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绿阶前,莺啼红树,画堂人静,转眼春又暮。
南飞的鸿雁带来襄阳的锦书,寥寥数语,字字苍劲有力,一笔一划皆勾勒出少年将军的一腔豪气。
隔着薄薄的家书,攸若仿佛看到年少的哥哥在三伏天挥汗如雨,练习武艺的身影。天上烈阳似火,炙烤着大地。俊朗如玉的少年郎,晒成了黝黑如炭的庄稼汉。
攸若送绿豆汤给他,看着他晒脱皮的手臂,心疼地劝道:“哥哥歇一歇吧,晒中暑了,难受的是你。”
哥哥一口气将绿豆汤喝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起身道:“金人可不会给我们时间休息,更不会因为天热还是天冷而不发兵南下。他们的铁蹄不会等我们变强,时不我待。我要抓紧每一刻钟练功,将来接替父亲保家卫国,让你和妹妹不再受母亲和外祖母当年颠沛流离之苦。”
转眼间,昔日一腔热血的少年已经成为镇守一方的大将,多年不见,攸若不知道哥哥是不是又黑了,身上是不是又添了新伤。前世为了张箴,她多次求哥哥相助,哥哥从无二话,最终却害了他。
今世,攸若一定要等到哥哥得胜归来,娶妻生子。
哥哥的来信,除了简单的问好,也将汴京所见所闻一一告知。派去的人回来说,并没有发现什么猫腻。金人按照约定履行诺言,收钱放人。只不过渡过淮水时,有一人在起夜时不慎失足落水,尸骨无存。
经查,这人正是陈寡妇的儿子,张舒。他与张箴是旧相识,他的身份也是侯府派去的人帮忙确认的。
竟然和前世的结局一模一样,事情发生在晚上,暗中跟随的人离得太远,防不胜防。信中哥哥深表遗憾,安慰攸若说张箴很快就会回到临安,祝他们夫妻团圆,白头偕老。
就在攸若收到哥哥的家书后不久,老夫人和大夫人也收到了任管事的来信,说月中旬,世子归来。
阖府上下顿时欢腾起来,又是上下打扫,又是准备家宴,忙的不亦乐乎。
如此又过了十来日,在一个晨光熹微的早晨,有人轻轻叩响了侯府门前的铜环,看守的小厮睡眼惺忪的打开门,对着来人愣了片刻,揉了揉眼睛,才结结巴巴喊了一声,“世……世子,是……是世子回来了。”
令人喜悦的消息瞬间传遍侯府的每个角落,整个侯府为之喧闹沸腾起来,很快各院的主子齐齐来到垂花门前迎人。
张老夫人和大夫人最先赶到,看到久别归来的孙子,激动地老泪纵横,左右上下打量了一番,哽咽道:“你总算回来了。”
攸若与二夫人距离远,来晚了一步,站在老夫人身后,静静地看着,不由得都跟着眼角泛红。
张箴仔细打量了一番家里人,见弟弟长高了,妹妹们长大了,二婶和母亲苍老了许多,祖母颤颤巍巍,不能久站,七年间物是人非,他终于回来了。
最后眼光在攸若身上停留了片刻,她的冷静自持,让他深感意外,丝毫不见当年连夜追夫的热烈似火。
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听说赎金是裴家出的,她没有动用自已的嫁妆。又听说,裴家是她引荐给祖母的,两家各取所需,各有所求,是场不错的交易。
张老夫人见孙儿一路风尘,眼光又在攸若身上打转,忙收敛了情绪道:“让你媳妇带你去梳洗吧。”
言罢,将人往前推了一把。
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历经沉浮磨难,归来依旧挺拔如松,剑眉星目之下,似乎装着朗朗乾坤。
他仍是腹有诗书的温雅俊朗模样,眉宇间褪去少年的恣意轻狂,多了些沉稳刚毅。看向她的眼光,几分愧疚,几分探究,唯独不见前世要诛杀她的阴狠毒辣。
那熊熊烈火一直在攸若心间燃烧,她努力压下心中的这股怨怒之气,心平气和地转身,将人往濯缨院领。
二人一前一后走在抄手游廊上,期间张箴几次想开口对她说话,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时隔多年,他不知道该怎么打破僵局。
倒是一旁的清桐一直在暗暗地拽她的衣袖,张箴无意间瞥到,清咳了一声。
这一声咳嗽,惊动了走在前面的攸若,攸若猛然停下脚步,她不想看张箴,多看一眼都觉得厌恶。不悦地冷了一眼一直扯她衣服的清桐,示意她不要多事。清桐则对她打脸色,让她稍稍退后一步,让世子走前面。
三从四德,出嫁从夫,按规矩,女子不能走在丈夫前面。刚才攸若再次面对前世与自已有不共戴天之仇的男人,一时有些失态。
待攸若明白清桐意图之后,稍稍往一旁让了让,对站在自已身后半步之遥的张箴低眉歉声道:“世子请。”
对她突然的顺从谦恭,张箴不自然地笑了笑,往前踏了一步,转头对她低声道:“这些年辛苦你了。”
攸若道:“世子为了家国不避生死,妾身为了家族亦可任劳任怨。君一心为国,妾便守好家门。君不言辛苦,妾怎敢说累?”
张箴闻言,心头一窒,继而苦笑一声,继续抬步往前走。若是她知道自已这么多年到底都经历了些什么,大概会从心里瞧不起他吧。
69書吧
可那又怎样,他凭借自已的本事从地狱里爬了出来,其他人只能继续躲在阴沟里,做那见不得光的蛆虫。即便伤痕累累,他还是光明正大地站在了阳光之下。
未来他还会站得更高,让更多的人匍匐在他的脚下,在青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让那些流言蜚语灰飞烟灭。
他一言不发地大踏步往内室走,闷声躲在净房内洗了很久,似乎要将心中的阴霾随着身上的污垢一起清理干净,才能将那丢掉的尊严重新粉饰一遍,衣着光鲜地再次做人。
重新与这个人再次踏入一家门,攸若静静地坐在碧纱窗前,看着想起了成亲当晚的情形。
自小父亲就时常教导她,她与宣平侯府张家定有婚约。张家乃文官出身,家族弟子多读书入仕,她虽不必学得似外祖母那般有大才,也要读书明理,多向世家姑娘学习礼仪,免得被人笑话了去。
可年幼的攸若顽劣调皮,最喜欢跟在哥哥身后舞刀弄棒,常常是继母告状后,被父亲骂回去读书习字。
直到有一次继母带着她去参加辅国公的家宴,被世家娘子们嘲笑出丑,笑她如此粗鄙的人,怎配嫁入宣平侯府。她外祖母是当朝出了名的才女,怎出了她这样的蠢货。甚至辱骂她的父亲,真是有什么样的爹,生怎样的闺女。
经此大辱,攸若才痛定思痛,跟着教习嬷嬷好好学习礼仪。读书练字,针凿女红,理账管家样样都从头开始学。她要让自已配得上宣平侯府世子夫人的头衔。
她天真的以为,真心的付出总会得到回报。
自古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一个女流之辈都懂得如何摆正自已的位置,想必那位饱读诗书的方正君子,也懂得如何做好一府当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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