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可躺在床上的李叁叁却没有丝毫睡意,干娘却睡得很沉,正当李叁叁望着房顶发呆的时候,门突然开了。借着窗外明亮的月光看去,婶婶披着外衣,捧着一盏油灯出现在门口。
“婶婶,怎么还没睡?”李叁叁支起身子,压低声音问道。
婶婶倒被李叁叁的声音吓了一跳,低呼一声,借着油灯瞧见李叁叁明亮的眼睛“睡不着,你怎么还没睡?”
李叁叁沉默片刻,回到“我也睡不着。”
婶婶坐到床沿,捋了捋李叁叁的头发“可是担心明日去到将军府?”
李叁叁点点头,又摇摇头“有些吧,但是更多的还是舍不得家里。”
“唉,”婶婶凑近了些,将李叁叁揽在怀里“儿行千里母担忧,日夜相守的家人明日就要去给别人家干活,我这心里怎么想都不舒服。叁叁,是婶婶对不起你。”
李叁叁烦躁的摇了摇头“婶婶,这话切莫再说,这几日叁叁都听烦了,事到如今再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倒不如好好照顾好家里,照顾好叔叔,叁叁在外面也能放心。”
婶婶听出了李叁叁心中的烦躁,也就没把她话中的不敬放在心上,安慰似的拍拍她的头“叁叁啊,入了将军府可不比在家里,没有家里人在身边照顾,得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切莫与人生了嫌隙,若真的生了嫌隙,也别委屈这自己,我知你性子软糯,轻易不会与人交恶,可世间人千千万,总会有不对付的事发生,若是太软弱,怕是会被欺负。”
李叁叁静静的听着,这些事婶婶以前从来没教过自己,想来也是看自己快要离家,生怕自己在外面被人欺负,这才将自己并不丰富的人生经验一股脑的教给自己,正如婶婶所说的,儿行千里母担忧,以后的生活,婶婶帮不到自己,可又放心不下自己,只能用这种笨拙的方式将自己的爱传达。
自古以来,我们的骨子里都崇尚着含蓄,无论是对美还是情感,都习惯于含蓄的表达,尤其是对亲人的关怀,显得疏离又内涵,羞于将关爱直接表达,可这也是独属于我们的浪漫。
“婶婶,”李叁叁倚在婶婶的怀里,声音有些低哑“叁叁长大了,能自己照顾好自己,家中还有一堆事等着婶婶照料,可别累坏了身子,如今叔叔也伤着,若您也病了,咱们这个家怕是真的会出大问题的。”
婶婶轻抚着李叁叁的背:“刚把你抱回来的时候,你才一点点大,就跟个小老鼠似的,婶婶一点一点看着你长大,学会说话,学会走路。当初你一岁多了还不会说话,把我跟你叔吓得够呛,以为你是个小哑巴,等你第一次叫我婶婶的时候,我那个眼泪呦,哗啦哗啦的流了一整天,你叔也激动的话都说不清,乐的跟个村里的二傻子似的,就连生石头的时候都没见他那样。如今我家叁叁也出落得高挑秀丽,本想着等你平安长大,寻个好人家,生上三五个娃,婶婶也就能放心了,如今啊……也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婶婶就是个妇道人家,嘴也笨,见识也浅,不知道怎么帮你,只盼着我家叁叁能早些回家。若是在将军府呆的不开心就回来,婶婶砸锅卖铁也把你赎回来。”
“婶婶。”李叁叁的哭声愈发浓重,不时能感受到温热的水滴掉在自己头上。
“说着说着怎么还掉起泪来?不说了,不说了,天也不早了,明日还得早起,赶紧休息,别刚去上工第一天就显得蔫蔫的,不好。”婶婶不着痕迹的抹了一把眼角的泪痕,松开李叁叁,捧着油灯出了房门。
房间又恢复黑暗,一切都仿佛没有发生,只有头发上残留的水渍和眼角的泪珠,证明着婶婶来过的痕迹。
第二日辰时初,李叁叁一家人都已经起身,甚至连最喜睡懒觉的干娘和两个弟弟也都早早的起身。婶婶更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包了一大盘饺子,此时正在灶房忙活。
干娘梳洗完毕,在屋里帮李叁叁收拾行李,昨日干娘跟婶婶忙活了半天给她做了几身内里穿的衣裳,此时正整整齐齐的放在包袱里,仔细检查几遍,没发现有什么遗漏这才将包袱绑好,放在一边。紧接着又开始拾掇自己的包袱。
“娘,这是做什么?”李叁叁有些诧异的看着干娘将棉衾叠好放进包袱里。
“没看出来啊?收拾东西回去啊。”干娘头也不抬的应道,手还在不停的忙活。
李叁叁按住干娘的手,带着些许央求的说道:“娘,您就留下来吧,跟我叔婶住一块,也好有个照应。再说你连饭都不会做……”
干娘拍开李叁叁的手,有些埋怨的白了她一眼“不会做饭怎么啦?不会做饭这些年也过来了。如今你家的事已了,我还留在这干什么?”
“可…可…叁叁不放心你……”李叁叁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让干娘留下,最后干巴巴的说出这么一句。
“唉,”干娘叹了口气,拉着李叁叁坐到床沿边,认真的解释道:“叁叁,你在家中,娘陪着你,这谁也说不出什么,今日你也要去将军府了,我再留在这里,好说不好听。以前娘也教过你,《诗经》中有‘人之多言,亦可畏也’一句。可还记得是什么意思?”
李叁叁点点头,有些明白干娘的意思:“记得,娘说有些人杀人不用刀,全凭一张嘴,正所谓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当流言疯狂的传播,如潮水般铺天盖地,到那时,没有人会在意真相,没有人会在意律法,到那时事情就开始变得不受控制,即使朝廷也不敢轻易的做出决断,即使有人知道事情是错的,也会被视为异类,因为人们看到自己想看到,听到自己想听到的,对于不符合自己预期的事情,人们都会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当事情的真像浮出水面,人们又会装作无事发生,可当事人所失去却再也无法挽回。”
干娘满意的点点头:“很好,记得很清楚,那娘再问你,难道你婶婶,叔叔不想我留下吗?为什么他们什么也不说?”
“这……”李叁叁一时语塞,似乎觉得事情不应该是这样,可又不知道从哪反驳。
干娘站起身,接着收拾自己的行李,“叁叁,你叔叔婶婶都是聪明人,若我真的留在这里,不出一个月,这个村子里风言风语就会满天飞,也许他们没有恶意,只是当做日常的玩笑,可时间再长些,玩笑便会成为他们口中的事实,你们家的名声在整个村子怕是……”干娘难听的话没有说出口,可李叁叁却惊出一身冷汗,干娘设想的一切都有可能发生,如果真的发生了,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到最后……李叁叁打了个冷战,不敢再想下去。
“所以啊,回去才是娘最好的选择,”干娘语气很淡然,将包袱打上结,放在李叁叁的行李旁。转身一脸平静的看着她“倘若叁叁有一天回来了,有了自己的家,到时候娘一定搬过来住。”
李叁叁低着头,仿佛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干娘抓起李叁叁的手,将一块木牌郑重的塞在她的手里,这块牌子李叁叁见过,正是干娘第一次送自己进将军府所用的那块牌子。
干娘见李叁叁郑重的将牌子收进怀里,正色道“叁叁,今日便是你入将军府的日子,刚才这些话并不只是娘说给你听得,也是你在将军府能好好生活需要警惕的事,如果事情真的发生了,这块牌子能保你平安,可一旦用了这牌子,将军府便待不住了,甚至整个州府都再无你立身之地。到时候,娘只能带着你们一家做个流民,四海飘荡。”
李叁叁被干娘说的话吓了一跳,顿时对将军府的惧意更甚,可自己又不能不去,只得叹了一口气悠悠的说道“大宅门里是非多,富贵人家居不易……”
听到这话,干娘噗嗤一声笑出声,点了点她的额头,笑骂道“小小年纪哪来的如此多感慨,将军府没你想象中那么可怕,仔细些,警惕些就行了,踏踏实实的做好自己的事,休管他人生死就是了。走吧,婶婶怕是等急了,我都看到她在门口张望好几回了。”
直到坐到饭桌前,李叁叁不安的心情这才放松些,仔细看时,才发现自己坐到了主位,连忙想要站起身,却被婶婶按下“这顿饭,你就坐在这里。”
见李叁叁忐忑的坐在椅子上,不会再起身,这才对两个弟弟道:“石头、苗苗,给你们姐姐磕头!”
听到这话,李叁叁瞬间惊的差点跳起来,可婶婶似乎早就预见到她的反应,生生将她按住。眼瞧着两个弟弟跪在地上,李叁叁顿时急起来“婶婶,这是干嘛?快让弟弟们起来。”
婶婶还没说话,就听得叔叔声音从里屋传了出来“叁儿,坐好了,让他们跪,这礼,你得受着。”
两个弟弟似是早已被婶婶和叔叔嘱咐过,三个响头磕在地上,没有一丝犹豫。
婶婶见两个孩子磕完头,这才放开李叁叁,任由李叁叁将两个弟弟扶起“叔叔,婶婶这到底是弄什么,好好的磕什么头?”
婶婶却并不答话,施施然的坐回自己的位置,摆摆手招呼道“吃饭,赶紧吃饭吧,时候不早了。”
待李叁叁姐弟坐回座位上,却见整张桌子没有任何人先动筷子,就连这几日先开席的婶婶也是安稳的坐在位置上,没有丝毫动作。李叁叁打量桌上的饭菜,只见两盘饺子端端正正的摆在自己和干娘面前,婶婶和两个弟弟面前摆的依旧是平日里常吃的饭食。
李叁叁还想开口,干娘却悄悄拉了拉她的手“吃吧,今日你不动筷子,没人会先动筷子。”
李叁叁看着婶婶的脸色,顿时明白,今日自己才是这个家的主角,只得含着泪夹起一个饺子,放进嘴里。
……
吃罢饭,婶婶阻止了李叁叁帮忙收拾桌子的要求“回屋歇会儿,你李叔也快来了,看看东西都带齐了吗?”
李叁叁见婶婶拒绝的坚决,只得回屋,可东西早已收拾妥当,没什么可再收拾的,只好坐在床沿,从怀中掏出木匣子,三支木钗整齐的放在匣子里,李叁叁一支一支的数着:“这支是娘留给我的,这支是叔叔送给我的,这支是干娘送给我的。”过了一会儿就变成了“这是娘,这是叔婶,这也是娘。”不知数了多少遍,婶婶进了房门,眼眶通红,眼泪将要溢出眼眶“叁叁,你李叔来了……”
李叁叁茫然的抬起头,似乎还没反应过来,缓了一会儿才站起身“李叔来了……那叁叁该走了。”木然的收起木匣,心中似乎踏实了些,拿起不大的行李,站起身“走吧婶婶。”
“唉。”婶婶应了一声,强忍泪水,点点头。
走到堂屋,李叁叁停下脚步,将行李递给婶婶“婶婶,帮我拿一下,我去跟叔叔说一声。”
69書吧
说罢,不等婶婶拒绝,便进了里屋,走到叔叔床前,原本强壮的汉子已经瘦了一大圈,听得李叁叁进屋,慌乱的抹了把脸,正想开口说话,却瞧见李叁叁扑通一声跪倒在床前,重重的磕了个头“叔,叁叁走了,您好好养着,叁叁还想吃您套的兔子……”声音哽咽,几不能语。
叔叔听得李叁叁的话,刚刚的抹去的眼泪又滚落下来,索性也不再去管,努力的转过身子,透过泪光仔细的看着李叁叁:“好,等叔能下床了,再给你去套兔子。叁叁,好好照顾自己,不能委屈了自己,若是受了什么委屈,跟叔说,就算是将军府,也不能欺负我家叁叁!”
听到叔叔的话,李叁叁再也忍不住,扑在床头大哭起来,叔叔伸出颤巍巍的手,轻轻抚摸她的长发,口中低喃道:“莫哭,叁叁,莫哭……”婶婶倚在门框,泪水不住的滚落。
不知过了多久,干娘站在房门前,轻声唤道:“叁叁,走吧,再不走,怕是晌午也到不了,等日后回来再好生孝敬叔婶。”李叁叁这才强忍泪水,又重重的磕了个头,站起身出了房门。躺在床上的叔叔徒劳的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可终是抓了一手空。
出了院门,李叁叁回身又打量了一下熟悉的院子,看了看站在院门前的婶婶,终是没忍住,扑进婶婶怀里,婶婶轻抚着李叁叁的后背,呢喃道:“不去了,咱不去了,叁叁乖,咱不去了。”
哭过一阵,李叁叁无比眷恋的离开婶婶的怀抱,退了一步,跪倒在婶婶身前,磕了个头,转身上了马车,不敢多留,生怕再多留一刻便真的舍不得走了。
驾车的李叔叹了口气,扬起马鞭甩了个鞭花,在空气中发出响亮的爆鸣,骡车缓缓的走了。
李叁叁不敢回头,她知道身后便是自己家,如今不知多久才能再回到这个熟悉且温暖的家。
“叁叁!”婶婶在身后发出一声呼喊,李叁叁再也忍不住,转过身,婶婶像是行尸走肉般踉踉跄跄的跟在车后面,两个弟弟也跟在婶婶身边哇哇的哭着,仿佛知道了自己的姐姐将很久不能再带他们玩耍。
眼瞧着车愈行愈远,婶婶突然对跟在身边的两个弟弟说道:“跪下,给你们姐姐送行。”
车架转过一个弯,李叁叁见到的最后的画面,便是两个小小的人儿跪在地上,目送自己,婶婶抹着眼泪,一声一声叫着自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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