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有一位官员,向来贪婪卑鄙。他的女儿容貌美丽,还擅长写诗。这位女子常常把自已的诗作拿去请郡中一位夫人点评,因为这位夫人在闺阁之中是备受尊崇的长辈。
一天暮春时节,女子偶然间作出一首诗:“花落花开总是春,惜春何必怨花神。别余一种春光好,柳絮如花亦惹人。” 她把诗写在小笺上,派婢女送去请夫人品评。夫人看了之后,皱着眉头说:“这孩子难道想凭美貌魅惑终身吗?” 评语中对这首诗很是不满。婢女回来后把夫人的话告诉了女子,女子于是努力收敛自已,找来《关雎》《葛覃》等诗篇,每天诵读。过了一年,她渐渐改掉了从前诗作中那种华丽柔靡的风格。
不久之后,这位官员通过攀附权贵得以重新起用,又到山西去做官。女子打算跟随父亲上任,便前去向那位夫人辞行。她指着墙上的红白二梅图,请夫人题赠话语。夫人当即吟诵道:“南枝不比北枝寒,漫把丹青一样看。倘共红芳颦笑日,更无人倚玉栏干。” 这是希望女子保持高洁,同时也蕴含着规劝告诫的意思。女子听了这首诗,默默不语。回到家后,她更加懂得警醒和反省自已。在赴任的路上,她时刻铭记着夫人的教诲,丝毫不敢放纵自已。尽管沿途江山风景优美,但在乘船坐车的时候,她连帘子都不曾掀开看一眼。真可谓是汉南的游女沐浴着周文的高雅教化,如同栖息在乔木上的鸟儿一样循规蹈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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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女子刚出生的时候,官员曾梦到巫大夫前来拜访。一问之下,才知道是春秋时期的屈臣。屈臣还带着一位美妇,那妇人鸡皮鹤发却依然肌肤细腻,头发稀疏却闪烁着星光,容貌极其妖冶。屈臣称她为夏夫人。屈臣对官员说:“我和她在阴间相聚,将近两千年了。如今上帝有命,把这长春花赠给你家,你要好好对待。” 说完,留下妇人,自已就要离去。美人拉住他的衣袖,显得十分留恋,还嘤嘤地娇声哭泣。官员惊醒后,那哭声仿佛还在耳边。他让人去查看,原来侧室里刚刚生下一个女儿,孩子落地还没多久。官员听后心中厌恶,他知道夏姬是不祥的尤物,想要把女儿抛弃,但又犹豫不决,不忍心下手。
等到女儿长大,官员便暗中加以防范。亲戚家族中的男子,只有十五岁以下的才允许进入内室。虽然对外说是为了维护家法,实际上是因为这个女儿的缘故。到了任所之后,官员又梦到巫大夫贸然前来。他请巫大夫坐下,两人交谈起来。巫大夫突然说:“你家女儿到了及笄之年,理应许配给我,不然恐怕她的心难以安定。” 官员认为阴阳相隔,心里不想答应。巫大夫拂袖而起,微微冷笑道:“我也不敢违背天意,只是因为旧情难忘,才勉强向你请求。难道我真的要在你家做女婿吗?” 说完径直出去,不再回头。官员醒来后更加忧虑,不过看到女儿颇为贞洁沉静,便觉得这只是荒诞的梦境,没有凭据,就把这件事搁置一旁。
只是女儿微微听说了这件事,愤怒地说:“什么东西,不过是个淫鬼,竟敢用这种邪说来迷惑人。就算真有这回事,难道人就不能胜天吗?” 她气愤地想要削发为尼,家人极力劝阻。于是她不再涂抹脂粉,穿着道姑的服饰,每天只是静静地坐在一个房间里,就连婢女和老妇人也很少见到她的面容。她还写信给那位夫人说:“自从承蒙您的教诲,我更加洗心革面,日常只做针线活,连吟诗也一并荒废了。虽然经过瓜州、扬州、淮河、泗水这些名胜之地,远处山峰高耸秀丽,近处水面清澈明亮,但我都视若无物。没想到突然遭遇鬼的诽谤,说我是夏姬转世。夏姬生在千年之前,我生在千年之后,怎么可能转世就轮到我呢?我发誓以女贞自守,终身不嫁,以此来报答您的教诲之恩。但愿能让鬼物无地自容,徒然空有那能混淆是非的口舌;让闺阁女子增添光彩,长久地保持我这坚守贞洁的身躯。” 等等。夫人打开信后十分高兴,说:“这孩子果真能回心转意,前世的事情也就不值一提了。”
过了一年,听说女子死了,而且身首异处,夫人十分惊骇,也不知道其中的缘故。又过了一年,听说那位官员因为犯事被免去官职,无颜回到家乡,便在其他省份入籍定居。女子的事情,就更加无从知晓了。当时是康熙戊子年。到了庚寅年,夫人的长子到山西任职,这里正是女子父亲曾经任职的地方。长子把母亲接来奉养,以尽为人子的职责。夫人到了之后,看到衙署有一半是空着的,还上了锁。她感到奇怪,便询问原因,有人回答说:“这里面有鬼,一到晚上就会现形,风雨交加的夜晚尤其厉害,所以没人敢住。” 夫人听了,恍然大悟,说:“莫非是某家的女儿?打开锁,我来替你们用道理把她打发走。” 长子虽然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但担心母亲遭遇灾祸,极力劝阻。夫人不听,强行打开了锁,带着一个年幼的婢女在里面露天而坐,全家没人敢跟随。
还没到半夜,就听到淅淅沥沥的声响。过了一会儿,狂风大作,寒冷得让人毛发直立,很久才平息下来。虽然什么也没看到,但听到墙角有声音,像是有人在微微吟诵。仔细倾听,是一首五言绝句,诗中写道:“舞蝶应难觅,花枝不久留。可怜今夜月,空照旧温柔。” 反复咏叹,声音十分凄凉婉转。夫人熟知这是女子的声音,便笑着说:“这孩子的情,大概还没有消散。” 于是和了一首诗:“三叠音应记,双鱼今尚留。但能怀窈窕,何事泣温柔?” 女子听到后,惊讶地说:“这是我的老师。” 便快步走上前。虽然她隐藏了面容,但声音清晰可闻,她抽抽噎噎地说:“夫人您还好吗?五年没见,您的鬓发都斑白了。您难道不挂念我死得有多惨吗?” 说话间,她似乎近在咫尺。小婢女虽然年幼,但看到她逼近,吓得大哭起来。夫人神色自若,微微询问她致死的原因。女子回答说:“之前我寄给您一封信,恭敬地陈述了我的心迹,想必您已经看到了。没想到我就像莲花难以结果,藕丝容易被束缚。信刚寄出去,我的姑姑们就来了。因为姑父也在陕西任职,要到京城等候升迁,所以把家眷留在父亲的任所,来不及带走。姑姑有个小儿子,容貌十分俊美,年仅十二岁。因为是中表姊弟,关系亲近没有嫌疑,他时常进入内室。我因为喜欢他,便和他一同起居饮食。没过多久,他突然得了暴病去世,父亲和姑姑悲痛万分。追究病因的时候,那些狡猾的婢女在父亲面前诬陷我,说我和他有私情。父亲向来对我有所怀疑,对我严刑拷打,我只好屈打成招。幸好丑事还没有传扬出去,父亲仍然为我和一位县尉议婚。事情眼看就要成了,忽然有强盗深夜闯入我的闺房,把我的头砍走了。我死后才知道,那个人原来是县尉派来的。在冥冥之中,我常常想要报复,无奈那个人会剑术,我无法靠近。所以在深夜里申诉冤屈,惊吓到了大家,还请不要怪罪。” 说完,悲痛万分。
夫人微微冷笑道:“你在骗我吧!我没听说过申生、孝已这样的孝子,有鬼神不为他们代白冤屈;也没听说过红线、隐娘这样的剑侠,会有一时枉杀无辜的事情。你的性情就像水一样,勉强加以提防,稍微遇到阻碍,就会泛滥成灾。既然和他一同起居饮食,洁白的丝绢怎么可能不被沾染?怎么能以他是个年幼的弟弟为借口呢?那个县尉,家里有剑仙,怎么能容忍家中有放荡的女子呢?想必是畏惧你父亲的威严,不敢推辞这门婚事,但心里难道没有怒气?把利刃加在你的红颜之上,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夫人的话还没说完,女子似乎十分羞愧,缓缓地说:“确实有这样的事,夫人您有什么教诲呢?” 夫人知道可以劝她离开,便神色严肃地说:“看了你之前的信,再结合最近发生的事情,你真像是转世的夏姬。株林的丑事,在诗篇中留下了秽名。如今你还没有到那种不可收拾的地步,没有玷污这清正的教化,这也是你的大幸。为你考虑,你正应该逃到荒郊野外,与草木为伴。必定会有前世钟情于你的人,还会来寻访你,或许能带你回去,也未可知。如果你还在这官舍中徘徊,倘若遇到正直的人,挥动那智慧的宝剑,你将会魂飞魄散,永远沉沦,那就更不堪设想了。我的话就说到这里,你自已好好想想。” 女子听了,似乎有所领悟,悲叹许久,恭恭敬敬地请求退下。走了几步,微微露出身形,只见她如同杜鹃啼血,衣服都被染红,俨然是一具没有头颅的尸体。婢女吓得晕倒在地,夫人也眩晕了很久。
忽然,夫人的长子从旁边突然出现。原来他担心母亲被邪祟侵扰,悄悄跟了过来。看到母亲从容地劝导女子离开,他十分叹服,所以之前没有立刻现身。这时他便扶起夫人回到寝室。第二天,女子的踪迹就消失了,衙中这才安宁无事。询问官府中的小吏,很少有人能说出女子的奸情。后来遇到那位县尉到山西来拜见官员,夫人的长子留心观察,看到县尉身边有一个随从,满脸虬髯,虎面威严,目光不同寻常,怀疑刺杀女子的就是这个人。夫人的长子上任没多久,县尉就辞官回乡了,似乎是知道事情已经泄露。夫人又梦到女子戴着道冠、穿着道袍前来道谢,说:“我要跟随巫大夫去三湘游玩,又能相聚了。”
外史氏说:淫欲根植于本性,就已经难以教化,更何况是三生的夏姬呢?所以起初虽然表面上听从教诲,信誓旦旦地坚守气节,但最终还是不免和十二岁的孩子做出不检点的事。长此以往,还会有什么结果呢?幸好剑仙一时发威,杜绝了无穷的祸患。所有像陈灵公那样尊贵的人,像孔宁、仪行父那样轻浮放荡的人,都得以侥幸避免灾祸,难道仅仅是先拯救了一个危在旦夕的御叔吗?某夫人的几句话,尤其有刚烈大丈夫的风范,也足以和剑侠一同流传后世。
随园老人说:不在前面详细叙述,只在后面简略提及,深得司马迁叙事的方法。也是因为事情关乎闺阁隐私,所以特意用委婉曲折的笔法。从这里,我们又能看到诗人的忠厚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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