭救哀嚎而无动于衷。
那时她已有七个月的身孕,捧着圆滚滚的肚子,跪下求他。在冷硬的青石地上磕破了额头:“官人,我是冤枉的,我和罗察院之间清清白白,我是被人陷害的,请官人相信我……”
张箴甚是嫌弃的睨了她一眼,未等他发话,院外传来一个女子娇俏的声音,“怎么,舍不得了?”
夜深露重,那女子披着黑色大氅站在宫灯昏黄的房檐下,攸若看不清她的脸,只能听到她宛若银铃的笑声,“别磨磨蹭蹭了,探子已经查到,宋征鸿天黑之前就悄悄进了临安城,到收网的时候了,关键时刻可别坏了大计。”
宋攸若听他们谈论大哥,心中顿觉不妙,扯着张箴的衣襟下摆,凄厉道:“哥哥怎么回来了?”大哥奉旨镇守边关,无诏擅离职守是死罪。
大哥不倒,谁也动不了她。可若大哥出了事,谁还能为她主持公道?
女子闻言,以帕掩口,咯咯地笑了起来,“你呀你,死到临头还被蒙在鼓里,真是傻得可爱。实话不妨告诉你,自然是我们冒充你家人写信给你大哥,说你与旁人私通,被抓了现行,依律要被浸猪笼。你大哥为了救你,当然会不惜一切代价赶回来。”
“艺高人胆大,他以为自已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回临安救走你。殊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攸若顿觉五雷轰顶,一口气堵在喉咙,吐不出咽不下,死到临头才看清其中算计,瞪着布满血丝的杏眼道:“你们……是你们陷害我!”
“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官人,我哪里对不住你?这肚子里是不是你的孩子,你最清楚,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张箴冷哼一声,言语间甚是不屑:“我的孩子?”话落处,抬脚狠狠地踢在了攸若隆起的腹部,在她痛苦的哀嚎中,呵斥道:“不知道是与哪个死鬼野合怀的孽障,还敢说是我的孩子!不知羞耻!”
攸若痛得在地上翻滚,原本秀丽的面庞因痛苦变得极度扭曲,头发蓬乱,眼眶通红,额头上青筋隐隐,丑陋模样似从地府爬出来的讨债恶鬼。
张箴多瞧一眼都觉得恶心,头也不回地出了屋子,顺手将房门反锁。
鲜血从身下汩汩涌出,攸若知道,这个孩子快保不住了。
那落钥的声音让她更觉恐慌,出于为母则刚的本能,她拖着疼痛至麻木的身子爬到门前,用力地拍打,嘶哑的哭喊道:“官人,求求你,救救这个孩子,我罪有应得,我认罪,但是孩子是无辜的,求求你了,虎毒尚不食子……”
“我求求你了……”昨天晚上她还能感觉到清晰的胎动,而今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弱小的生命,一点点从身体里抽离。
她也是一个初次当母亲的人呀,宁愿自已含冤而死,也想给这个小生命降临人间的机会。
民间老人常说七活八不活,孩子七个月了,若是能平安降生,还是有机会长大成人。
攸若不愿放弃,用尽最后的力气,一下又一下撞着锁死的门,“相公,救救孩子吧。我一个人犯下的错,我一力承担,不关哥哥的事,看在哥哥帮过你的份上,求你高抬贵手。”
若不是她求哥哥帮他,他一个从金朝放回来的俘虏,怎可能短短两年就官升三级?
屋外无人回应她,耗尽力气的攸若绝望地靠在门前,任由鲜血流了一地。
直到一股浓烈刺鼻的烟味涌入鼻腔,她才恢复些理智:不好,外面着火了,他们这是要烧死她。
攸若撕心裂肺地大喊,“不……不要……”求生的本能促使她再次挣扎呼救起来。
彼时,女子温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我劝你还是省点儿力气吧,有几句话我早就想对你说了,只是一直没有机会。”
话语中三分得意,七分幸灾乐祸。
攸若咬碎银牙,握紧双拳,不管她愿不愿意听,屋外的人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谢谢你,筹钱赎我们回来。”
温柔的声音字字如刀,凌迟在攸若滴血的心头,原来是她自已有眼无珠。
唯恨死到临头,她还不知道对方是谁,真是可笑至极。她抓着门框,急切地问道:“你到底是谁?”
女子再次咯咯地笑了起来,这声音的确有几分熟悉,可她就是想不起来,曾在哪里见过她。
只听她慢悠悠道:“无可奉告。”
“还有,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可知你们成亲那晚,他为何急着连夜赶回汴京吗?”
可怜攸若成亲之后就守活寡,苦等张箴七年,众人都说他死了,可她偏偏不信,最后倾尽家财将他赎回,以为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却不知从一开始就是错付。
女子故意顿了顿,等里面攸若的反应,而攸若早已气急攻心,吐了一口鲜血,瘫软在地,神志模糊,无力回应她。
见里面没有动静,女子继续刺激她:“他是担心在汴京的我……”
许是里面没有回应,让女子得不到乐趣,她又道:“你知道张箴他为什么要这么对你吗?”
她想看她疯狂而又绝望的哭喊,看她恨急又无助的模样,看她在地狱门口垂死挣扎的凄惨,只有这样才能让她得到一些心里上的平衡和慰藉。
“因为……”
话音刚起,就被身后传来的男声打断了,“快些走吧,他们快来了。”说话的人,正是张箴。
女子不依,娇声道:“这种瓮中捉鳖的好戏,我还想亲眼看看呢。”
张箴道:“宋征鸿武艺高强,何况还有穆家旧部做帮手,要想拿下他们并不容易,一会儿动起手来,不要误伤了你。走吧,被人发现就不妥了。我送你。”
女子柔弱的声音中透着阴狠:“听说他们手上有很重要的东西,这次务必一网打尽,斩草除根。”
张箴回应:“放心,就算他们插翅也逃不出临安城的天罗地网。”
张箴将桐油泼在门上,将火把丢在门前,冷声道:“攸若你要怪就怪你不识时务。”
转身温柔地替身旁女子戴好斗篷,牵起她的手,双双消失在黑夜……
攸若被浓烟呛得剧烈咳嗽起来,很快连呼救的力气都没有了。眼皮越来越重,四肢也不再听从使唤,撕心裂肺地疼痛席卷全身,很快大火将她彻底地吞噬。
她以为自已可悲又可笑的一生就此悄然落幕,倾尽一切捧上高位的人,转头就将她踩入烂泥。虎毒尚不食子,他到底有多恨自已,连她肚子里的孩子都不肯放过。
为侯府呕心沥血,不仅自已落得死不瞑目,还使得宋家女子因她蒙羞,更连累了哥哥和穆家人……
今生抱恨黄泉,来生就算化作厉鬼,也要找他们讨债。
“攸若,发什么呆呢?娘问你还能拿出多少钱来,差多少你说个数,咱们几家好商量商量,凑一凑,把箴儿赎回来要紧。”说话的是二婶。
前世众人污蔑她不守妇道,张家人人对她喊打喊杀,唯有二婶站出来替她说过几句好话。
不过二婶也有二婶的难处,前世她变卖了嫁妆,二婶也拿出所有的藏私,可叹老夫人却舍不得放弃家里的任何一点产业。
刚从火海里死里逃生的攸若怎会再任人算计?
老夫人身子时好时坏,张箴离开的那七年,一直是攸若衣不解带的照顾,可当她被人冤枉,老夫人却一口咬定是她不知廉耻,丝毫不给她辩解的机会。想来,她早就知道张箴的算计。
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清脆道:“回老夫人,侯府有田庄四处,共计一万五千亩;另有管事们帮忙经营的铺子八间,别院两处,温泉山庄一处,如果通通变卖,能凑出两万七千两黄金,加上府中库房里的四千两现银折合金四百两,还差两千六百金。”
张老夫人脸上慈和的面容瞬间垮了下来,进屋之前明明已经和她通过气,要少报侯府的产业,让族里多出钱,可她一下子就把侯府的底全抖了出来,若是都拿出来,让这阖府老少吃什么喝什么。
暗横了攸若一眼,幽幽一叹,对着在座的几位耆老为难道:“田产是祖上留下来的基业,怎可全部变卖。况且都是些薄田,卖不出那傻丫头说的好价钱。还请众位多少帮衬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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